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的小二马上迎了上来,笑嘻嘻的道:「三位客官里面坐,马车给您牵到后边去。」
狐王要了两间上房,半扶半抱的把苏四弄上楼。
苏四以前来过这家客栈兼酒楼不少次,仇家四小姐爱吃这家的鱼香肉丝,不过恐怕这家的伙计都不记得他了。
以前他是仆,低眉顺眼的惯了,不起眼。这次来他是客,早不复往日的奴气。虽然离开这个镇子不过短短二个多月,除了有脱胎换骨之感,还恍惚过了千年之久,仿佛什么在措手不及中变了,隔了一层涩涩的陌生感。
狐王把他汗腻的头发丝往耳后撩了撩,看他松开的衣领子露出的白肩膀微微颤,又不禁吞了口口水,却不敢再造次。方才在车里做的狠了。
昨夜苏四托辞今日要赶早路不让他近身,今早又在「挑逗」他后不让碰,到了车上耍了些诈才得手,不由得不计轻重。
「娘子,我让人抬桶水进来你先洗洗,洗好后我们再去看杜五。」
苏四躺在狐王的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还有些迷迷糊糊。一听到杜五两字,身子马上一直,人立刻惊醒过来,忙道:「不,不洗了,回来再洗。以前干活出汗多了习惯了。走,我们现在就走。」
狐王拗不过他,临出门前不忘把他松开的衣领子整好,心里暗暗泛着酸——果然还是兄弟情深,为了兄弟不要相公,他几时对自己这般紧张过?
嗯,回去后就装病,装病这招若是不灵了,就天天出门惹事和人打架。噢不,是被人打不还手,带着一身伤回来,多少能赚点心疼的。
狐王在心里早早筹划着,一不小心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他万分孩子气的回身给了门槛一脚,再回过身时就将计画变成现实,哎哟哎哟的哼给苏四听。
米虫这个乡巴佬兼馋虫点了十几样美味佳肴,摆满了整张桌子,他两只手各执一双筷子,左手落,右手起,右手落,左手起,左右开弓,双手间比赛较量,看谁往口里塞得多,看得店里的客人和小二目瞪口呆。
幸而狐王早早付了钱,出手又极为的阔绰,小二方才敢上了这么多菜且还陆续撤下空盘上新菜。
这样的米虫断不肯跟狐王和苏四一道去了。
仇府在整个镇子的中心,前前后后几十间屋子相连的大宅子,像是镇子的心脏。此外仇府也是百里香镇的老首富,祖上上三代就垄断了镇里的丝绸生意。
苏四远远的看见仇府前站满了人,围成一个暖,再走近些,人圈便开了一个口让出一条道,一顶八人抬、红艳艳喜洋洋的喜轿端坐在仇府的门口。
轿檐一排黄色的流苏穗子,轿顶上的四角飘着红色的流苏喜结,轿窗的小帘子上绣着针脚细致的金色牡丹;府前石狮子的脖子上结了两朵红色的大花;门两旁的墙壁上分别贴了一张红囍。
长着长长的嘴的喇叭奏出的喜乐尖利而又悠长,锣鼓喧天震得人心和耳朵都发着颤。
吉时像是快到了,从府里走出一队仆人,一人端着盖着红布的小箱子,或两人抬着一个朱漆大箱子,走到轿子旁站定了。
苏四眼尖,一眼就从一队人中看到杜五,依旧是胖乎乎的小脸,面色很红润,笑嘻嘻的,只是他的笑很空,像是没有了灵魂。
苏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马上定了定神,向杜五挥了挥手,叫道:「小五,小五。」
这时喜炮却劈里啪啦的炸响起来,围观的人群躲得远远的,小孩们却捂着耳朵围着炮竹又唱又跳:「新娘子出来喽,看新娘子喽。」
新娘依着一位老妇人步履轻慢的走出府门,仇老爷带着儿子媳妇站在母女俩的身后,脸上涌着假的悲伤——待会要哭嫁的。
新娘一对珍珠长耳环从长盖头下探出头来,在阳光下闪着冷腻的光芒。那对耳环苏四认得,还为找它钻过椅子底下——原来今天是仇府四小姐出嫁的喜日子。
仇四小姐从小就喜欢与他玩,后被教训要知小姐身分有所疏远,然而她依然想方设法,见缝插针的照顾他。
苏四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睛。
透过水珠子,苏四看见仇四小姐站定了,左右看了一下,仿佛是透过厚沉沉的盖头看到了什么。她母亲抱着她放声大哭,她却无动于衷,僵直的身体任由她母亲搂着。最后她在母亲的肩上靠了一下,两个漂亮的小丫鬟适时搀过她。
喜婆大声喊道:「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轿。」
仇小四姐像是下定决定似的,猛的甩开两个小丫鬟的手,一改方才轻慢的步伐,直冲进轿子里。
杜五随着送亲的一队人跟着轿子往前走去。
