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他开口道:"傅恒,这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傅恒道:"这个理由听起来十分合理。然而......"
"然而什么?"
傅恒想了想,道:"王左正初审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去,但事后听吴瞎子说,一开始王左正极度不合作,一见到鄂善就破口大骂,到底骂些什么大家也都听不懂,总之鄂善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嘴上又吵不过他。后来鄂善只说了句:本官现在是为太后办案,孰轻孰重,大家心知肚明罢。'然后王左正就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以后的审问他超乎意料地配合,问什么答什么。"
乾隆皱着眉道:"你有没有发现,从鲁卢生到王左正,这期间鄂善多次提到为太后办案,似乎是在极力为自己推卸什么。"
傅恒道:"我也觉得十分蹊跷。照理说虽然太后命审,但若是普通官员,想要巴结太后的话,应当表现得更加积极主动些才是,不会处处把太后挂在嘴边以显示自己的被动。那么他的这份被动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呢?"
乾隆敲了敲手指道:"他的那句话,想必不是真正对王左正说的,而是对隐藏在王左正身后的某个人说的吧。"
傅恒点了点头,"然而如今王左正的供词,倒像是将所有的罪名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可是死罪,到底是谁,值得他可以为之牺牲到这个份上?"
乾隆沉吟半晌,对傅恒招了招手,道:"这个案子不能直着来,我们得这么办......"傅恒凑近,听乾隆在耳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但是立即又恢复了正常,垂手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昏暗的牢狱中,王左正穿着囚衣,蓬头散发地靠在墙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铁门支呀一声开了,有狱卒轻声道:"只给你一柱香的时间,快点!"然后是银子碰撞的声音。那狱卒将一袋银子塞进衣袖中,然后呼啦一声关上了铁门。
脚步声渐渐近了,王左正抬头看了看,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铁栏外,一双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他。
王左正也不感到意外,淡淡道:"没想到上面的人这么快就来了。我迟早是要死的,又何必这么心急。"
黑衣人道:"当然是怕夜长梦多了。"
王左正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好整以暇地道:"我自从进了这个监狱,就料到了有这一天,也许比起在刑场上掉脑袋,还是在牢狱中死比较好吧。说吧,要我怎么个死法,自缢,还是服毒?"
黑衣人默不做声地从袖间摸出一瓶药,放在地上,然后看一眼王左正,道:"这是鹤顶红,见血封喉。上头也算是体谅你,说让你死得爽快些。"
王左正微微一笑:"那还真是多谢上头眷顾了。"
"临死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王左正想了想,道:"想说的以前都说了。上头答应过,一旦出了事,会好好照顾我的老母亲和一家妻小。我也就这么点希望了。"
说着,也不犹豫,打开瓶子一口吞了下去。
黑衣人眼见着王左正渐渐软下身去,失去了知觉,于是伸手击了击掌。
立即有两个黑衣人闪入,抱拳低声道:"傅大人请吩咐。"
"把他移至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并放出消息告诉鄂大人,就说王左正已死。"
第15章
鄂善看着手中的匿名信,呼出一口气,笑了:"主子,您的手段还是如此利索。王左正在狱中畏罪自杀?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他顿了顿,又皱了皱眉,"只是,这尸体消失不见,可不是逼着我去找具尸体代替么?这可有些伤脑筋啊......"
正思索间,只听下人来报,京城密使来访。
鄂善想着,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于是整装出迎。
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与鄂善有过一面之缘,两人无甚寒暄,来者便单刀直入:"听说王左正入狱了,他可供出了什么没有?"
鄂善道:"您放心,什么罪名他都一人揽了,绝对牵连不到主子身上去。更何况现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处理成畏罪自杀就可蒙混过去了。"
"死了?"密使似乎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鄂善一怔,眨巴了一下眼睛,道:"不是昨晚发生的事么?密使不知道?"他说着抽出那封匿名信,"难道这不是密使差人送的信?"
密使脸色大变:"我才刚赶到这里就来找你了,我连王左正的面都没见着!"
鄂善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两人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太监王普已掀帘先一步跨了进来,后面跟的便是乾隆。
鄂善怎会不认识乾隆?他还一度把乾隆当成给他出谋划策的谋士,然而如今一见,却穿了一身龙袍,已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宝四爷了。
乾隆这个时候的出现,让原本就做贼心虚的两个人吓得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当场就呆立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王普瞧了瞧他们两个,喝道:"你们二人,好大的胆子,见了圣上竟然不跪?!"
