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队一开口便是不好了,一口气将士兵围住港埠、严加盘查出入人员之事一一道出,尤其是往东方的航线,身家调查更是不马虎,只要与记载略不相符,一概先抓起来再说,连打包装好的箱子也一个个翻开检查,拖延了好几个商队出发日期,更别说是东方人想离港,完全不可能。
送走领队后,岁怀雁与光传开始讨论。
当初为了顺利离开,两人都报上领队准备好的大食人身份,他俩上船还容易,但是小七不可能再藏进箱子,港埠又是空旷毫无掩蔽的场所,就算岁怀雁轻功高出常人能够多带一个小七一跃上船,但众目睽睽之下不啻是引人注目、更加自曝行踪。
岁怀雁天性怕麻烦,想到一个方法便懒得再想另一个腹案;三人都知道士兵追捕何人,他本业又是易容为大宗,第一个溜过脑海的念头就是他易容成小七,"不小心"被士兵逮住,待港埠不再戒备,小七与光传便能轻易上船离港,到时他有的是机会脱身;依他的轻功想在这群莽夫中抽身,何难之有?还少了拌手拌脚的小七,光是想像脱身时众人惊慌讶异的神情,岁怀雁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勾起一边。
光传见他笑容提起,师出一门,随即知道他心里盘算。独留岁怀雁在敌阵于他是万万不能,虽然想叫岁怀雁干脆把那讨厌的小鬼直接丢出去交给士兵,但是这比叫岁怀雁一起走更困难。光传一向听命师父下令,遵照规矩命令行事,如今事到临头,一时半刻竟有了按着这个办法干也无妨的念头。
只是他爱惜岁怀雁,想法一转,沉声说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和那个小鬼一起上船,由我来扮成他。」纵使心理排斥扮成小七模样,为了岁怀雁倒不是办不到的事。
「你?」岁怀雁眉一挑,似乎全然不把光传的话当真。
光传点头,「就是我。」
「别逗我笑了,你扮小七还像话吗?」岁怀雁摆摆手,「你不知道小七的习惯,因为他不是你的目标,所以你从来没有多注意过他。」岁怀雁手指光传,挌下了结论:「最重要的一点,你的轻功不如我。」
岁怀雁说的都对,他明白,但是他不能就此放弃,「我可以──」
「不可以,这是我的事,不应该由你来善后。」岁怀雁给他一记白眼。
「这只是别人的事,你不需要如此尽心。」光传不能理解,只不过是个相处时日不算长的人,岁怀雁凭藉着什么付出心力?「这也不是师父派下的任务,更何况你已经不是我门中人,不需要遵守师父订下的规矩。」光传只能想到这个结论,师父的话他们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相信就算是自行离开的岁怀雁也不会忘记。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什么,岁怀雁只是轻轻望了他一眼,目光缓缓移动到为两人无端争吵而茫然无措的小七身上,「这不是任务,就算是任务,我也收下了报酬,不能也不会反悔。」此时岁怀雁几乎能看见当年的小七,那个什么也不懂却毫不犹豫给予温暖的孩子又出现在他眼前。
「那个姑娘什么都没给你!她甚至不知道你为她做了什么!」光传忍不住拍桌,他气岁怀雁永远念着别人。
岁怀雁不敢接受、却从不吝啬付出。
就算他从未表达,光传也能够明白。
「你凭什么断言?她们给我的温暖与亲情,我接受了。」曾经温暖过他的一份感情,至今仍然支撑着他,「这就是我的报酬!」他坦然直视光传不敢置信的目光。
其实他都知道,光传是不舍得他冒险犯难,但是他欠下别人多少、就该由他自己偿还,他不能再亏欠人情,就算光传是心甘情愿,他还是不能放下这份情感。
「你如果真的为我着想,就不该阻止我。」
拍拍光传的肩,他开始收拾行李,小七见状,连忙跟着收拾自己的行李。
岁怀雁哑然失笑,摸摸小七的头,「傻瓜,你不能跟我走,你得跟着他回到故乡,他会带你到六小姐身边。」
「但是、但是我想跟着你──」小七哭丧着脸,欲哭无泪,事态似乎在他全然不解的情况下拍桌定案。
「跟着我只会拖累我。」岁怀雁难得板起脸,「我千里迢迢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回到六小姐身边,事到临头你还想让这番苦心付诸流水吗?」