「娘子,快去,杜五要走了。」狐王轻轻拍了拍苏四。
「不了,不能冲了别人的喜事。下次我再来看他。」
苏四靠进狐王的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喜轿渐渐的走远了,带着苏四曾有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情愫,成为远处的一个小红点。
他也曾红绸盖头,穿着喜庆的嫁衣坐进八抬大轿里和眼前的人成了亲,拜了堂,做了夫妻。方才心中涌起的酸涩和失落突然间被填满了,甜蜜从罐子里满溢出来。
狐王抱着苏四,斜眼看那一地红雪似的碎炮竹,得意的挑了挑眉,怀里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是故意的。
自从他在成亲前囚禁苏四的别殿里看到苏四留下的「四小姐」三个字,他便开始留心仇府的情况。直至今日仇四小姐大婚,他带苏四来,既看了杜五又看到了婚礼,实在是两全其美。
今天百里香镇大逢集,狐王攥紧苏四的手走在熙攘的人潮中。小货摊稠密的摆在道路两旁,风味小吃的吆喝声此起比伏。
见到了杜五,苏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狐王果真说话算数,保护了杜五未让狼王抢去,而自己也该坚守承诺待在他身边,直到他腻烦他的那一天。
正走着,苏四觉得屁股被一只手猛的抓了一把,他脸一红,扭头看了看,到处是人,人粘着人,说不定是别人无意中碰到的,他心里想。
这只手再次摸上苏四的屁股时,胆大了很多,不急着逃离,反而流连忘返的暧昧揉捏起来。苏四伸手一捉,那手竟游蛇般的「嗖」一声溜走了。
那只手得手了两次,仿佛是食髓知味,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了上来,见苏四没反抗,先是大手一张,恨不得将滚圆的肉都纳入其中,野蛮的抓了几把后又时上时下的抚摸起来,仿佛能隔着布料感受到肌肤的细腻。
「哎哟。」狐王突然低叫了一声。
苏四抓住狐王那只「贼手」,又羞又恼,怒瞪着他。
「娘子,我错了。」狐王老脸皮厚的嘿嘿一笑。
苏四道:「哪错了?」
狐王眨眨他细长的媚眼,眼波流转,十分诚恳的说:「错在不该在街上摸娘子屁股,要在屋子里摸。」
这时,两人看到米虫,他坐在一个桌子前,举着手向馄饨摊子的老板喊道:「再来四碗。」桌子上已高高迭了一堆的大碗。他的嘴边还粘着几片葱花,双手在胸前抹了抹,鹅黄色的绸缎布已乌腻腻一片。
起先的食客已变成看客,临座的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纷纷猜测米虫是否肚子里养了一条大蛔虫。
米虫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抬头四处张望寻觅下一个落脚点。他把眼定在苏四身上,拼命挥着手道:「小四,小四儿,救命,救命,我没钱。」
苏四在心里叹口气,刚要走过去,屁股上又被摸了一把,苏四气极了,冲狐王怒道:「你自己有屁股,要摸摸自己的,不许再摸我的。」
「这次真的不是我。」孤王低下头,两眼向上翻着偷看苏四的反应,如果他的一对尖耳朵还在,就会像他一样软软的低下,样子十分的委屈。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不是我摸的,那是谁摸了我老婆?」
一阵风拂过,苏四觉得腰间一轻——钱袋被偷了。
「有贼。」苏四甩开狐王的手,冲着那抹黑影子追了过去。
黑影子仿佛是故意引着他俩,七拐八绕的跑到一个小宽巷子里停住了。这时一个黄影子突然窜出来截住狐王,黑影子又返身加入战局,三人斗成一团。
苏四急得团团转,想上前助拳,奈何没有缺口可插进去。
三人打得难分难解,速度快得只看得见三条光影,一时难以决出胜负。
苏四眼一瞥,发现站在一旁的还有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威武,一身黑衣,戴了一顶黑色纱帽,站姿端正谨严,像是黑夜里的一棵树。
另一个身着明黄色的大袖外袍,通常这种明黄色只有明艳的人才能压得住,这个淡眉淡眼气质也淡淡的人,和这刺激性的颜色犯了冲,反而有一种别致。
苏四注意到他的腰带松松的系在胸的下面,亮眼的明黄色布料下,他略凸的肚子犹为明显。苏四难以想象眼前儒雅孱弱、四肢纤细的人会有「将军肚」!
