原以为对方既然停了车,还会再劝两句,现在马路两头空空荡荡,显然短时间内
不会有车。谁知张品成只略点下头,就一言不发关上车窗,顷刻绝尘而去。许延
不由错愕,虽然打定主意不上车,仍有点懊恼,看下腕表连忙向十字路口跑去,
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50.煮熟的鸭子
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考试,交卷后许延去银行存了钱,看着存折上猛增的数字
,不由欢喜非常,连内心那点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都被冲淡了不少。想着第一次
出租就收入可观,怎么也得让封毅高兴一下,在街上转到五点半,就跑去电信局
挂了二〇五的长途,让小赵帮忙找来封毅听电话。
“喂?延延吗?”十分钟不到,话筒里就传来那把温和爽朗的声线,带着点儿焦
虑的微喘:“怎么了?”
“哈,哥,”许延想象着那家伙急慌慌跑来接电话的模样,开心地笑:“没事儿
,我想告诉你,今天租了一间房子出去。”
“……吓死我,还以为发生啥事儿了,”封毅吁口气,哭笑不得:“你,就为这
,打长途?!”
“打长途咋啦?!”许延反问,不爽道:“又不用你掏钱!”
“能打能打,”封毅笑道:“我不是担心嘛,以前那么多事儿,也没见你没打过
电话回来。”
“那不是找人喊你麻烦吗?”许延声音降下去:“黄阿姨那事儿,我知道的时候
都晚上十一点了,想打也不方便啊,又急着买票回家。”
“嗯,知道。”封毅顿了顿,语调轻松起来:“收了几千租啊,小财迷?就把你
乐成这样了?”
“切,几千?我才懒得跑邮局呢,”许延得意洋洋:“你猜猜,我今天存了多少
钱?”
“多少?”封毅纳闷儿地问:“一间房,就算是最大的,租金两暗一明,满打满
算,也不过两三千吧?还能有多少?”
“哈,是两万六,”许延笑道:“今天那租客是大款,一次签了两年合同,外带
两个月押金。”
“一签两年,两万六?!”封毅惊讶地说:“开什么玩笑?既然是大款,自己干
嘛不买房?”
“真的,起先我也觉得怪,还不想租给他,后来听中介说,现在很多在外面包二
奶的,为了省心少麻烦,都情愿这样租房子。”许延解释道:“不过那人真的好
有钱,光那辆私家车都不知道能抵几套房子,穿着品味也不错,不是那种暴发户
,四十岁,长相挺好,就是气质有点阴,让人不大舒服。”
“是吗?包二奶?”封毅讪笑,将信将疑:“怪啊,开名车,租二十平的单身公
寓,还不是暴发户?他什么职业?户口哪儿的?证件没问题吗?还有没其它特别
的地方?”
“哈,中介是这么说的。”许延也觉得搞笑:“证件我核对过,不是伪证,户口
就在本市,职业没问。要说奇怪的地方……就是气场挺强的,外型又阴柔得很,
这么说吧,让人感觉挺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延延,”封毅没接着笑,斟酌道:“你赶紧退租,把房子收回来,没事儿别跟
那人接触。”
“怎么啦?”许延听他语气慎重,吓了一跳:“退租?那得亏多少违约金的呀?
别跟那人接触——为啥?咱又没啥让人可图的。”
“我觉得这人不对劲儿,谁知道他是干啥的?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凡事反常即妖
,中介的话也不能尽信呐。”封毅劝道:“延延,钱赚得清楚才踏实,再说,咱
也不缺那两三万,何况违约金?”言罢又笑,低语道:“谁说咱没啥可图的,万
一我老公叫人拐跑了,你说我咋办?”
“呸!瞎说八道啥呢你?!”许延腾地红了脸,被他这么一提,也觉不安,之前
那点儿隐忧随即浮上水面。两人都觉得怪,那就不是一般怪了:“我也有点儿担
心,说正经的,咱会不会大惊小怪了?”
“这世道,啥乌七八糟的事儿没有?诸事无常,小心为上吧。听话,明天就解约
,把租金退了,房子空两个月没关系,多赚那点儿钱,还不如租客省心划算。”
封毅接着笑:“我是说正经的,你别跟他来往啊。”
“正经个屁,浪费电话费!”许延恼道:“我跟他来往干啥?没事儿挂了,退了
租再说。”
“诶诶,别急呀,话费我出啊。”封毅嘿嘿笑道:“多说说不就‘有事儿’啦?
”
许延噗嗤笑了,骂道:“说个屁!”
“屁也行呀,”封毅低笑:“延延说啥都好听!”
“滚蛋!”许延咯咯直笑:“挂了啊,我这就打电话约他退租。”确定了这事儿
,虽说亏了点儿钱,心情却立刻松快起来,这才想到:“哥,我期末考得挺好,
你咋样儿?”
