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时间,手指如风般扬起,堪堪触及到林靖书的那一霎那,却被风影的剑风挡开
,不过瞬间,两人便已经对上了好几招。
但是顾惊寒因为功力并未完全恢复,方才又妄动真气,现在只觉内息紊乱如麻,数年
前被强压下的旧伤在此刻一并复发,真气逆行,刹时攻入心脉。风影弃剑换掌,眸光
闪动间,见对方额际已有冷汗冒出,知他体力不济,便找准时机,一掌推上。
闷哼一声,顾惊寒脚步微退,勉强立稳,再也压抑不住体内汹涌沸腾的气血,如花的
红,瞬间染透一身胜雪白衣——明艳的色彩晕开来,与林靖书的血,寸寸融合,丝丝
缠绵,再也无法分散。
他只不过,是想点住林靖书肩膀上的穴,好让那伤口的血,流得慢一些。
“顾——凡——......寒——”这是林靖书在昏死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三个字
。他的手,死死地,揪住风影的袖摆,即便人已经毫无知觉,那只手,却是怎么也无
法掰开。
林靖书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酉时。头依然有些晕,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
个很长很长的梦,却又想不起到底是梦到了什么人,什么事。
鹤嘴壶中升起的魂逸香幽幽袅袅,不绝如缕,这种有着安神效用的熏香伴了他三年,
熟悉的味道进入呼吸,晕晕然让他直欲再睡。感觉到自己的手中,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缓缓抬起置于眼前,蓦地,坐了起来。
“殿下,您醒了。”风影静立一旁,手中端着一碗尚留余温的汤药。
“他人呢?你把他怎么了?”冷静的,沉稳的声音。
“您是说,顾......
“程风。我是问你,程风在哪?”林靖书急急将他的话打断,抬起眸,眼神清幽,锐
潋。
“他,无碍。我已经把他送到了西苑,迷药的药量用得很少,对他的身体不会有任何
影响。”风影轻声答复着,将汤药呈到林靖书面前。“殿下,您伤得不轻,还是先把
药喝了吧,属下一会再送晚膳过来。”
林靖书接过药碗,静默了片刻,才将汤药饮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此事,不可
让人发觉。你只需告诉外面,就说我偶感风寒,需卧床静养。对荆湘宣战一事,也先
缓一阵子,容我再好好谋划算计些许时日,定会将伤亡减少到最少程度。”
“是。”
他披上外衣,便想起来。只是一阵眩晕之感突然袭来,让他不得不以手抵额,靠在床
栏上。
“殿下,您刚醒转,还是吃些东西,休息会吧。”风影见他仍是要起来,急忙伸手扶
住。
“不要紧。他......伤势如何?那日我晕过去之后,你可曾伤他?”
“殿下死死揪住属下的衣摆,属下自然会意,未曾伤他。只是——”
“只是什么?”一直压抑着的低沉的声音突然高了几度。
风影颔首,低声答道:“只是,他的气脉紊乱,显是曾受过什么严重的内伤,因中了
浮沉香后功力未聚而妄动真气,便引发了那旧伤。”
“他,曾经受过重伤......”低低的声音重复着,林靖书清秀的修眉微蹙,抬
眸,满是担忧的神色。“那,可有大碍?能否治愈?”
“如果能让他好好修养几月,不再妄提真气,应当无大碍。不过他那旧伤已然伤至肺
腑,怕是不能痊愈,但还是可以控制的。”
林靖书将头微微倾下,不复再语。掩于额前青丝下的,清俊端雅的容颜,却是因为过
度忧虑而微微颦起。
幽暗微黄的孤灯下,顾惊寒的双眸已经微微睁开,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气体在不停窜聚
,周身几百道经脉有如刀刽火灼一般,整个身子都酸软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暗暗调整自己的呼吸,吐纳着,想缓解一下这种酸麻的痛感,却是收效甚微。脑海中
,逝去的前尘往事模模糊糊地飘来拂去,他惘然忆起那一年,夜色黯淡,竹楼之上,
小小的身影流着泪,扑入自己怀里,一声一声喃喃唤着“顾先生......”记忆
拂转,现出的又是另一个剪影:月华如银,也是在那竹楼之上,他拉着自己,两人把
酒临风,开怀畅饮...自己对月抚琴,他提笔写意,他微醉后的笑容里流露出幸福
的泪光,一声一声低诉着“顾凡我要与你在一起......”顾惊寒的唇角不自觉
地弯起,竟是泛起了微微的笑意,却又在猛然间,眼前浮现出他淌血的身体,震惊而
带着痛感的眸光怔怔地盯着自己,一声一声痛苦悲切地问着“我究竟有何错....
..”
他...究竟有何错?是啊,他有何错...只是,他的存在对敬朝来说,就已经是
个错误......让天下再掀起干戈...更是错上加错......但他却说.