鄂善与那密使这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密使尚能勉强稳住心神,而鄂善早已手脚发软,瘫倒在地上了。
乾隆看着鄂善,慈眉善目地笑了,亲自去搀鄂善的手道:"鄂爱卿不必惊慌,起来回话吧。"
鄂善想站起来,然而腿脚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撑不住身子,扑通一声又跌坐下去。
乾隆回头对极力忍着笑的王普道:"你们都退下吧,对了,把这位什么密使的也带走吧。"
"扎--"王普挥了挥手,于是身后几名侍卫便将密使架了出去。
乾隆悠闲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道:"鄂爱卿,你也坐嘛,现在就你我二人,不必拘礼。"
"不不,臣......臣站着就好。"鄂善终于找到了一点力气,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在旁候着。乾隆每叫一声"鄂爱卿",都让他毛骨悚然。
其实两年前鄂善曾经有幸在大殿上面圣过一次,只是那个时候众臣都匍匐在地,谁也没有胆子抬眼仔细瞧清楚圣容,所以见着了也等于没见着。没想到与乾隆的再次相见,自己竟如此浑浑噩噩,想想都忍不住抽自己一个耳瓜子。
乾隆一副与他聊天的样子,问:"鄂善,你到任几年了?"
"是......是雍正十一年到的任,算来快七年了。"
"哦,七年了,想必在这一带的治理上也有一定的成绩了吧?"
鄂善不自觉地伸手擦了擦汗,道:"臣......臣......"他实在摸不清乾隆的心思,开始结巴起来。
乾隆也不逼问,换了个话题:"浙江也算是我们对外贸易的一大港口了,朕记得满清自建立以来,就一直与日本保持良好的贸易关系,就你任巡抚的这些年来,你有没有算过,我们出海贸易的商船大约有多少艘?"
鄂善吞吞吐吐地道:"臣没有仔细统计过,大约......大约是100多艘......"
"是96艘。"乾隆笃定地纠正他,"七年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一共是96艘。好吧,我们来比较一下,雍正元年到雍正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一共是287艘。而雍正十一年到乾隆三年,七年的时间里出海贸易的船只才96艘。鄂善,你是不是打算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来个大突破呢?"
鄂善的额角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他双膝一软,便又跪了下去:"皇上......是臣督办不力......"
乾隆突然往茶几上重重地击了一掌,霍地站了起来,提高音量道:"督办不力?我看你是督办得太有力度了吧?什么出海超过三年就不准回籍,谁规定的?是朕规定的,还是你规定的?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让你在浙江做巡抚而已,你就以为自己是地头蛇了,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
鄂善倒在地上不住地发颤:"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乾隆冷冷地望着他:"万死?你的确该万死,你为了变相地收取银子,可以逼迫别人妻离子散,逼得别人家破人亡......你甚至藐视朝廷,置国家的政策于不顾,鄂善啊鄂善,你夜晚都不会做噩梦么?"
鄂善伏在地上痛哭流涕:"皇上,罪臣也是万不得已啊!罪臣是被逼的,这些银子,并非罪臣一人独吞。罪臣与王左正一样,都是受人指使的啊......"
王左正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瞎了一只眼的脸。这张脸凹凸不平,还带着一条长长的刀疤,总之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他腾的一下坐了起来,防备地看着眼前的人。
那人见他坐起,道:"你总算醒过来啦?"
王左正盯着他瞧了一阵,又扫了扫四周,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时门支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见王左正醒了,于是高兴地道:"你终于醒了啊,看来吴大夫的妙手回春果然厉害!"
王左正指着吴瞎子道:"你......你说这独眼龙是大夫?"
年轻人笑道:"不然你以为你吞下了鹤顶红怎么可能被救活?"
王左正这才想起自己在牢狱中喝下毒药的事情,然而令他迷惘的是,喝了鹤顶红还能被救活?但是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我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人道:"这里是我的家,虽然简陋了一点,但是勉强还算可以住吧?"
王左正耐着性子道:"我是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这个啊......"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道:"前天凌晨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你被人丢在臭水沟里,见你好象还有救,就把你带回来了。"
王左正大惊:"这么说,已经过去两天了?"
"恩,确切地说,快三天了,现在已经是傍晚了。"
王左正霍地站了起来:"我家里人怎么样了?"
年轻人迷茫地道:"你家里人?是谁啊?"
"就是......"王左正定了定神,道:"实不相瞒,我就是王左正,被鄂善抓捕入狱的富商王左正,你应该有听说过我吧?"
年轻人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王左正啊,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你们家的事呢。"
王左正急了:"我们家怎么了?"
