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间历练
第二十一章扬州三月
三月,扬州,细雨濛濛。屋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扰人心烦。
路上行人稀少。一顶浅黄油布伞,在雨中分外惹眼,自远处缓缓而来。
白宛桃打着伞,照例一身白衣,银色长发此刻换成了黑色,盘绕在脑后。他一步一步,悠然自得地踏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鞋子后面微微沾上点泥,却丝毫不影响美人的心情。
一路走着,在某个巷口,白宛桃忽然一转,拐进一间屋子。那屋子门上悬挂一匾招牌,只见四个金漆大字落于其上:白记药铺。
雨天不见客人来,掌柜正在柜台前拨弄算盘,劈啪作响,手势熟练。白宛桃进门,掌柜停下,抬头瞧了一眼。
“公子回来啦。”
“嗯。”
白宛桃收起油布伞,插入门口伞筒内,尔后掀起柜台上案板,揭了墙上的帘布,自顾自向里走。帘布后面有扇门,那是通向后院的,一旁转角处则是楼梯。白宛桃提起衣摆,扶梯而上。
这白记药铺统共两层。一层大堂诊病抓药,二层书房卧室都是白宛桃的,另外空出几间屋子留给上门求诊的病人。至于那些打杂的小厮伙计,加在一起也就五六人,全都住在后院屋里。别看这药铺门面不大,里面倒是宽敞的很。
药铺的生意全由着天气来。这不,连着几日阴雨,看病的人少了许多,若是换做平时,病人一多起来,伙计们个个手忙脚乱,瞻前顾后。
一晃眼的功夫,白宛桃已经到了二楼,再往里走些,推开一间房门。
到了屋内,随手解下腰带,脱去长衫。因为路上下雨的关系,长衫下摆有些潮湿。白宛桃不去管它,把衣服挂在墙上了事。
别看他在雨里走路的样子有多悠闲,其实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累得不行。从妖界岛到扬州,先是水路,然后陆路,本来是想下了船叫顶骄子的,结果也不知是不是下雨的关系,一路上竟没看到一个轿夫,只好凭两只脚走回来。
白宛桃踢掉靴子,给自己揉脚,觉得又酸又胀。
“公子,要沐浴吗?”门外有小厮叫他。
“不用,我要小憩一会。”
“哦,那有事了您再叫我。”
白宛桃笑笑,应该是掌柜吩咐他上来的吧,倒是想得周到。
这药铺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称呼白宛桃为公子,而不是叫他老板。倒不是白宛桃要刻意如此,其实老板另有其人。白记药铺实际上是妖界在人间的产业之一,白宛桃只是代为管理,若他不在的时候则由掌柜照看,而背后真正的老板,是墨烜。
表面上这是家药铺,其实是妖怪们在人间联络中转之地。药铺不需要做得多大多红火,这是墨烜的意思。只要能维持日常的经营开销,养活药铺里的这些人就可以了。当然不止这一家,其他还有酒馆茶楼等等。外面看上去都极其平常,店面里的小厮伙计也都是普通人,而暗地里有妖怪操控,四处收集各类信息,由妖怪首领负责汇报给妖界岛,每月回去一次,若有紧急情况便飞鸽传书。
所以,人间一旦有什么异动,妖界很快就能知道。
白宛桃取下玉簪,撩拨了几下,长发顺直落下,一骨碌躺倒在床头。
身体疲累不堪,脑子却很清醒。
墨烜……
呵呵,平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认了墨烜这个义父。白宛桃这样想。
自墨烜带他逃离天宫,已是五年。五年的时光,不短,不长。
墨烜乃一代妖尊,统领妖界,法力无边。自从收了白宛桃这个义子后,不但传授他妖力,还任他为妖界左使,循循善诱,尽心尽力,俨然把白宛桃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
墨烜待他不薄,自然有妖怪按捺不住,少不了背地里说三道四,说白宛桃的左使之位只是虚设,并无作为,任之有愧。白宛桃心有不服,但他们说的却是事实。
因此,当负责扬州的首领一职突然空缺时,他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请命。心心念念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以服众妖。
然而,到了扬州才发觉,此处风雨平静,百姓安康,都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出现,好让他纳入麾下。也闹不明白,那原来的扬州首领为何失踪。
白宛桃日日百无聊赖,都快把骨头养懒了。这才呆了不到一月,就想打道回府。幸好轮到每月上报情况的日子,白宛桃回了趟妖界岛。墨烜忽然告诉他,近日将有大事发生。
白宛桃睡了个饱觉,半坐起身,肆意满足地伸着懒腰。
屋里光线昏暗,约莫快到晚上了吧。
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鞋子,白宛桃又下楼去。
天色渐暗,伙计们正在打扫,掌柜也忙碌着在整理药斗。
白宛桃径自走了上去,随手抄起柜面上的账簿翻阅。
“薛大夫,这两日生意如何?”