那人拿手扶住腰,一手扶住墙,脸上忽然涌起一片潮红,苏四觉得不对,慌忙上前扶住他:「公子,你没事吧?」
那还斗得欢的三人中的黄影子突然住了手,「娘子,你怎么了?」
黄影子从苏四手里接过那人。苏四听他叫娘子,不禁有些吃惊。
「哎哟,死狐狸精,臭狐狸精,烂狐狸精,放开老子,刚才失误,老子要跟你单挑。」一个黑衣少年被狐王反扣住手臂,不停的挣动。
狐王轻蔑的笑道:「薛兄什么候学会泼妇骂街了?敢摸我老婆屁股,说,哪只手摸的?」
「哎哟哟哟,出人命啦!小四嫂子,快来管管你家相公。」少年扭头向苏四求救。
苏四吓了一跳,原来这少年是地府的转轮王,初见他是在阴森森的地府,死的世界,现在是在阳光灿烂的活的世界,一个阴官现身在阳间,着实有些恐怖。
仿佛是猜出了苏四的心思,转轮王从狐王的挟制里挣脱出来,走到苏四身边道:「小四嫂子,我是神仙,只是在地府做个闲官,不是鬼。你要是怕——」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苏四,话语轻佻:「那就来我怀里躲躲?」
「死一边去。」狐王提溜住他的衣领子把他拎到一边,冷笑道:「也不知道哪个表面上风流倜傥的大少爷,回家还要跪搓衣板。老婆跑了,还要拘了我老婆……」
他话没说完就被转轮王揪住衣领,暗里咬牙切齿,面上却带着嘲讽的笑:「那又是谁在新婚之夜把自己老婆给做死了,到……」
眼看两人又要把往日发霉的旧帐簿拿出来挥挥晒晒,没完没了,一直未发话的黑衣人道:「两位大王,不要吵了,青墨兄有点不舒服,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苏四转到摊上把吃「霸王餐」而被扣留住的米虫「赎」了出来,两人和狐王他们隔了些距离,走在他们的后面。
经过简单的引见,苏四知道了前方扶着林青墨,身着和林青墨同款同色袍子的叫敖焰,是南海龙宫的八太子。林青墨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
「小四,看什么呢?」米虫问。
苏四笑道:「没看什么,就是奇怪林公子那般瘦弱的人会有将军肚。」
看着左手和林青墨十指相扣,右手撑在林青墨腰上的敖焰,再看林青墨上半身往后微仰,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前面的肚子,步伐缓慢却沉稳。
米虫「嗤」的一声笑出来,揽过苏四,又得意洋洋的开始吹起牛皮:「要论妖界和天界的事,谁有我米虫知道的多,我米虫走南闯北……算了,不说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他那不是将军肚,是怀孕了。」
「啊——」这话似一道晴天霹雳,把苏四整个人都劈焦了,他结结巴巴道:「男男男……人……怎么怀孕?」
米虫道:「女儿国有一条河叫子母河,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喝了,不需要交合都能怀孕。
「但女儿国国王宫殿里有一池水,虽说也是子母河水,却是专门给夫夫所用,喝了后和男人交合便能获得有双方血统的婴孩,和人间男女交合后生下的婴孩无异。是妖界和天界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
听完米虫的话,苏四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上。
七个人满满坐了一桌,上好的菜也摆满了一桌,深知眼前几位公子必定出身富贵,颇会察言观色,辨人贫富的小二照顾得特别殷勤。