"他们都说,王左正在牢狱中畏罪自杀,他的府上也被抄了家,一家老小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
王左正的脸色突然惨白了下来,他一把抓住年轻人道:"我......我母亲和我夫人呢?她们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刑场我没去看,不过听说流放的都是些家丁丫头什么的,关系密切的都逃不过一死,这可是满门抄斩啊......"
王左正撒腿就要往外跑,却被吴瞎子一把拉住:"喂,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你跑出去做什么?送上门去让他们抓?"
王左正回过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哑着声音咆哮道:"他娘的他们骗我,他们明明答应过我,会保住我的家人的,他们骗了我!那帮人渣,利用完我就一脚踢开,根本不顾我家人死活,他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年轻人冷笑一声:"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吧?能这样利用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么?你不想报仇么?"
"报仇......没错,"王左正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只要我王左正还活着一天,我就要那帮人渣给我家人陪葬!"
"那么,"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道,"那些人渣到底是谁呢?"
傅恒从阴暗的农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他双眉紧锁,一脸的凝重,走一步,停一停。
吴瞎子从里面跟出来,追了几步,道:"六爷,这王左正该怎么办?"
傅恒道:"他现在的情绪处于崩溃边缘,多派几个侍卫看守着他。绝不可出任何差池,他的供词太重要了。"
"是。"吴瞎子退了回去。
傅恒仰天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次,朝廷中,乃至整个皇族中,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第16章
乾隆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在浙江做了全面的整顿。鄂善被罢官入狱,王左正被移至密室囚禁,浙江省内凡有牵连的官员都留职待查,该撤的撤,该调任的调任,官场氛围一片肃杀。
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乾隆谴退了王普,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抬头望星空。因为内心太过寂寥的缘故,看着看着,不由地重重叹了一气。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乾隆未转头便猜到了是傅恒,道:"你来得正好,陪我说说话吧。"
傅恒原本是来递官员的举报折子的,见时机不对,于是悄悄将折子收进了袖间,走到乾隆身旁,躬身道:"皇上何故叹息?"
乾隆道:"我又想起了先帝。"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换了个话题道:"傅恒啊,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可以说你是看着我登基执政的。凭心而论,你认为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勤勉,有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而不自知?"
傅恒眼皮子一跳,其实他早就预感此次谈话又会涉及到非常敏感的话题。他低了低头,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就抱着雄心壮志,一心要把我们满清的王朝推向更高处,三年来皇上励精图治施以仁政,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乾隆伸手拦了他的话,脸上略有不快:"你又来那套官话。如今我是与你推心置腹,所以希望你也能坦诚相告。你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与倚重。"
"臣......惭愧。"傅恒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微的汗珠,谈论君王的政绩与过失都是需要万分谨慎的,就算当时皇上不怪罪,事后哪天心情不好了又来翻旧帐治个忤上之罪也不是没有的。
他思忖了片刻,道:"皇上,臣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就拿些浅显的事情来说吧。小时候臣随父亲回老家探望祖母,那时候路过一家农舍,我们因为口渴便去讨了点水喝,那家农户正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因为家里穷,平时吃得十分粗简,但是那几天正获稻田丰收,主妇收拾了一桌好菜,顺便招待我们。那家的孩子不过五六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所以长得十分瘦小,但是那一次却狼吞虎咽吃了很多,一边吃一边还要更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后来那主妇不再让孩子继续吃了,她说,孩子以前常饿着,所以一看到好东西就想全部吃下去,但是好东西是不能一次性吃完的,要一点一点慢慢地吃。"
乾隆皱着眉凝神听他说故事,突然哈哈一笑:"傅恒啊傅恒,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圆滑了?听你拉拉杂杂说了那么一大堆,其实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吧?"
傅恒浅笑一下,继续道:"灾地的饥民,饿得快要死去了,这时候给他一只包子,他也会感动地痛哭流涕;但是如果给他一麻袋金子,他就会想,为什么不干脆救济他一辈子呢?如果将他接到府中好生款待,他又会想,如果能谋个一官半职,让那些曾经唾弃过他的人们反过来对他阿谀奉承,该是多么威风的一件事啊;如果让他攀上了高官,他则觉得,如果把整个江山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任由自己摆布,让自己成为叱咤一时的显赫人物,将会大大地满足他的权力欲。所以,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乾隆沉默了片刻,道:"你是在影射弘昌的事吧。你可知道,为什么弘昌身为老怡亲王的长子,却迟迟得不到袭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