岁怀雁推开小七,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小七忍不住要追,却被光传往后扯,力道之大,令他脚步踉跄跌在床板上。
待他挣扎起身,只见门板关上,光传已经追了过去。
岁怀雁健步如飞,几个穿梭闪过人群离开旅店,他知道光传在追,顾及小七一人在房内安危,牙一咬闪身进了街尾停下脚步,不一时,光传寻踪而来在街尾与岁怀雁相视而立。
「你追来做啥儿?追了这么久、不累吗?」岁怀雁面上带笑,一副不知光传死活都要追上的执念从何而来般自在。
光传闻言一愣,随即知意,反口便道:「不累,只要能追上你,追到天涯海角不嫌累。」
岁怀雁失笑,轻道:「要是永远追不上呢?」
「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追上的。」光传毫不犹豫,字字铿锵有力。
语气坚定,双眼炯炯有光,纵然岁怀雁一心想打马虎眼,也实在难以忽视。
岁怀雁轻轻叹道:「......傻瓜傻瓜,光是人追上又有何用?我若不喜欢你,你就是苦苦纠缠也是枉然啊......」
「无妨,我可以等,就算你不喜欢我,我也可以等,因为我就是喜欢你。」
抬起头只看见光传矢志不移的眼神,岁怀雁不由得心头一热,这个人是真的爱他,无论他怎么骗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不为光传感动。
正想说些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忽然脸上一热,望着光传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光传察觉他的异样,往前跨一步,岁怀雁不自禁就退后一步。
「怎么了?」光传伸出手想搭住他的肩。
岁怀雁一个闪身,仍是燥着脸,嘴里推说没事。
「......小三,事到如今,我也不绕弯。你心里怎么想我?」光传并不笨,岁怀雁脸皮子薄他也知道,所以他更要逼他,否则这个家伙一辈子逃避。
岁怀雁眉头一拧,知道被光传瞧出眉目了。
如此一来,岁怀雁又别扭起来。
「你想知道我怎么想你?」
光传点头。
冷哼一声,岁怀雁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光传左肩,光传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斜飞跌坐在地,一个挺身,只见岁怀雁已经飞身上了屋脊,两人相距两丈,遥遥对望。
「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岁怀雁扯出一个鬼脸,不等光传回话,几个起落便往城外方向窜去。
光传轻功本就不如他,被他先发制人,如此担搁下来,光传知道追也无用,气得往土墙上一拍,留下一个掌印,认命地转身回去安置那个臭小鬼。
这件事要是没办成,正好让岁怀雁有藉口再也不见他。
就算岁怀雁心里喜欢他也是依照办理──因为岁怀雁就是个惯于逃避的人。
福兮祸伏 17
岁怀雁离开的第二天,光传由领队口中得知禁止出海的命令解除了。
光传暗自叹气,强打精神拖着不甘不愿的小七上船,小七又骂又咬,死活不肯上船,两人站在岸旁纠缠好一阵子。
「小三不回来我不走!我才不像你这么没血没泪,他是替我──唔!」一松开咬住光传的手,小七开口就是霹雳啪啦地骂,还很顺口把自己的身份表露。
光传适时地掩住他的嘴,狠狠瞪他一眼,若非警备已经放松,小七吵吵闹闹正好领人前来追捕,小七冒名顶替了岁怀雁原先的位置,一早出门前光传亲手将他易容成大食人模样,但是一开口就是流俐汉语怎不起人疑窦。
小七唔唔叽叽想要说话,光传实在讨厌他,深吸一口气,一拳打在他娇嫩的肚皮上,痛得他跪倒在地、差点连早上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
眼角泛出泪光,小七勉强抬起头,虚弱地道:「你、你打我?!」待在术尔赤特身边时,他一向乖顺,所以术尔赤特从来没有对他动手动脚,侍女卫兵虽然语言不通,至少看在术尔赤特的吩咐不敢不敬,现在光传居然打他!
