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几年,他穷困潦倒、意志消沉,终日以乞讨为生、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里,遇到这群善良淳朴的村民,受他们照顾,才一时感动,从此定居在这村子里。他诚心报答,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看到大家盲目地靠天吃饭、浑然不知变通,于是就好心地出言指点。时间一长,受到恩惠的村民就又是感激又是崇拜,不仅隔三岔五地送些东西来,且还给了自己一个“活神仙”的称号,在整个村子里不胫而走。
柳夫子这才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多少年来也慢慢看开了。他自己时运不济,遇上了一群狗官,遭受迫害。但天理昭彰,恶有恶报,他相信那些人迟早会有报应,老天爷一定会惩罚他们的。
但如今,却又有一个官找上门来,看样子品阶还不低。这下子别说是他,就连那些不顾禁令将孩子交到他手上村民也有点慌了,一个个变了脸色不敢说话,唯恐燕南漓也会像那些官一样,将他们全都抓去坐牢。
燕南漓弯起唇,笑容温和、充满善意。他们既然好学上进,有心追求圣贤之道,自己又为何要抓他们?想要改变江陵吏治,培养学子的贡院便是他和张仲的必争之所,他要的就是清除那里乌烟瘴气的腐朽环境,还江陵学子一个公平公正、治学严谨的求学求官之路。
而这柳夫子,则正是他接管贡院的中意的人选。
因此便将来意对对方说明,可是老头子却不买他的帐。多年来见惯了做官的阴诡狡猾,这小子说得好听,其中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自己才不上这个当。
不过,当着这么多村民的面,若是直接拒绝,又怕对方恼羞成怒会对村民不利。于是便恶声恶气地提出条件,想要燕南漓知难而退。
“你想要我出山,可以,只要你能做到三件事,我这把老骨头立刻卷包袱跟你走。”
“此话当真?”
燕南漓喜出望外,能够商量就好,别说三件,就算三十件又如何。
“夫子请说,无论有多困难,南漓都必定助你达成心愿。”
“第一,当年事你们官府的人对不起我,如今我随随便便就跟你回去岂不是很没面子。所以,我不仅要聘书,还要你这知府当众下跪来求我,否则……”
“这个又有何难。”
话未说完,燕南漓便一挥衣袍,当真跪在了自己面前。如此干脆利落,一点也不犹豫,不禁让老人顿时被口水呛到,猛咳个不停,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你……你……”
他指着燕南漓,涨红着脸,气得说不出话来。这小子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儿膝下有黄金?尤其还要这么多村民在场,对方这个知府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可是燕南漓却毫无愠色,也没有半分羞愧,而是径自向好友一伸手,殷风澈随即将早已准备好的聘书递给他。
“夫子,聘书在此。南漓为前任知府的恶行而郑重道歉,也必会严惩那些人为你主持公道。暂时先请你屈就府衙,待本官接管贡院之后,一切就全都倚仗夫子了。希望你看在江陵百姓、以及众多无辜学童的份上,助本官一臂之力,莫要拒绝。”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语又说到了柳夫子的心里头。多少年来,每每想起自己和学生们所受的不公,心头就甚是难过。尤其身边的孩子们才华横溢,前途却是一片渺茫,就不禁更为气愤了。
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就能轻易应允燕南漓,这小子如此狡猾,身着便服就这么一跪,横竖也只有村里人知道,这么简单就想要打动自己,连门都没有。
“第二件事,我要你发誓,既然请我出山,贡院之中一切就都得听我的。即便你是知府,也无权干涉,至于其他官员,更要严加管束,不得肆意骚扰,否则严惩不贷。还有,老夫从来就是直性子,又不喜逢迎讨好,难免日后多有得罪。不过,无论将来如何,你都不得对村里的人不利,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可愿意?”
“南漓相信夫子,既然来请,自然是用人不疑。”
燕南漓找起身来,按照他的要求对天发誓。此条件虽看似苛刻,但对一个饱受排挤迫害的人来说倒也合情合理,自己亦不觉得事先讲清楚有什么不对。
见两件事对方都答应得非常爽快,柳夫子心里不免又是高兴、又是有点不痛快,自己居然没能难倒这小子,看到那张年轻的俊脸上从容自若、半点也没把困难放在眼里的模样,他就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这第三件事……
他将袖子一卷,露出右腕上深深的疤痕来。这是当年那些狗官挑断他手筋、打折他腕骨时留下的,曾经也像燕南漓一样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可如今这只手却完全废了、什么都不能做,二十多年来他苦练左手,日常起居虽已可以满足,但每次看到这条疤痕,想起自己的遭遇,就不由得感到非常痛苦。
“这第三件,除非你能治好我这只手。”
他抛下难题,自以为可比覆水重收,哪知随后就看到燕南漓展颜一笑。
“夫子,此事更加好办,南漓府中恰有名医,我这就叫他过来瞧瞧。”
“呃?”
柳夫子吃了一惊,蓦然间才想起府衙之中好像是有那么一号人物,这么说来,自己不是又便宜这小子了?