掌柜姓薛,有些年纪,看病抓药全由他包办,还带了几个徒弟。
这么能干的大夫,墨烜是哪里找来的……白宛桃想。
“生意尚好吧。不过,连着下雨,病人越来越少,要我们上门看诊的倒是多了。”
白宛桃翻着账簿的手停了下来,手指在纸面上轻点敲击:“哦?可有什么棘手的毛病?”
薛掌柜捋捋两撇胡子:“棘手的病倒是没有。”
“那……怪病呢?”
“对了,刘员外的小儿子突然疯瘫!”
“怎么回事?我记得离开前他还好好的,不是还当街调戏民女,胡作非为吗?”
“是啊,就是他。几日前我去看过,那刘二少完全痴傻,躺倒在床上,还不时抽搐。”
“脉象如何?”
“怪就怪在那脉象上!和常人无异啊!查不出病灶来!老夫行医那么多年,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病!”
“那后来呢?刘员外倒也放你回来了?”
“老夫只开了些安神养气的药,和刘员外明说了这病古怪,实在无能为力。让他不如请两个道士做做法事,说不准还能管用。”
“啧。”白宛桃不悦地皱眉,啪地合起账簿。
“公子这是怎么了?”
“下次记住,无论如何不能把道士牵扯进来淌浑水!”
薛掌柜诧异:“啊?”
“别问为什么,你记住就是!”
“是是,老夫记住了。”
白宛桃想了想,又说道:“一会我出去,要晚些回来,你只管关门打烊就是。”
“要不要叫小李陪您一块去?”
“不用了。”
说罢拂袖而去。
刘员外家在城东,白记药铺则在城西,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时辰,还是颇费脚力的。
路上还在下雨,白宛桃仍旧撑着那顶浅黄色油布伞,在雨中慢慢走着。
一路走,一边琢磨着那刘家少爷为何突然疯瘫。他倒不是关切起刘二少病情如何,他们之间并不熟识,而是对其疯瘫的原因有几分兴趣。
这刘家二公子,仗着其父在朝中有几分势力,平日不学无术不说,还欺善闹事,气焰嚣张,早就成为一方乡亲的眼中之刺,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可刘家有钱有势,什么事不能摆平呢?
哼,白宛桃冷笑。如今这刘二公子疯瘫在床,活像是被鬼上身的状况,这啊,就叫做报应!
终于,眼前出现高墙大宅。“刘府”二字赫然悬于门上。
正是夜深人静时分,白宛桃定定地站立在门前,举着伞,白衣飘飘,更像是突然冒出的鬼影一样。
他静静闭上眼,凝神将注意力都放到耳畔。
悉悉索索的雨声,除此之外,听不到其他。
忽然,“呜呜……”两声传入脑中。
是谁在哭?
再仔细听,真的有哭声。
白宛桃猛地睁开眼,却见刘府上空盘旋着一道绿光,哭声越发幽幽凄凄,如泣如诉。
果然有古怪!?
