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他神色充满讥讽,言语之中又对做官的全无好感,不禁再想起初见自己时那表面彬彬有礼、热情相助,暗中却分明有种距离感的神态,燕南漓心思细腻,随即便感觉到了几分。
倘若当时,自己不是先要他去开仓赈灾,而是求他救命,只怕风澈,也说不定会见死不救吧。
虽然告诉自己这情有可原,而他也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心里却不由自主,觉得有些难过。
不过燕南漓自小到大,早已惯于隐匿自己的情绪。无论如何,风澈是他的恩人、好友兼搭档,他不该让这些已经过去的东西,来影响两人之间的友情,不是吗?
而殷风澈性情豪放,也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就方才的话题往下说道。
“后来,也就在前年,不知谁又在张仲面前乱嚼舌根,于是张仲便又看上了龙母庙的那块地。当地的县令借口有人对他不满,明向上天祈福祭拜、暗则行诅咒之事为名,抓了不少村民,还将那块地白白送给了张仲。张仲紧接着便大兴土木,打算盖一处陵园,将在外地的祖坟迁过来。”
“这,简直胡闹!”
虽然燕南漓不懂风水之术,但也知道凡是朝拜、祭祀之所,必由高人择风水兴盛之地,三牲九礼、庄重祭奠,祈求神人庇佑。更何况是数百年的龙母庙,身系万民福祉,张仲纵然胆大妄为、亦或者不信鬼神,也万万不该如此亵渎神灵。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阻止他?”
“南漓,你若知道他为此杀了多少人,就不会这么问了。那一年,前朝遗留的‘暴民’无缘无故不知多了多少倍,官府‘平乱’之后,许多人满门遭祸,可全城封锁、连真实消息都传不到外面去,余下的百姓胆战心惊,哪还敢多说半个字。”
“混账!竟为了一己之私,如此大开杀戒,眼中可还有王法?!”
“在江陵,张仲就是王法。”
看燕南漓的样子,也知道这种残酷的事,在心地善良的他眼里,是非常难以接受的。殷风澈不由得冷笑一下,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义愤填膺,听说之后便要下山刺杀张仲、为百姓除害。但是师兄不许,口口声声说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张仲作恶多端,自会有人来收拾他,还说修道之人以救人为己任,切勿妄动杀戒、扰乱天道,否则,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所以殷风澈一气之下,宁愿到处奔波去捉妖,也不愿再待在江陵无所事事。直到两个月前察觉到此处有妖气,才重又回来,调查灾民失踪的事,也因此由于追杀蝎妖而中途遇上了南漓。
一系列的巧合也许正如师兄所言,因此他便相信,这一次真是老天派人来收拾张仲。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会尽力帮助、保护燕南漓。他要让这个有心改变江陵的好官,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施展自己的才华,让这里的百姓,能够再度过上好日子。
“南漓,以张仲的地位,以及多年来事事顺心所积累的狂妄,或许令他并不相信报应之说。他也不像你一样,觉得为官,就应该为老百姓做什么。他只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永享荣华富贵,我曾经去看过,龙母庙附近的确是天下罕有的吉运之地,无论建宅还是迁坟,都能够庇佑子孙福寿连绵。不过,也许是他弄得天怒人怨,老天也看不过眼。就在他动工不久之后,却意外地挖断了地下的水源,顿时吉穴转凶。大水喷发十余日,死伤千人,淹没良田无数。而从那之后,便是两三年的大旱,江陵从此颗粒无收。”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
燕南漓于是就明白了,难怪张仲藏着捂着,就是不敢将真实状况上报给朝廷。因为一切本就是他的贪欲引起的,皇上若知道了,还不得立刻斩了他?
只是可怜了那些百姓,跟着无辜受苦,甚至家破人亡。
但燕南漓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若要告到皇上那里,除了真相,还得有确实的罪证才行。百姓被张仲吓怕了,想要取证殊为不易,而且自己初来乍道、还未有任何政绩,他们又岂会相信自己真会为民做主。
更何况,若不先夺回实权,有能力保护受害百姓,纵然他们说了真话又有何用?在张仲一伙人的势力之下,不过又多了几个牺牲品而已。
所以,自己必须先解决旱情,让老百姓能吃得饱饭,然后才能再想其他的。
“风澈,我想要去龙母庙看看,不知你能否陪我?”
“现在?!”