不禁大为懊恼,同时心里却又怀了一份期待。
没多久,接到消息之后,叶曦生和黎岳就赶到了村子里。叶曦生认真地为老人检查过,然后便回身禀报燕南漓。
“回大人,手筋腕骨断了太久,即便重新接合,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样。不过,若是穿衣吃饭、端茶写字,倒是没有问题。属下有此把握,不知柳夫子可愿意一试?”
“叶师爷也不必担心,我可以以法力为柳夫子打通经脉、筋骨重生,你只要接得好,要活动如常,也不是难题。”
“如此甚好,有殷公子帮忙,想必定会万无一失了。”
曾经亲眼看过自己亡母的枯骨重现肉身,因此叶曦生对殷风澈的能力深信不疑,见他这么说,就更松了一口气。
柳夫子却急了,“这不算,你们耍诈,我明明是让这小子做事,如今出力的却是你们两个,岂不是胜之不武。”
“夫子这么说,就是对南漓不满了?”
“哼。正是。”
“那不知南漓要如何做,夫子才会满意?”
“除非,所用药材你亲自去采。”
“不可!太危险了!”
叶曦生吓了一跳,急忙阻止。自己手中就有现成的断续膏,干什么要舍近求远,非要自家大人千里迢迢去冒险。其中有几味药长在山崖绝壁上,所得殊为不易,他也是昔日为张仲做事才拿到那么一点点,倘若大人不小心有个什么闪失,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连殷风澈都握紧了燕南漓的手,望向好友的眼神分明流露出要他拒绝的意思。可没想到燕南漓居然点了点头,“一言为定,七日之内我必定凑齐药材,到时还望柳夫子不要忘记承诺。”
“你……你不是骗我?”
“南漓一诺千金、出言无悔,既然答应了,就必会遵守。夫子若不放心,可陪我一起就是了。”
“呃,老夫,倒不是这个意思。”
见他明知危险又辛苦也还要亲自去,再想想自己所提这三个条件时,这小子从不迟疑的态度,总想着刁难他的柳夫子不禁也感到后悔了。对方有此诚意,看得出来跟那些贪生怕死却又好面子的狗官并不是一路人,也许是自己过分了,好端端地达成要求,成全了彼此不是很好吗?干什么偏要争一口气,让对方去遭这份罪。
可是说都说了,而且燕南漓再不多言,抛下约定便转身告辞离去。村民们纷纷围在了自己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柳夫子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心里一直在想着刚才的事。
“爷爷,你真的要走?”
一个孩子偎在身边,其他人也争相问道。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自己还能拒绝吗?
而且的确如对方所说,对前事一直耿耿于怀、并至今仍有满腔抱负的他,又怎么能够拒绝这迟来二十年的机会。
第十九章冲动
燕南漓回到府衙,立刻就有人告诉他张世观方才来过了。对方不外乎嚣张跋扈地来找碴,让燕南漓很是厌烦,于是也只是应了声,并不多说什么,随后就和殷风澈等人进了书房,商量去采药的事。
“大人,此人不知好歹,您何必跟他较真。”
叶曦生深知危险,因此一力反对,而这一意见自然也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
“是啊,南漓,几十味药材,来回几千里路。再加上山崖绝壁,以你的状况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你会帮我,不是吗?风澈。”
以殷风澈的法力,片刻之间去到千里之外,似乎也不是难事吧。燕南漓对好友可是很有信心的,否则又怎么会平白答应柳夫子。
“是可以,不过……”
殷风澈皱了下眉,其实他是想说,南漓身子那么弱,何必事事亲劳。更何况,叶师爷这里明明就有药的。
“无妨,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定会做到。而且如果因害怕危险而退缩,又怎么算得上诚意呢。”
这件事,燕南漓不是没有考虑过。一个人气闷了二十年,如果不抒发出来,又怎么会放下心头的包袱、重新开始。柳夫子的确受尽苦难,不管怎么刁难自己,都远远及不上对方所受的罪,所以这点小小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他相信自己完全能够做得到。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心意已决。叶师爷,麻烦你尽快将所需药材都写下来,我跟风澈稍后就出发。”
让殷风澈跟着,除了可以省下路程跟时间之外,还因为需要人来陪伴保护自己,他可不想出师未捷就先死在半路上。
见他这么说,便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所以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叶曦生随即取过纸笔,叹了口气,写下了药方之后交到燕南漓手上,还犹不放心地叮嘱着:“大人……”
“好了,万事小心是吧,我知道了。”
燕南漓匆匆看了一眼,便将药方收好。他决定先去找那几味珍稀罕有的药材,至于其他普通的,则很有可能在半途会遇到。
“那么,我们午饭之后便出发。”
稍作准备,然后用餐完毕,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已在千里之外。
再次看清眼前,出现在视线中的是广袤的沙漠,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金色,远远看去不禁让人觉得心胸开阔。微风吹来,沙子簌簌作响,吹起阵阵薄尘,别有一番异域风情。看得燕南漓甚为感叹,伸手拉了下好友,刚想要跟殷风澈说点什么,哪知脚下却突然间陷了进去,顿时身子一歪,蓦然向十余米深的沙滩下滚落下去。
“南漓?!”