他的目光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怒气。
冷冷俯视小七眼神中的责难,光传一点罪恶感也无,他仅是淡淡地回道:「你再不闭嘴,我何止打你......」双手环胸、下巴昂起,他有这个能力做到的事,从不必要谦虚。
「你、你想怎样?」刚升起的火气瞬间消退,现在没有岁怀雁做靠山,他落得任光传宰割的情势。
「不怎么样。」光传露出一贯的面无表情。
看了看光传在他面前轻轻挥动的拳头,小七困难地咽下唾沫,明知光传再怎样也不至于打死他,但是皮肉之痛他已不习惯又何苦自个儿讨打,轻轻擦去眼角的泪,垂头丧气缓缓走上甲板,光传一步一趋,冷漠地望着前方。
不多时,船渐渐离开岸边往东方国度前进。
两人靠在船栏遥望越来越远的西方城市,小七只能和光传相看两相厌,最后同时看向城市的那一端想念同一个人。
◎●◎
岁怀雁很顺利地被士兵在城外十里的沙漠中"救起"。
十几个大食士兵围住他,叽叽咕咕讲着:「他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他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小七"听不懂大食话,他故作无辜,双眼在士兵间游移不定,一脸惊恐。
随后大食士兵团团围住他,将他"请"进城外不远的绿洲里,那里架了好几个帐棚,他被丢进其中一个帐棚,众人知道他不晓大食语,也不来朝他搭话,除去行动不自由,他算是吃好用好,就像出门远游的好命少爷。
就这样肥肥饱饱让人养了七八天,岁怀雁等着的人终于来到。
第八天夜里,风尘仆仆的术尔赤特冲进帐棚,正好看见岁怀雁半卧在靠垫上吃水果。
「小七!」术尔赤特一把抱住岁怀雁,身体因情绪激动而不住颤抖。
『还像一回事。』岁怀雁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若是玩玩就算的冷淡态度,看岁怀雁不剥了他的皮才怪。
「找到你就好,其它的事,当作从未发生吧!」
术尔赤特认真的眼神又是欣喜又是安慰,喜的自然是小七回到身边,安慰的是小七并未因为他的出现而感到恐惧害怕。小七当初为何会逃?怎么逃走?全部不重要,就算初相识的小七再也不会回来,他全部不在乎了,他就是喜欢小七这个人。
仍是一口流俐的汉语,恍惚间,岁怀雁又在术尔赤特眼中看见当初的那份情感。
小桥流水的草地上,这个男人深情而专注地告诉他,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对,更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突然,岁怀雁对他有一份愧疚;转瞬间想起六小姐苦苦盼望、憔悴可怜的身影,这份愧疚很快被他的恶意抹盖。
他反手拥住术尔赤特的背,小鸟依人地紧靠在他怀中,「你真的可以当作从未发生吗?」努力挤出与小七相同语调,岁怀雁有点想吐地说道。
「当然可以!」术尔赤特毫不迟疑。
「但是──我不可以。」岁怀雁笑的很轻很柔,手掌按在术尔赤特腹部,一掌用上七分蕴劲,术尔赤特笑容未敛,只感到腹部一阵激痛,血已从口腔涌出,双脚即刻无力软倒在岁怀雁怀中。
「这一击不至于送掉你的小命,但是──」岁怀雁拍拍他的左颊续道:「躺上个把月也够你生受了。」
「你、你不是小七......」一开口,又是一口血溢出嘴角,他却连顺手擦去的力气也无。
「谁说我是小七了。」岁怀雁得笑得贼兮兮,「瞧在你待小七真心诚意的份上,这一掌就算抵过我所有怨气,小七的事你就别再想了。」将术尔赤特安置在毛毯,取出伤药简略替他包扎一番,接着捏了捏喉咙,隔着帐棚用术尔赤特的声音向士兵吩咐,天亮后打一桶热水进来。
岁怀雁扭头朝术尔赤特露出如花笑靥,拿起布条绑住他的手脚,术尔赤特看着他俐落的动作与熟悉的笑容,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唔!」话未道尽,嘴就被岁怀雁绑得严实。
「有些事,心里有数就好。」嘻嘻笑了两声,「我待你也不算很差了,打伤你还替你包扎,也记得让人稍后来救你,千万记得我今日的恩情啊~」岁怀雁顶着小七的皮相,口吻却是十足十的无赖。
「那我走了~以后,你我还是别再见了。」
岁怀雁掀起帐棚一角,一眨眼就像只耗子般溜出帐外,术尔赤特被绑在毛毯上,眼睁睁看着他脱逃而去,无奈被绑着嘴,老半天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
于是岁怀雁开始想辨法回故乡,其实也不是顶困难的事,他易容成大食人,轻易上了一条往东方的商船,在船上不引人注目地做伙夫,除了晕船这档事儿依旧困扰他,其馀时候倒是悠然自得。
不可否认,每当晕船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光传。
想起光传的好,想起光传陪在身边的时候,端茶递水,伺候得周到舒适,晕船是晕船,但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令他无比怀念。
不过这番念头,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让光传知道!