“我当然没问题,”封毅笑道:“那你挂吧,有事儿及时联系。”
“好。”许延笑着放下电话,这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交了长途话费出来,许延到街口电话亭拨了张品成的手机号,电话响了十来下,
对方才接听,那异样黯哑的嗓音冷淡地响起:“喂,哪位?”
“您好,张先生,我是许延。”话筒里的声音,莫名地让他心慌:“是这样,我
弄错了,今天那间房,我朋友自己要用,所以,不能租给您了。”许延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您这两天有空吗,我们约个时间解除合同吧,违约金和房租我会
全数退给您。”
“这样啊……没关系。不过,”张品成竟不计较,轻描淡写道:“我下午飞了上
海,要办个画展,近期恐怕不能回G市。”他语调平淡,接着说:“租金就按解约
时间算吧。”
“办画展?”许延突然想到,前几天秦可可唠叨过几次,国内著名画家亦川的画
展,近期要在上海举办,她极端迷恋超现实主义绘画,消息应该没错。但,至于
那么巧吗?难道亦川是本市人?艺术家脾性向来与众不同,张品成飘逸的字迹和
另类的优雅气质,倒确实挺贴合这职业……他小心地问:“请问,您的笔名是?
”
“亦川,”张品成淡淡地说:“抱歉,我刚下机,解约的事,G市面谈吧。”
“好,对不起,打扰了。”许延放下电话,满心懊恼,不但又闹了笑话,还得赔
钱!虽然对方说了按解约时间算租金,但既然房子没住过,自己又一味赶人走,
哪儿好意思再占便宜?
之前竟然怀疑对方是黑社会,封毅虽然没说,想法估计也差不多。合同暂时解除
不了,即使沮丧不已,怕封毅担心,许延还是拐进邮局,又给他挂了个长途,把
情况复述了一遍。
“亦川?”封毅也吃惊不小:“就是那个经常出国办画展的,国内超现实画派代
言人?”
“嗯,就是他。”许延郁闷地说:“我连藏毒聚赌都想到了,咋就没想到是搞艺
术的。”
“嘿嘿,我也没往好处想。”封毅笑道:“那也没必要租咱那小房子呀,还一租
两年,难道打算改装改装,弄成原始洞穴闭关憋灵感?”
“谁知道,说不定真是呢,呵,这些名人,不都稀奇古怪的。”许延苦中作乐,
哂笑道:“唉,现在他闭关不成,咱到手的钱也飞了。”
“算了,租金早收晚收,还不是一个数?况且,”封毅笑着安慰他:“月亮湾不
出两年,肯定大幅升值,到时出手炒楼花不更赚钱?”
“也是,”许延道:“但现在是年尾,房子不好租,空着太可惜了。”
“呵,财迷,甭想了,以后哥赚回来给你。”封毅笑道:“天都要黑了吧,快去
吃饭,别饿坏了。”
“切,谁要你赚?”许延眼睛一翻,郑重重申:“将来是我养家好不?”
“哈哈,行,”封毅大笑:“以后我赚的零花,你赚的养家,好了不?”笑到一
半突然顿住:“糟了!”
“咋啦?!”许延吓了一跳,立马坐直,着急地问:“啥事儿糟了?”
“刚说太大声,让小赵听见了,”封毅懊恼地压低语音:“丫的挤眉弄眼,在隔
壁探头探脑。”
“嘿嘿,活该!让你得瑟,”许延笑毕担心地问:“他该不会想到啥吧?”
“他那脑子,哪儿能不想,”封毅低笑:“一定怀疑是你在那边牵线搭桥,给我
找的对象呢。”
“呸!做你的梦!”许延眉毛倒竖:“找对象?找板子吧你?!”
“我,我做啥梦了我?”封毅口吃道:“我,我也没找啥板子呀?不是你要问吗
,我都据实交代了,别人想的,管我啥事儿?”
“要没想过,人小赵还没吱声儿,你咋就那么清楚?”许延洋洋得意,故意刁难
,假装大度地说:“嘿嘿,念你是初犯,板子就免了,改成竹条吧。”
“竹条?!”封毅惊讶反问,语气暧昧:“难道……延延对SM有兴趣?”
“SM?那是啥?”许延疑惑道:“你捣鼓啥坏主意?”
“呃……SM,SM,能是啥坏主意?就是,”封毅滞了滞,随即正儿八经说:“就
是萨满。”
“萨满?”许延摸不着头脑,追问他:“那是啥玩意儿?”
“萨满你不知道?”封毅笑了,认真解释:“是个网游角色。”
“网游角色?你有时间玩网游?”许延将信将疑,问道:“那跟竹条有啥关系?
萨满使竹条?当武器?”