殷风澈眼明手快,猛地一跃就窜出去抱住了他。耳边风声呼啸,沙子打在脸上倒也生疼;两人就这样从高处滚落,好半天才停下来,扬起的沙尘将他们互相紧拥的身子盖了厚厚的一层,殷风澈急忙抖去,然后揪心地摇晃着燕南漓。
“南漓,你怎么样?”
没有谁来回答他,燕南漓早已被风沙呛到,一张俊脸已变了颜色。他伏在殷风澈怀里不言不动,呼吸也很微弱,直到殷风澈见势不妙,果断地低头吻上唇瓣为他渡气,三五下之后,才终于咳嗽起来,大口喘气,逐渐恢复了意识跟呼吸。
“风澈……”
望着殷风澈担忧的神色,他无力地抬起一只手。真是丢人啊,刚刚出府就出状况,风澈一定会责怪自己自讨苦吃的,是不是?
“对不起。”
“没有关系,你没事就好。”
殷风澈握住他的手,更加搂紧他。南漓无论做什么自己都不会介意的,只会在一旁默默地帮助他。
可是掌心传来异样的湿热,疑惑地望过去,才赫然发现对方的背后竟然透出了斑斑鲜血。他吃了一惊,猛然撕开燕南漓的衣服,两个齿洞就出现在好友白皙的后背上,显得甚是惹眼。
这很显然不是擦伤的痕迹,而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
他立刻呼唤若翼,片刻就看到黑鹰由远及近、在空中不断翱翔,然后俯冲了下来。
“主人,您叫我?”
若翼单膝跪地,对这沙漠气候也非常不适应,他随后就看到了主子怀里的燕南漓,以及对方背后的伤口。
于是也愣了下,“燕大人这是……”
“能够看出是被什么咬的吗?”
“看样子应该是毒蝎,不过血色鲜红,不似中毒。”
若翼并不知自家主子已经喂燕南漓吃了红斓果,所以百毒不侵,只是在心里暗自庆幸。他仔细地为燕南漓清裹了伤口,然后掏出一颗药丸递给主人。
“请让燕大人吞服,属下现在就去找那只蝎子。”
“去吧,留活的。”
殷风澈径自吩咐,按照叶曦生的药方,西域毒蝎也正是药材中的一种。若翼得到他的命令,转眼便飞走。他则抱起燕南漓,心念闪动,瞬间便又移动到沙漠边上的一处小镇中。
镇子里荒芜简陋,最大的一间客栈也是黄泥垒砌、破破烂烂,不过这不要紧,他只想寻到一处地方让燕南漓疗伤休息而已。来到房间,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将伤员侧放在床上,他心疼地拨开对方额前的发丝,抚触轻拍着那张脸。
“南漓。”
“嗯?”
燕南漓眼皮很重,背后的伤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很想睡,其实殷风澈的呼唤他都听在耳中,只是困极了不想回答,哪知道稍后就觉得唇瓣上传来一股温热,似乎有什么堵住了自己的嘴、撬开了自己的牙关,唇舌纠缠之余还有一物滑下咽喉,立刻被自己吞了下去。
“唔……”
鼻腔不自禁地发出呻吟声,朦胧之态更显得几分诱人,差点让殷风澈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令他险些忍不住要去解燕南漓的衣服,可是一眼瞄到对方伤处的绷带已经隐隐透出血迹,这念头却又逐渐冷却了下来。南漓可是有伤在身啊,虽然自己是很想要,夜夜盼望的也都是对方能够接受自己、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人,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占有对方,他还是人吗?跟那些为了私欲就单方面享受快乐而不顾别人屈辱跟痛苦的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他尊重南漓,不想对方恨他、讨厌他,所以冷静了下来,专心地为南漓换过药和纱布,然后换了身干净的新衣,再拉过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第二十章意外
傍晚,出使高昌国、正在返回的特使一行也抵达了小镇,轿子尚未落地,一干侍卫就已经将附近全都检查过了。确定安全无虞之后,雷邡煜踏出轿子,在手下的引路下向客栈的房间走去。
老板知他是从宋京而来的贵人,更加殷切招呼,并奉命专门腾出了整整一层楼的上房来供众人住宿休息。可是很不巧的是,先前却有位大爷早已住在了楼上最好的房间里,因此老板有点犯了难,想要驱赶,又怕得罪了有钱的客人,而要是不驱赶,就怕这当官的不高兴,再在自己的客栈里找碴闹事。
所以他犹犹豫豫、思前想后,最终却还是去敲了敲那客人的门,陪着笑脸将来意向对方说明。那人闻言皱起了眉,显得很是不悦,扭头看了床上正在熟睡的另一人一眼,但还是沉着脸点了点头。
谁都知道“民不与官斗”,虽然无惧,却很麻烦。
男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同伴走向老板为自己指定的“上房”,不多久,一切收拾妥当,雷邡煜带着手下便上了楼,来到不多久前刚刚腾出的这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