光传已经够吃定他了......他还没笨到自己往坑里跳。
......至少再让他过一段逍遥日子,独来独往许久,多一个人在身边,怎么想怎么别扭嘛......
每回他靠在船栏上小憩片刻,脑中想的竟全是光传,岁怀雁不禁苦笑,喃喃自语道:「岁怀雁啊岁怀雁~我看你下半辈子真得以手代足爬完了。」惨是惨了点,但是有光传在身边,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才是......
岁怀雁面泛桃花,不由得吃吃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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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传总算可以体会什么叫望穿秋水的心情,自他返回中原,日子也过去半年,他派流纱将小七那个臭小鬼送到亲人身边后,其馀的旁枝末节他一概不管。他每日在唯一通行东西两地的港口等候每一艘来自西方的船入港,风雨无阻、从不假借旁人之力。可是无论他怎么等,就算派出探子兼之多方收买情报,也不曾听闻大食那一方有汉人被抓的消息、中原一带更是无人见过岁怀雁的踪影,如此一来岁怀雁的行踪如同石沉大海、音信杳无......
他再也不能忍受漫长无尽的等候,几乎发狂之际,草草修了一封信给流纱,准备动身再度前往大食找回岁怀雁。
此时却先收到流纱的来信。
信柬大意是流纱数月前接了一笔生意,接二连三派出师弟妹却苦无进展,反倒是让目标打伤的师弟妹不在少数,其中四师妹与十六师弟更是有去无回......流纱不知是否该让这笔生意继续下去,故而写信请示,让门主拿主意。
光传无法漠视师父定下的规矩,又放不下岁怀雁之事,一时间左右为难,怔怔捏着信纸发愣。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光传背上行囊踏上归途前往中原。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的决心不够坚定,心里满满都是岁怀雁,生怕一回头,再也无法跨出下一步,长叹一口气,他终究还是师父的徒弟,师父穷一生心力建立墨隐派,怎样也不该为一己之私、打坏师父为墨隐派立下的根基。
至于心里放不下岁怀雁的那块角落......
他告诉自己,必须加紧脚步找回韩如烟,将本来属于她的责任归还。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岁怀雁对门主之位从不计较,一门的成败全部背负,事事都需以门派为主,两难之中,他也不可忘却责任,哪怕是要抹杀自己的心,也得咬牙硬吞。
虽然对不起如烟,但是这个位置本该归她,就让他脱略一次,为自己挣取自由,才能不为旁事所拖,用尽所有心力去找回岁怀雁......
他始终相信,岁怀雁与他不是无缘,只是时机未到──而这个时机到来之前,岁怀雁绝不可能与他生死两隔。
福兮祸伏 18
目标是江北第一镖的少东家,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莫怪师弟妹们皆铩羽而归,身为门主,光传责无旁贷接下这单生意的最后一次任务,无论成败,皆是最后一次了,连他都无法除去这个人的话......这笔生意他们接不起,是他能力不足,无需众人强撑送命。
出发前却意外由李文泰处得知韩如烟的下落。
李文泰传来一封短签,告知韩如烟日前于中原东南一带的城市出没,以往也不是没有收过李文泰提供韩如烟的情报,可惜次次落空,韩如烟行踪似乎飘移不定;光传不敢为了一己之私坏事,另外派了流纱去东南方探查韩如烟的下落,自己则遵照原订计划易容混进目标的镖队。从混入镖队的第一天,他就明白,这个叫司徒风的目标并非易与之辈,正面和司徒风交手绝无胜机,他耐心等待刺杀司徒风的时机,没想到一路跟随却仍无机会下手,大抵是前几次师弟妹暗杀不果,令司徒风有了层层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