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迷茫道:"臣未曾听闻。"
"当年老怡亲王还在世的时候,很得先帝宠信,破例加了"世袭罔替" 的宠锡,他的四个儿子都是庶出,所以论理应当由长子弘昌来继承。但是当时先帝却特旨立弘晓为世子。四兄弟中弘昌与弘晓关系最为亲密,所以这口气他也就忍了。后来老怡亲王病重,先帝让他指一个儿子加封为郡王,他竟随便指了正在给自己喂药的老三弘皎,廊下熏着烟火亲自为父亲熬药的弘昌反而再次与机会擦身而过。这段故事鲜少有人知道,我明白他有一口气闷在心里吐不出来,所以即位之后,便加封他为贝勒,虽然不是什么郡王、亲王,但总算是安抚一下他。但也许正如你所说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曾经一无所有的人,当得到了他所梦想的权力与财富之后,反倒欲望会变本加厉。只是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这次的伪奏折案和海禁案,竟然都是他与弘普、弘皙他们几个在背后操控着。一想到自家的兄弟又要翻演十几年前的手足构陷,我就一阵心寒啊......"
乾隆又一次长叹,傅恒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他默默望着乾隆略显疲倦的背影,这个他想要好好辅佐的君王啊,有的时候却又无助地像个孩子,让他心疼。他不由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乾隆垂着的手。
乾隆浑身微微一震,脊背在瞬间僵直了一下,随即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再也不愿意放开。傅恒被他攥得生疼,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才察觉到自己做了如此逾矩的事情,想要抽出来,却已经办不到了。他仓皇地抬起头,看见乾隆正微微侧头注视着他,眼睛里流转着异样温柔的光芒。
"你会在我身边吗?"乾隆轻声道,"就算全世界都背叛我,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傅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回想起刚才在乾隆面前的失态,脸上还一阵燥热,夜风一吹,不禁一个哆嗦。
吴瞎子在外头候了多时,见傅恒走出来,忙给他披了件外衣,道:"夜里凉,好在响儿那丫头心细,带了件褂子来。"
傅恒四下里看了看,问:"响儿人呢?"
"刚给您买夜宵去了。她可很体贴六爷您呢。"吴瞎子说着暧昧地笑了起来。
傅恒却无心听他玩笑,从袖间抽出一封密函递给吴瞎子道:"要辛苦你连夜赶回京城,将这封密函亲手交给李卫,时间紧迫,事不宜迟!"
第17章
响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怀里还揣着几个热包子,见傅恒出来了,便往他手中一塞,道:"六爷,肚子饿了吧?吃点包子吧。"说着又变戏法似地从身后端出一壶豆汁,道:"我知道六爷您喜欢喝豆汁,所以顺便也带过来了。"
傅恒笑着接了过来,赞道:"响儿真是有心了。"
响儿压低了声音道:"六爷您可千万别跟四爷说呀,我没有给他准备,他知道了必定又要恼了。"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傅恒看了看她,突然认真地问:"响儿,你不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你已经知道四爷就是当今皇上了吧,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吗?"
"很意外啊!"响儿一脸无辜地点着头,"但是仔细一想就不觉得意外了。"
"哦?"
"除了当今皇上,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整顿海禁呀,除了当今皇上,谁会那么热心帮我赎我爹呀?"
傅恒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甜言蜜语!你这丫头就是天生阿谀奉承的料!"
"阿谀奉承是什么意思呢?"
"别装啦,凭你的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嘛,我又没上过学,六爷还老爱在我面前卖弄。"
傅恒走了几步,突然踢到暗处的一块石头,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向前栽去,怀中揣着的那壶豆汁也跟着抛了出去,眼看着就要砸碎在地上了,他大叫一声:"坏了!"
只见一个身影飞一般地窜了出去,一把接住了豆汁壶,紧接着一个回身,又将傅恒稳稳当当地搀住了。
傅恒喘着气赞道:"响儿好俊的轻功啊!"
"哪里哪里,小时候跟了师傅随便学了点而已。六爷您摔着了没有?"
傅恒却不答话,只是问:"响儿啊,那天晚上的另一个蒙面人,是你吧?"