白宛桃满意而笑,转身离开。
“师兄师兄!怎么又来这儿?白天不是来过了吗?”
“嘘!小声点!你想把刘府的人都吵醒吗?”
两个人影出现在白宛桃身后不远处。一个是青年,另一个是少年,都身着灰衣道袍。青年道士正在同少年说话:“白天是来过,可那时看不出什么名堂,我猜那妖怪小心得很,要到夜里才出来。”
“师兄!你看前面那道白影,是不是鬼啊?”少年乍然惊呼。
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白色人影,青年道士瞬间瞪大眼捂住嘴。
“这身影……难道是他?怎么可能……”喃喃自语。
小道士扯住他衣袖,更加急切地问道:“子川师兄,你怎么啦?到底是不是鬼啊?”
“不,不可能……一定是幻觉……”
“什么幻觉啊?你我都看到的,怎可能是幻觉!?”
“你别吵!那个白影身上没有一丝妖气,大概只是路过的行人罢了。我们是来调查刘府的,别再打岔!”
颜子川厉声低喝,带着训斥的意味在里头。小道士吐吐舌,果然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身后。
第二十二章夜闯刘府
白宛桃匆匆赶回药铺,子时将至,各家各户都大门紧闭,药铺也同样关门大吉。他不疾不徐地收拢伞,脚尖一蹬,从高墙外翻入自家后院。
后院内一排小屋,只有一间还亮着灯光,是薛掌柜住的屋子。
莫非是在等白宛桃回来吗?
果然,甫一落地,弄出些微声响,那间亮灯的房门就跟着打开了。
薛掌柜自屋内出来,看见白宛桃:“哦,是公子啊,我还担心有歹人闯入。”
“呵呵,”白宛桃略有歉意地笑笑,“没事,您早点休息吧。”转身往楼梯口走,忽然又停驻。
回头吩咐道:“对了,给我准备一套夜行衣,明日就要!”
薛掌柜应了声好,并未就此事刨根问底。
翌日午时,薛掌柜送来夜行衣,白宛桃正在自个儿屋里品茶翻书,颇有闲情逸致。
“公子,这是您托我准备的夜行衣。”
“恩,随便搁那儿吧。”看书看得起劲,也不抬起头来,随手一指。
薛掌柜将黑色衣衫置于床榻,转而说道:
“听说,那刘员外已经寻到两位道士,今晚就要设坛作法……”
“什么?这么快!”白宛桃放下书卷,坐直身子。
“公子是要晚上去吧?可得提防着点。”
药铺上下,只有薛掌柜知晓白宛桃真实面目。
“哼,区区几个道士,我还应付得了。”
白宛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胸有成竹。
“那我退下了。”
白宛桃朝他点示意,薛掌柜悄然而退。
白宛桃又将目光收回到书本上,一页页翻看起来,若是有外人看到他,准以为他是个儒雅的翩翩公子。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书上的字没有看进去半个。刚才被薛掌柜一提醒,原本有十足把握的,也有些紧张起来。
但愿别遇上道士来坏他的好事!白宛桃想。
好不容易能找到一只妖怪,虽说尚是雏形,也要收来己用,可不能给道士随随便便灭了!
这两年妖界的势力正在不断缩小,一是因为天界人的制裁由来已久,二就是那些降妖除魔的道士从中捣乱,在这两方的合力打压下,妖界已经损失了不少得力干将,弄得妖心惶惶。
白宛桃攒紧拳头,提醒自己,此次一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等待着夜幕降临,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看来正是时候了。
白宛桃关了窗户,利落地脱去身上白衣,随即将夜行衣套上。
那夜行衣是用特制蚕丝织成,由药汁浸泡成黑色,韧性极好,还能吸收光线,方便夜晚藏匿身影。
白宛桃从一方铜镜里扫视自己,夜行衣紧紧包裹住全身,从头到脚皆是黑色,勾勒出曼妙纤细的身姿。不过,他可没有心情对镜自怜,一把揭过墙上的斗笠,盖在自个儿头上,又取下黑色纱巾,自然也是薛掌柜为他准备的。纱巾整个罩在斗笠上,将面容完完全全掩藏起来。
纱巾下,白宛桃弯起嘴角,不易察觉地笑。随即,破窗而出!