..是为了自己......
呵呵...靖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顾惊寒突然又想笑了,为何方才自己的身体明明痛得喘不过气,现下...却又是再
无一点痛感......只是心里,似是压着几百斤重荷,窒闷得甚至在想,或许就
这样停住呼吸...也是一件好事罢......
即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反应仍还是一流,警惕地睁开眼,一只茶杯便抛了出去
,劲道不强但是速度极快,他不由得又是一声喘咳,却是低低压住,似乎不想让来人
看见他虚弱的样子。
风影身形微侧,已然将那杯子用两指夹住,他的眸子眯了眯,正欲上前点住顾惊寒的
穴,却被林靖书急急拉住。
忽听“劈刺”一声,电光如雪,雷声滚过天际——暴雨将至。
定然注视着顾惊寒,好一会儿,林靖书才谨慎地,试探性地朝前走了几步,眉睫微蹙
,现出担忧之色,轻声问道:“顾...寒,什么时候醒来的?”
见他虽不理会自己,但也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林靖书缓了缓紧绷的身子,叹口气,
继续朝他走了几步。“我看你好像伤得不轻,还是先在西苑住下,好好养身子吧。放
心,你刺杀我一事我已经瞒下了,只是暂且...还请你先扮作程风,这样便不会有
什么危险。”
见顾惊寒仍是对自己视若不见,对自己的话亦是听若无闻,换句话说,就是完完全全
的忽视,林靖书脸色微沉,刻意忽略过心里已然升起的失落之感,沉声命令道:“风
影,你先出去。我要跟他单独谈一会。”
“殿下!”风影立即现出紧张的神情,眸子分秒不移地盯住顾惊寒,不放过他丝毫的
举动。
“出去。我便不信,他还真能杀了我!!”已带不悦的声音,却不知这不满是对风影
,还是对顾惊寒,又或者是对他自己。
“是。”风影应了声,却还是因为不放心,一个跃身便已经到顾惊寒跟前,手一扬,
将他穴位制住。然后,才转身退出去。
第三十二章
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却是,根本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才望向他,明净的眸
光中,语气温和。“吃过饭了吗?不如,我叫人送晚膳过来,我俩一起吃?”笑了笑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顾惊寒长睫一敛,眉眼之间殊无笑意,薄唇却是轻扬,似怜犹讽:“怎么,如今名动
天下的轩朝殿下,还会寂寞得想跟我这么个阶下之囚一起吃饭?”
林靖书皱眉,再次将心中暗涌隐藏好,面上却不怒反笑。“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什么阶下囚?!你可是我请来的客卿呢!”
“客卿?呵呵,把我禁锢于你身边,好让我看着你是如何与敬朝周旋相抗,将天下带
至纷乱吗?”顾惊寒微哂,字字如冰般寒冷。
锐痛猝不及防,林靖书眼中微红,隐有疯狂之态,笑容仍是依旧:“天下.....
.又是天下。为何你的心能装得整个天下,却独独容不下我林靖书?!呵呵,我倒真
想要看看,这让你舍我而去的天下究竟有什么好?”
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即使是被这样激惹,怒意已升,居然仍能忍抑得住?顾惊
寒心沉若水,且痛且思——若他尚有余力,这样的林靖书,是留不得了——
闪电龟裂乌云,雷声轰响。
年轻的轩朝皇裔以手描画着眼前这清秀异常的苍白容颜,指尖滚烫,却是极稳,手指
抚上顾惊寒纤薄的唇,食指用力探入,触及他温热的舌尖,林靖书语声渐哑,犹带笑
意,缠绵之极,绵里却有幽蓝微闪,那是淬毒的针,见血封喉。
“据说临安书院的顾凡顾先生少年成名,不但满腹经纶,口才之好,较之诸葛武侯…
…亦是,不遑多让呢——直至今日,您的嘴上功夫仍是这么......唔!”
顾惊寒心中惨笑,看着缓缓将手指自他口中抽出的林靖书——在这样竭力温存平静的
笑容之下,想必已经是暗潮汹涌,狰狞异常了吧。
人的齿间具有极大的咬合之力,顾惊寒虽然周身瘫软,但此次蓄力已久,林靖书猝不
及防,如何避得过?