响儿抬起头,见傅恒一双眼睛异常平静地注视着自己,俏皮的神色从她脸上渐渐敛去。
"六爷,您说什么呢?"已经是挑衅的眼神了。
"那一天夜里,你换了全身的装束,惟独忘记了换鞋子。后来我在你的鞋尖上发现了水渍和泥土。我知道你对我们没有恶意,否则你也不会出手相救了,但是很明显,你跟那名刺客应该是同党吧。"
响儿笑了起来:"六爷比我想象的要敏锐呢,我真是太低估您了。"
"应该是我佩服你才对。若不是那一次,我恐怕到现在都还未察觉自己身边多了个白莲教的小教徒呢。"
"您说白莲教?"响儿皱了皱眉,"我可不是什么白莲教的人。"
"诶?"这倒是出乎傅恒的意料了。
响儿道:"当初白莲教的确是想对你们下手,不过估计他们只把你们当成了普通的商贩。后来是飘隐公派我潜伏到你们身边的。我用同样的手法将他们从你身上偷去的银子换回来,其实就是告诉他们,你们已是我们清茶门教的保护人了,不准他们再动歪心思。所以后来你们才能一路平安。"
"清茶门教?"傅恒倒是很少听说这个组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响儿非常热心地解说道:"我们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清净门斋,信奉弥勒大佛。我们的祖师爷在明朝的时候曾经发动过起义,后来你们满人入关之后,我们也就分散到各个地区去了,江南算是我们势力比较大的一个地盘。我们平曰里很少抛头露面出来活动,也不像白莲教那样处处跟你们满人作对。但是我们如果遇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老实说,若不是四爷说要替我赎回我爹,我没准就任由着杨绰哥哥把皇帝给杀掉了。只不过我觉得四爷应该算是一个明事理的好皇帝,所以才出手相救的。"
"等等--"傅恒道,"你刚才说什么?杨绰?原来是他?!他为什么要行刺皇上?"
"说是皇上害死了他爹......"
"他爹是谁?"
"好象......叫什么杨名时吧......"
傅恒踉跄一步,"他爹就是杨名时?一年前中风死去的礼部尚书杨名时?"怪不得当初只觉得杨绰这名字似乎听过,却原来是杨名时的儿子。"但是杨名时怎么会是皇上害死的呢?真是荒谬!"
响儿耸了耸肩道:"这个就要问杨绰哥哥了。"
傅恒一闪神,响儿已经足尖轻点,飞身离去。
傅恒急了:"响儿你要跑去哪里?"
"身份都被你揭穿了当然得赶紧溜啦......"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
傅恒望着响儿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拿响儿问罪,不料却吓跑了她。
京城。
弘昌从府中走出来,刚要入轿,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哥。"
他转身,看见弘晓从树影中走出来,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肩上,落下斑驳的光影。弘晓默默地向他走近,欲言又止的样子。
弘昌有些不耐:"找我有什么事么?"话出口后才察觉应该对自己的弟弟用敬语,于是又不太自然地补了一句:"王爷找我有何事?"
弘晓的神色僵了僵,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哥你别这样跟我见外。我们还跟以前那样说话不好么?你现在对我越来越冷淡了......"
弘昌冷笑了一下:"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你那脸上明摆着就是一副我同情你'的表情,让我看着生厌。"
弘晓道:"哥你误会了,我一直以来都很尊敬哥的,被封为亲王也并非我自己的意愿......"
"你现在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些?"弘昌肚里的火气直往上窜。若不是因为他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他也不会忍到现在。关系冷淡那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以他的自尊心,是绝对不会去向自己的弟弟阿谀奉承的。然而这小子竟然毫无自觉地一天到晚跑来纠缠,好象受害者是他一样。
弘晓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弘昌没了耐心,反身正欲上轿,却听身后突然道:"哥,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做的吗?"
弘昌身子一僵,回过头来有些心虚地道:"你说什么?"
弘晓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制造伪奏折、江南海禁,这些事情真的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弘昌眯起眼看他,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你是打哪听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哥,回头是岸吧,如果主动招认的话,或许皇上还可网开一面......"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弘晓,我告诉你,我们早已经是两条道上的人了。从今往后,我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也最好别再来烦我!"
"哥--"
弘昌已经钻入轿中。
一声"起轿--"之后,轿子缓缓向前行去。弘昌坐在轿中,透过边帘的缝隙看见弘晓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轿子越行越远,那人的身影渐渐小去,落下单薄的瘦影,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弘昌不由叹了口气:这个傻弟弟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轿子突然一顿,弘昌整个人猛地往前冲去,不禁大怒:"你们怎么抬的轿子?!"
只见一个小厮掀了轿帘,仓皇地道:"贝勒爷,出大事了......"
"怎么了?"
"我刚听人说,李卫李大人带了大队人马把理亲王府的贝子给捕了,现在正往恒亲王府的方向去呢。"
弘昌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弘普、弘昇他们几个都被怀疑了?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要轮到自己了?"他赶忙出了轿子,对身边的人道:"你们抬着空轿子回府去,若是遇见了李卫,就说我独自一人上山进香去了。他若是追问我去了那间寺庙,你就推说不清楚,知道么?"
小厮点了点头,道:"贝勒爷,您一个人要小心些......"
"知道了。"弘昌想了想,又道:"你回去后给我取些银票来,要大额的,越快越好,还有,不要暴露了行踪!"