三月春风夹带着细密雨丝,不停拍打着脸颊,像是情人热切而激烈的吻。
白宛桃心无旁骛,飞驰在屋顶高墙之间,脚步迅疾却不凌乱,刚刚沾上一片瓦楞,随即一跃,纵身远离。
刘府就在眼前。白宛桃忽然闻出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烟味,由于雨水掩盖,并不浓烈。
难道道士已经布阵作法了。
暗暗捏了把汗,白宛桃一个翻身,落入院中,随即弓起身体,藏匿在树丛间。
真奇怪,刘府灯火通明,却不见走道上来去的仆人。
有一间屋子传来的烟味最是明显,白宛桃悄悄欺近。
推门而入,一道白光夺面而来,白宛桃迅速侧开身子,刚躲开又是一道白光,顿时一跃落到房梁上!
怎如此缠斗不休,真是出乎意料!白宛桃抱住横梁,环顾四周,惊然发现四壁贴满道符。
该死!看来道士已抢先一步。不过还好,他们不在屋中。应该是潜伏在屋外的某个地方。刚刚袭击他的只是道符而已。
低头看到,正中央地上,烛光炫目,摆成一幅古怪的图案。白宛桃知道,这是阵法,若是不小心踢翻其中任何一盏烛火,打乱阵法,四面墙上的道符就会同时袭来,然后,惊动那些道士前来。
不过,他们也错算一步,白宛桃带着轻蔑地想。道士之所以布下这阵法,定是误以为妖怪是从外面进到屋子里,却没想到,屋中早有古怪。
这时,传来依依呀呀的呓语。白宛桃一个纵身,扑到床边,声音正是从这里发出。
抬手撩起帷幔,床上果然躺着一人。
不是刘家二公子,还会是谁?
刘二公子一脸痴呆傻笑,目光呆滞,看到白宛桃,啊啊地越发叫得起劲,双手挥舞要朝斗笠伸过来。
哼,倒是真傻还假傻呢?
白宛桃轻轻掀起黑纱,对着床上刘二公子莞尔一笑,极尽妩媚。
刘二公子明显一愣,也不叫唤了,痴痴地盯住白宛桃。
色鬼!活该变成这样!
白宛桃这样想着,一缕白烟自口中轻吐而出,直冲刘二公子脸面飘去。
就在片刻之间,床上之人头一歪,昏睡过去。
“小妖你藏哪儿了?快出来!”白宛桃低喊。
刘二公子身上的妖气很是明显,白宛桃等不及要将它唤出,只怕那些道士下一刻就会闯进屋来,刻不容缓,事不宜迟。
【你是谁?】声音怯怯如少年。
“我乃桃妖。要带你离开,快点现出身来吧!”
【我……要怎么现身呐?】
啊?不会是连雏形还未形成吧?
白宛桃接着问:“你是不是附在什么东西上?”
【恩……是玉佩……】
闻言,白宛桃揭开被子,在刘二公子身上摸索。
“没有啊,玉佩在哪儿……”
【在,在脖颈上。】
这小妖,就不能将话说完整吗,真叫人着急!
白宛桃二话不说,伸手扒开刘二公子身上袭衣。
一块碧玉赫然落于胸前,阴气缭绕,白宛桃不待看清玉上的花纹图案,一把将其扯下。
突然砰的声响,门被撞开。
“妖怪!哪里跑!”道士大喝,举剑冲来。在他看来,白宛桃正要对刘二公子下手。
道士速度极快!
白宛桃眼看就要被木剑碰到,急忙避身让开,尚在庆幸,道士又劈剑一挥。心惊,宛桃朝后一仰,木剑从门面上扫过,带动的风掀起黑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