殷风澈愣了下,此时天色已晚,南漓连饭都还没吃过呢。
“这件事也急不得,你真有兴趣,我明日一早陪你就是。先把饭吃了,好好休息,你整日陪那些混蛋周旋,不保重身体怎么行。”
他不由分说,将筷子塞在燕南漓手里。一番好意,倒让燕南漓不好拒绝了。
也罢,那就明早再说吧。
风澈连日奔波,还没喘口气,却反而要担心自己。如果自己还要拒绝,那也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于是淡淡地笑了下,便捧起碗来,与好友一同进餐。
第二十二章祸患
御史府——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望着自家老爷气疯了一样地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然后胸膛剧烈起伏,尤不解恨地将名贵的茶具倏然扫落在地。
“你,你这个无知的混账!你居然……”
他气愤地涨红了脸,指着逆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本来兴高采烈献宝,哪知却莫名其妙被打的张世观也无疑非常委屈,捂着脸颊,不明白父亲到底是怎么了。
“爹,我知道我一声不响花了那么多银子,是让人心疼。可是您仔细瞧瞧,这一对‘龙珠’,当真是物有所值啊,我跟那辽国人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
此时杵在大厅里的,无一不是自家心腹,见状便赶忙替少爷求情。当时他们也有几个人在场,亲眼目睹了状况,因此便随声附和,将所见情景添油加醋、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番。
张仲憋着火,也知道儿子从来自命不凡、在外得意威风,其实骨子里却是刚愎自用、无知无畏。他没好气地从锦盒里取出珠子,压抑怒火,冷冷问道。
“你既知此物名唤‘龙珠’,也知太祖皇帝也只得两颗、可谓价值 连 城,那么,你又知不知道宫里的那两颗现在何处?”
“啊?这……”
张世观一头雾水,不由得更加疑惑,这种事他怎么会清楚?难道,那珠子……已不在皇帝手里?
“爹,您知道我年纪轻,对这些事都不懂的。您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直说好了。”
“哼,当年两颗明珠,太祖皇帝的确非常喜爱,日夜把玩、从不离手。不过后来,宋辽战事一起,多年来两国交兵、死伤无数,于是便命人分别刻上‘文以安邦’‘武以定国’,赏赐给了当时最倚重的两位大臣。那燕老头子乃文官,得到绯珠,受宠若惊、感恩涕零,据说斋戒三日,将珠子供奉家庙,视为传家之宝。而武将那颗,因即将远赴边关、惟恐有失,再加上与燕家原乃是姻亲,便也一并交给了燕老头,后来战死沙场,遂不了了之。所以这两颗‘龙珠’,一青一绯,如今便都落在了燕家这一代主人燕南漓的手里。”
话毕,对光一照,璀璨的光华之中,的确隐隐显示出几个小字。这字,张世观本也见过,只是那时酒喝得正酣,浑然没瞧清楚,更没往心里去。此时一看,不禁面色大变,一瞬间仿佛已明白了过来。
“难道这珠子,就是太祖皇帝赏赐的那对?!也就是燕南漓的!”
“你这逆子,现在知道了?!你得意忘形,竟亲手捧了几千万两银子白白送给对方,我多年心血,被你一下子毁个大半。那知府衙门此时库银充裕,莫说燕南漓有了足够的本钱招兵买马,倘若他上奏朝廷,说你贪墨皇家之宝、别有居心,你就得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我数次叮嘱你莫小看了此人,你就是不听,现在,可知闯下大祸了?!”
张仲气得狠狠踹了不成器的儿子一脚,他要是有燕南漓一半聪明谨慎,自己这个当爹的就真该心满意足了。
“爹,是我错了,现在怎么办?”
张世观一把抱住父亲的腿,诚惶诚恐地看着自家老子,至此,他已经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于是也气愤地咬紧牙。
“那个混蛋,竟然跟我玩阴的。要不,我们把珠子扔了?叫他想告也无真凭实据。”
“愚蠢,此珠价值 连 城,你花了几千万两银子,就为了买回来丢了?”张仲狠狠白他一眼,“再说,你人前斗富,满城皆知,你还以为能瞒得了?要是皇上一道圣旨,叫你交还‘龙珠’,你又要到哪里去找回来?”
“啊?那,我们先上折子,告燕南漓一个罔顾圣恩、私卖国宝之罪!”
“混账,银子出自你手,你这不是主动告诉皇上咱们张家富可敌国、嚣张狂妄,嫌你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反倒燕南漓那小子,以皇家赏赐用于百姓身上,替国库省下了这么大笔钱,皇上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降罪于他?”
那小子这一招,一石数鸟、环环相扣,真够毒的。
“从今天开始,你莫再招惹他。给我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惹事。”
“可是爹啊,我这口气,怎么能咽得下。”
张世观从小到大,几时吃过这种亏,仔细想来,不由得面目狰狞。
“我明白了,‘醉云居’里那些婊子,跟他也是一伙的,尤其是那个云嫣。”
鸨母曾经说过,燕南漓有意与她们五五分账,本来他们给过对方一个下马威,便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现在看来,他们竟是暗中串谋,一起来骗自己。先不说那该死的老鸨,就连那表面乖巧、却亲手拿出珠子让自己一脚踩进陷阱的云嫣,跟对方也绝对有密切的关系。
“爹,那些吃里爬外的臭女人,我去收拾她们。”他一甩衣袍,站起身来就要向外跑。
“慢着,你还嫌自己没有把柄落在燕南漓手里是不是?那小子既然下了套,岂会不藏后招。”
张仲冷冷喝止住他,看他又气又慌的蠢样子,满腹怒火就更加不打一处来。这孩子平时就知道吃喝玩乐、寻衅闹事,对大事浑然不管,就这副德行,还想去跟燕南漓斗?