“……对对!”封毅赞叹道:“延延真聪明。我哪儿有时间玩儿,那游戏国内刚
开,前段儿浏览了下官网。”说完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吃饭去,别把胃给
饿坏了。”
“哦,好。”许延放下电话,肚子早就打鼓了,虽然直觉这小子在使坏,但SM等
于萨满,倒也挑不出毛病,饿得头晕眼花,还是找食要紧。
几天后散学典礼,许延跟秦可可无聊瞎掰,偶然想起,问道:“可可,你知道SM
吗?”
“SM?!”秦可可目瞪口呆,嘴里能塞进个鸡蛋,诡异地盯紧他:“你,你跟那
谁,玩儿这个?”
“玩儿这个怎么了?”许延诧异道:“不是网游吗?”
“啥?!”秦可可表情极度扭曲,嘴里那只莫须有的鸡蛋直接卡进了气管:“你
个白痴!!!”
许延两眼迸火星,出了校门直冲网吧,立刻输入SM两字,瞪着屏幕上眼花缭乱的
搜索结果,气得险些敲碎键盘。咬牙切齿又找到那个著名网游官网,屏息细看—
—萨满祭司,可使用武器包括:单手斧、单手锤、双手斧(天赋)、双手锤(天赋)
、盾牌、匕首、法杖。
许延怒发冲冠,‘嘭’一拳猛地砸向桌面,那巨响振聋发聩,惊得满屋子人集体
抬头、仓惶四顾。网吧老板直接跳起来,大叫:“你干嘛?!”
许延怒喝一声,拍案而起:“我——结——账!!!”
51.暮冬春已至
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场雨,闪电撕裂了紫色的天空。怒涌的乌云奔腾咆哮,铁马冰
河般压阵而来,暴雨挟着尖锐的爆裂声,如无数道闪亮的钢鞭,疯狂抽打地面。
大地无言,树枝噼噼啪啪骤响,一朵接一朵的伞,圆顶蘑菇一样纷纷冒出来,战
栗着仓惶逃窜。
小区门口到楼下,几十米的间隔,许延已经湿了过半,正落汤鸡一样狼狈地站在
电梯外,不停甩着身上伞上的雨水,身后传来一阵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转头看去
,那辆纯黑的JAGUAR,静静停泊在楼栋前。
转眼已是三月末,浅灰色真丝长袖衬衣,喉结下微敞着三粒同色系纽扣,外套的
深褐色风衣,挺括简约,飘逸流畅。还是黑色西裤与铮亮的皮鞋,张品成纤尘不
染地踱进来,合上伞后淡淡一笑。
许延停下甩水的动作,挤出个笑脸移开目光,瞪着缓行的电梯望眼欲穿,心理极
度不平衡。赶上这鬼天气来解约,换谁谁难受。两人一左一右静立在电梯两侧,
静观不锈钢梯门慢慢打开,静静走进去。电梯随即向上攀援:二楼——三楼——
四楼——五楼,光标闪烁,仿佛有感应般,突然静谧地,瘫痪在六楼与七楼之间
,然后,刹那间,视野如墨。
梯门边按钮轻响,几秒之后,低沉黯哑的声音飘了过来,重重地撞击耳膜:“电
梯故障。”
许延笔直地站立着,一言不发,屏息凝视,依然不见五指。寂静如钢丝,蓦然勒
紧了干涩的咽喉。空气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力,令人心跳错乱加速。一种古怪而又
模糊的压迫感,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猝然滋生、疾速酝酿,包含着无法言传的、
捉摸不透的未知,让人顷刻思维停顿、关节僵紧。
“你怕黑。”那声音淡如烟幕。
“不。”紧绷的音调和激烈的心跳同时迸出喉管。
“怕密闭空间。”沙哑的声线盘丝结网、经纬纵横。
“不。”清亮的嗓音薄脆如钢片。
“那你,”低沉的声音挟着零度以下的寒气,步步进逼、飘渺无形:“是怕我吗
……”
“不!”许延蓦然拔高音量,身体却背离意志,本能地紧贴上墙壁。
“哦?是吗?”低笑夹杂着讥诮,消弭于空气中。‘啪’一声轻响,幽柔的火苗
顷刻洞穿了黑幕,张品成唇边噙着一丝浅笑,轮廓被火光描绘得格外深邃,明暗
清晰。
许延没有回答,紧盯着两步之遥、火苗背后,那双狭长的凤眼。突然发现,那晶
莹剔透的瞳仁竟不是纯黑的,更像深褐色的丝绒,徜徉于光焰跳荡中,一波又一
波,柔柔泛起亮丽华美的光晕。这样一个凝视,犹胜热烈的拥抱,让人无措而窒
息。
“呵,”张品成忽然退后一步,斜斜倚靠向墙壁,轻笑着说:“你也是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