敖焰是个特别漂亮的少年,性格却有点羞涩。他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珠子也很大,是金色的,像是玻璃珠,挤的眼白都快没有了,眼尾有点上挑。他人形的外在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双龙眼,苏四觉得那简直是他曾经看过的龙的图画中抠下来的。
黑衣人叫崔毅,是转轮王身边的判官,也是转轮王的妻子。
对此,经过一连串「怪事」惊吓的苏四已见怪不怪,只觉得巧的很,狐王和好友们娶的都是男夫人。
敖焰和林青墨,转轮王和崔毅穿的都是同款同色的衣服,从后面看还以为是双胞胎,从前面看,林青墨和崔毅都比身边的两个人要年长几岁。
「狐兄,一会你也和小四嫂子去做套情侣装吧。」转轮王拎了拎胸前的衣服,笑嘻嘻的对狐王说。
「那敢情好,我求之不得。娘子,你呢?」狐王不避嫌的把苏四往怀里一搂,趁着人多,苏四不好怪责他而大占便宜。
苏四木讷的一笑:「好,好,一会就去。」
「来,嫂子,吃菜,吃菜。」转轮王忙着给苏四夹菜,和狐王、敖焰拖家带口的巧遇,这次的聚会委实难得,也让他想起来:「小狼呢?我有大半年没见着他了。不会是也有了心上人吧?」
转轮王大言不惭的自我剖析:「我们几个都是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都是有了老婆忘了兄弟。」
狐王斜眼看了看苏四,发现他有意无意的往林青墨那边瞅,没注意他和转轮王的谈话,但这个话题不便继续下去,便岔开了话:「最近天界有什么好玩的事?」
苏四对林青墨的肚子颇感兴趣。
林青墨坐得离桌子稍稍有点远,仿佛是怕碰到肚子,左手一直放在上面护佑着。有时张口吃敖焰喂过来的菜,有时也自己执筷吃一点碟子里敖焰给他配好的菜。
两人之间虽然淡淡的,不怎么说话,然而谁都能看出敖焰把他当成宝一样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两人一举一动间也流露出深厚的感情。
七人中的六人是成双成对的,米虫觉得自己像是多余的,但美味在前,他「独食猪」的毛病又犯了,千方百计想把好吃的菜弄到自己这边来。
「好玩的事……你也知道天界最寂寞的就是广寒宫的嫦娥姐姐,这位大姐最近又找了件事打发寂寞,还做的有精有神的,就是给天界里拉郎配,专门把男仙往一块凑。」
转轮王有点喝醉了,瞥见米虫正见缝插针往自己的桌前「屯粮」,开玩笑道:「死鱼眼,你上辈子饿死鬼投的胎?」
转轮王不愧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米虫的真身,然而米虫在苏四和狐王的庇护下娇纵惯了,这句「死鱼眼」让他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可他又是识时务的俊杰,眼前的人是西王母的四儿子,万万惹不得的。
他拿起手边的米酒连灌了几口,浇灭了心里腾腾燃烧的小火焰,米酒没有什么度数,又甜香醉人,然而后劲却很足,米虫的头脑开始发昏。
崔毅夹了一只卤鹅腿给米虫,他长相英俊正真,略有些刻板,说话声也是笔直的,很严肃:「薛他不懂事,我会罚他,你不要放在心上。」
米虫把手撑在下颏上,眼里水蒙蒙的,使得他呆滞无光的大黑珠子盈盈动人起来,醉酒后的笑有点呆呆傻傻的,他指着崔毅道:「这位公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噗——」苏四一口茶全喷在菜里——这桌好菜算是全毁了。
晚上狐王把客栈里的两间上房给了敖焰、转轮王他们,自己带着苏四和米虫租了一条花船泛游湖上。
时候还早,今天又是七夕,狐王和苏四并肩走在湖岸边。
天已经彻底黑了,岸边的垂柳只看得见一团影子。但一会月亮就升起来了,还有疏疏朗朗的几颗星。
狐王从背后抱着苏四,他俩站在高高的拱桥上,苏四仿佛一伸手就能构到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