鲜血染上了失色的唇,顾惊寒忽尔笑了起来:“但是显然还不足以为皇裔之师,对吗
?顾惊寒若有一丝余力在,岂会容人如此对待……”他原就姿容绝秀,此时脸容苍白
,唇色却艳,带着嘲意的淡笑展开,丝丝幽魅流溢,“你现在要做的,是什么呢?杀
了我?幽禁我?以暴力凌辱我的身体,以逆伦的交媾来报复我对你的离弃?你只能是
这样的作为了么——”
语声突然窒断。
室内蓦地亮如白昼,天际又是一声巨响。
相对的视线骤成绳索,将两人的身心尽皆束缚,在这种令人产生绝望之感的对视中,
林靖书只觉有悲哀呼啸而来,瞬间便将他灭顶——
这是心怀逆伦之情所要承受的天罚吗?如果爱上他是一个错误,那么,他的确是犯下
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多少个不眠之夜里,他想着他的琴他的诗,他的眉眼鼻唇,想
着那如墨的乌发,飘扬的衣袂,疏淡静逸倾绝天下的浅笑,每每到了最后,总是心痛
难抑……又恨又爱,又爱又恨……人常离,水长东,唯有琴声可以长留——多少次的
醉生梦死之中,幻想着重逢的场景,幻想着他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答复,而今重
逢相认,却是——两个人,都好像再也回不去,希望再多,企盼再多,终是抗不过这
——命运。
林靖书修长手指扼在了他颈项之上,手背绽出青筋。定定看着他的脸因缺氧而渐渐涨
红,目光却依然犹如冰雪。林靖书眼里怒色渐转为悲哀,悲哀里透出苍凉,绝望在极
短的时间里沁入了四肢百骸——
顾凡、顾惊寒,你明明,明明也是在乎我的,为什么要否认呢?!为什么要这样激怒
我?!你真的想要我杀了你吗?!
或者——你对我真的毫无情意?!!
积蓄多年的痛苦刹那间喷薄而出,手,松开了他的颈项,却将他的身体紧紧桎梏在怀
中。
强风席卷,宫灯寂灭。
林靖书陡然俯首在他肩头咬下,低哑的声音已然化作绝望的嘶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是如此对我?又为何......竟是真的狠得下心
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一
心只想杀我的人......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我只不过是个...国破家亡...一如所有的孤儿.
.....呵呵,林靖书...你还真是...这个天底下...最可笑的人...
...从你出生起,就有无数人要取你的性命,好像你的存在,根本就已经是个错误
......现在,你却偏偏活着...还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杀你亲生父母之人
的弟子——而这个人,也要杀你......
“呵呵......呵呵......太好笑了,为什么会这么好笑......”
只是,他不知道的,此刻那个正被他紧紧拥住的人——一颗心,正在剧烈颤动...
...那个人的眸光,宁静而温和,有着已然做出决定之后的释然神色。
天际微亮,雨后的空气依然带着湿意岚岚,透过轻合的轩窗,拂起薄薄帘幔,流连在
紧密相拥的两人身上。
林靖书已经迷迷糊糊醒转过来,他的头,昏昏沉沉地痛着,恍惚记得昨夜自己似乎在
哭泣,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睡着——抑或者是失去知觉。
突然,他的身子一僵,眸子遽地睁开,直愣愣盯着身下之人——昨夜,自己抱着他睡
了一夜?靠在他的身上睡了一夜?!轻轻挣了挣,却在下一刻,更加僵硬地愣在原处
,他感到,有一双手正静静地抚于自己背上,轻轻搂着自己。
林靖书的心,有些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不知是因为喜悦,因为欢心,还是,因为不
敢置信。他知道,顾惊寒已经醒过来,并且,将被风影点住的穴道也已经冲开——这
也就意味着,他如果还想要杀自己的话,不过是举手之间,而他,没有再动手,却是
轻轻地将自己拥住。
几乎是带上狂热的欣喜,柔情蜜意地轻抚上顾惊寒的脸,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却
丝毫淡不去那倾绝天下的秀逸容姿。林靖书的脸上漾起一丝久违的浅笑,低喃温柔地
唤了声:“寒......”
顾惊寒睁眸,宁清淡雅的目光静静注视身上之人温柔的眼神,只是轻轻凝望,看不出
丝毫或喜或怒或悲或乐的情绪。
林靖书依然浅浅笑着,用极温和的语气轻声问道:“寒,你不打算杀我了,是吗?”
不及对方答复,他的笑意已然更加浓厚了几分。
顾惊寒轻咳了声,侧开脸,避过林靖书那满怀期许与信赖的眼神,靖儿——为何你,
总是容易对我这般相信与依附,总是让我——这般进退两难。再次对上他的眸,顾惊
寒的声音一如曾经那般冷静平缓,这次,还带着从容与坚定。
“只要——你能够放下过去的仇恨与怨念,能够还万民一个清静的太平天下,能让这
天下不再因你而再起风雨,我顾惊寒违逆师命,又有何惧?!”
违逆师命...是啊,我早该明白,他——根本不是自愿要杀我!转尔,他又一次忆
起风影告诉自己的话:他曾经受过严重的内伤,已然伤至了肺腑——这个世界上,除
了他自愿,是没有人能伤得了他的。
他,是为了自己,而甘愿被魔琴所伤......
林靖书静静端望着顾惊寒,温煦眸光中亦是绝然与坚定,微笑着,“我,知道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