燕南漓虽是文人,可毕竟出自深宫。
“我方才收到京里的消息,娘娘说燕南漓的堂兄昨晚连夜进宫,似乎从皇上那里拿走了一道圣旨,叫我多加防备。想来必定跟此事有关,可是燕南漓只身赴任,身边无一随从,又是谁替他进京通传讯息?他又怎么能这么快跟‘醉云居’里那些人拉上了关系,还能够随意指使她们。我数次派人追杀,那小子却都能安然逃脱,很显然,背后一定有高人相助。”
张仲面色阴鸷,收起珠子,静下心来思索。对方来者不善,他坐镇江陵多年,的确从未遇到这样的对手。
不过,自己也不见得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你听爹的话,从明天开始,不得再踏出府门半步,先避避风头,看看燕南漓有什么举动再说。”
“还有,叫那些人立刻烧毁账本,所囤之物贱价卖给那些饥民,叫那小子再无话可说。”
“另外,再把赛扁鹊给我找来。”
“哦。”
虽然不明白,但也深知事态不妙。自知闯了大祸的张世观面对父亲那铁青的脸色,虽咬牙切齿,却也再不敢多言,只好低低地应了声。
第二十三章龙母庙
一大清早,燕南漓就在殷风澈的陪伴下来到了龙母庙。
由于动过工,原本的房子早被夷为平地,再也看不出半点痕迹。昔日香火鼎盛之处,如今只留下了一个个难看的土坑。据殷风澈所言,从发生水灾之后,张仲已将这里弃之不用。工人撤走,工程所需的一切都乱七八糟地丢弃在这里,两年来风沙吹扬,许多被掩埋在地下,因此短短一段路高低不平格外难走,一不留神,随时便可能被绊倒或一脚踩进洞窟里。
所以燕南漓一路,基本上是被殷风澈扶着走。好不容易来到目的地,喘了口气,随即就被荒乱的景象给震撼了。
如今的龙母庙,哪还有百年圣地的影子,反倒活像个乱葬岗。
他缓缓扫视一圈,然后走过去,从沙堆里捡起一块牌子,拂去沙土,从几乎快要烂掉的木牌上,依稀看出几个字的影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迈步向里,竟看到偌大的雕像歪在一边,虽破破烂烂,却居然没有被砸毁。
看样子张仲那混蛋,也并不敢当真毁坏神灵化身。
“这个,是当地的村民保存下来的。那些工人虽砸了庙,但也只是被逼无奈,倒也不会做那么绝。”
殷风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以前自己也是常常来此处,看到好多百姓虽不敢反抗官府,却暗地里也偷偷来替龙母娘娘擦拭塑像。只不过两年来江陵旱情日趋严重,许多人活不下去、背井离乡,大家走的走、死的死,到如今愈加冷冷清清,终于连半个人影也再看不到了。
燕南漓伸出手去,缓缓抚触雕像,心中不禁感到难过。曾是保佑一方的圣母,如今却因一人之错,眼看万千子民受苦,倘若龙母当真有知,又该做何感想?
他抬起头,视线沿破败的雕像逐渐向上,最终定格在龙母慈祥的面容上。再次忍不住叹了口气,却突然间,看到那双墨色的眸子似乎稍稍动了动。
就好像当真有一个人,也在看着自己。甚至,那早已没有颜色的唇,还想要弯起一个善意的弧度。
“风澈!你快来看!”
他吃了一惊,忙回过头去呼喊殷风澈。后者也不禁愣了下,凑了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上去。
可是什么异象都没有,雕像依旧是冷冰冰的样子,跟以前任何时候都一样。
“怎么了?南漓。”
“你,难道没有看到?”
燕南漓再度将视线移回去,这一次,却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惊愕地愣住了,疑惑地再次抚摸雕像,依旧毫无异常。半晌仍然莫名其妙,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时眼花?
殷风澈没辙地摇摇头,掌心一翻,变化出一件厚实的袍子披在他身上。南漓连日来太过操劳,想必是累坏了。昨晚他们边吃边聊,谈到深夜才回府衙,南漓又执意处理政务,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好歹睡下,大清早就拉自己赶过来,短短时间能休息好才怪。
“要不要坐一会儿?我去拿点水给你。”
他扫净一块石头,不由分说地将燕南漓按下。
燕南漓赶忙拉住他,“不用了。”
重又扫视周围,不安地垂下眼。自己身居高官,又有朋友照顾,尚能吃饱穿暖。可是那些等待挽救的灾民呢?他们的活路又在哪里?
“风澈,你可有办法求雨?”
“你想要我施法,令江陵下雨,以缓解旱情?”
“嗯。我想要尽快重建龙母庙,再在建成的那天求一场雨,以安定民心。百姓有所信仰,看到生活安定,才会相信官府,配合我今后所颁之法令。否则,纵然举措再好,无人响应,也毕竟是一纸空谈。风澈,我需要你帮我,以你的能力,应该能够做到吧。”
他拉住好友的手,满脸期待,殷风澈想了下,却欲言又止。
“是可以,不过……”
要是这么做的话,那自己就免不了要面对一个很棘手的难题了。
这也是他多年来从不求雨的原因,有时候造福一方百姓的同时,很可能还会招来极大的祸患,他要仔细想想,权衡利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