第18章
西子湖畔,美女环绕,莺歌燕舞,一派祥和。
太后领着众娘娘们尽情地享受着江南湖畔春天独有的鸟语花香,再加上微服出来的皇上好不容易办完了手头的事,能抽身陪太后出游以尽孝道,后宫中的女子无一不想趁此机会打扮地娇艳欲滴好赢得皇上垂青。就连那生在江南的平民女子们,也为了一睹天子圣颜而不顾矜持地躲在柳枝后面悄悄观望。
然而今曰的主角,我们的乾隆皇帝,却双眼无神地瞪着一池的金鱼发呆。手中仍旧机械地撒着鱼饵,其实早已神游天外。
他在想着上次傅恒告诉他的关于杨绰的事。如果的确如响儿所说,杨绰就是杨名时的儿子的话,那么杨名时的死就的确很蹊跷了。
杨名时在乾隆元年被任为礼部尚书,因其颇有才学,所以又兼职做王子们的启蒙老师。乾隆虽然与杨名时并无深交,但凭着平曰里谈话时对他的一些了解,以及杨名时初上任时对他的恳切谏言,乾隆是发自心底地尊重这位老先生的。
不料乾隆二年,杨名时突然中风病倒,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乾隆曾在他卧病在床的时候去探望过他,当时杨名时已无法正常说话,双手紧紧攥着乾隆的手,眼中含满泪水。乾隆觉得他是有话要说,然而又不能逼迫一个病人,当时只是交代了王普多照料些,多送些药材。不料这之后没过几曰,杨名时就病逝了。
也许乾隆是在那次探望杨名时的时候与杨绰有过照面,但是印象非常模糊,只觉得是个不多话的年轻人,一双眼睛总是谦逊地低垂着,偶尔抬眼的时候,眼神中闪现出与他父亲非常相似的才气。
但是为什么杨绰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的父亲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变故?他百思不得其解,神情专注到连太后叫了他几声都未曾察觉。
老佛爷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儿子,终于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背。
"额娘?"乾隆回过神来,有些窘迫地看着太后。
太后笑了笑:"在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乾隆掩饰地将手中的鱼饵全部撒了出去,然后轻松地拍了拍手。
太后道:"皇上是不是累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处理公事,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
"额娘多虑了,儿子这不是好好的么?"
太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皇上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然而你有心陪我这老太婆在这里消磨时间,为娘的也是很感动的。但是,皇上难道没发现什么吗?没觉得这里少了什么人吗?"
乾隆四周望了望,问:"似乎一直没见到皇后啊......"
太后道:"你总算意识到了么?我原本还想等你自己问的,没想到你竟如此迟钝。"
乾隆有些急切地问:"皇后怎么了?为什么没来?"
"她最近一直病着。你也知道,皇后那身子底原本就弱,这次下江南,又是晕船又是感染风寒的,一路折腾下来几乎没消停过。她怕你知道后分心,所以让我们都瞒着没告诉你。现在你该办的事也办了,该查的案也查了,是不是该关心关心皇后了?"
乾隆忙点头道:"是,额娘教训得是,儿子这就去看望皇后。"
乾隆刚要走,太后又叫住了他:"顺便把傅恒也叫上吧,能见到自己的弟弟,皇后也会高兴些。"
富察氏躺在床上,气色的确不太好,还时不时地咳嗽。
乾隆握着她的手说了些体己的话,富察氏露出了娇羞的模样,但是笑容很虚弱。
傅恒一直站在门边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看着坐在姐姐床边的乾隆的背影。他觉得这是非常美丽的画面,美到连在一旁看着的自己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揪心起来。
乾隆是向来对女子温柔的,虽然宠幸的女子无数,但从未冷落过富察氏,夫妻俩看似恩爱,实则相敬如宾的成分更多一些。
傅恒是知道姐姐的性子的,他的这个姐姐,从小就被教导成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处世大方端庄,一丝不苟,即使丈夫风流成性,也从不让自己有半分失态,就连乾隆都时常在傅恒面前赞扬他姐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宽宏大度的女子。
然而这样的女子只适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却做不了乾隆最深爱的女人。傅恒有时候不禁怀疑,过着这种生活的姐姐,真的幸福吗?坐上皇后位子的姐姐,真的拥有一切了吗?
他曾经问过姐姐这个问题,当时富察氏笑着道:"皇后是没有生活的,皇后只是一个象征,一种存在,一座雕像。如果想要这座雕像屹立不倒,它就不能掉眼泪。"
傅恒又问:"那么姐姐你辛苦吗?后悔吗?"
富察氏摸了摸他的头,道:"我因为还有你这样一个争气的弟弟,所以我的心还是很充实的。不论我在别人面前扮演怎样一种角色,至少我是你唯一的姐姐这一点是真实的。"
傅恒想着那些话,看着富察氏如今面色憔悴的模样,不自觉地流下泪来。他有一种预感,姐姐一力撑起的那座雕像,已经快要把她羸弱的身子压跨了。
富察氏注意到了傅恒,于是伸手招呼他过去。富察氏道:"我听皇上说,你最近帮着皇上办了大案子,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