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燕南漓终于吐出了两个字。可是眼神仍然直直地向着前方,活像被什么附身一样,眼里根本看不见殷风澈这个人。不会武功的他不知怎么回事,动作此时却非常灵巧,手臂不知怎么的一翻一拧,就轻易抽离了殷风澈的锢制。
殷风澈愣了下,然后随之又紧紧抱住他,牢牢束缚住他的身体,就不信他这一次还能挣开自己。
“我不许你就这么乱闯,你听见没有?马上醒来,回肉身里面去。”
“再不回去,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那又如何?反正,死也不过是解脱了,不是吗?”
燕南漓笑起来,就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在自言自语。从哪里来,终归便要回哪里去。他挣扎千年,如今终于厌了卷了,也是时候让一切都结束了。
话毕,眼望房间四角栏杆外的团团迷雾,便倏然化作一道光,飞了下去。
“燕南漓?!回来!”
纵然殷风澈不知晓那是何方,但眼看着迷雾透着青黑色,层层弥漫着不详之气,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他震惊之下,几乎是反身性地便跃了下去,追随着那道光坠落的方向。
………………
返京的队伍眼看就要到了京城的范围,最后一次 在城外停下休息,燕知秋下了轿子,取过水囊向弟弟休息的马车走去。
由于燕南漓的伤刚刚好,身体还虚弱,不宜颠簸劳累。因此他便很体帖地命人安排了马车,里面羽被软枕、温暖舒适。从出了江陵城,南漓便说要一个人独处,好好安静一下。他体谅对方的心情,倒也乐意成全,所以一路上除了住店吃饭,其他时间倒很少打扰过对方。
很快,掀开车帘上了车,他推推燕南漓,低声呼唤。
“南漓,别睡了,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
话音落下,却一直无人应声,燕南漓蜷缩在被子里,任他怎么推都没有反应。他叫了两声,心里便愈加不安起来,赶忙急促唤来随行的大夫,命人立刻查看燕南漓的状况。
不多久,那人便回身禀报。
“大人,燕大人一切正常,并无大碍。应该……只是劳累过度所致。”
“哎呀,这就是了,我早说过了叫他不要彻夜看那些公文的。”
王公公也凑过来,一脸心疼。那日临出发前,南漓还犹不放心,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夜。虽然自己不知他在干什么,但想必也还是最后一次为了江陵的民生劳心,自己也有去劝过,可是对方却房门紧锁,只有平静低沉的声音隔着窗子传出来。
“公公,南漓对这里感情甚深,深知明日一走,便不可能再回来,那么这最后一晚,你也不肯给我吗?”
话音隐隐透着酸楚,让王公公听了,心里倒也不忍。所以便难得没有再管他,可谁知走了一路,他也累得睡了一路,早知如此,自己怎么的也不能任由这傻孩子不顾身体、任性乱来啊。
“算了,让他再睡会儿吧。反正回了京,乱事也就多了。”
又要拜会各路官员,又要准备跟公主的婚事,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应酬,他能够毫无心事地好好睡一觉,也就只有在这回程的路上了。
见王公公率先下了马车,不再大惊小怪,燕知秋便也只好作罢。不过他仍是不放心,因此便没有回到自己轿里去,而是吩咐下去,往后的路程上,自己也在这马车里,专门陪着弟弟。 ---------
第二十六章混沌之渊
在混沌迷雾中坠了好久,不知何时已经落了地,殷风澈清醒过来,打量起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荒凉空旷的地方,四面看似是一望无际的沙漠,却又景象虚浮、不似真实,到处弥漫着灰黑色的尘埃和雾气,他摸了一把,竟然也象先前拉住燕南漓那时一样,掌下指尖什么都没有。
这里,难道就是师兄所说的混沌之地?
唯一真实的,是燕南漓此时好端端地躺在自己怀里,虽然昏了过去,可是好像没有受伤。他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抱起,轻轻摇晃着怀里那个人,但不管自己怎么呼唤,对方却就是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不免看得他心里又是揪疼又是郁闷。
真是红颜祸水,要不是这小子,自己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听师兄说,混沌之渊是开天辟地之时,所形成的一个特殊的地方。进去不易,自然出来也难。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抱起燕南漓来到了一个相对安全之处,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好,便开始寻找出路。
“若翼。”
他唤了一声,奇怪的是随从竟未出现,不禁有些疑惑。无奈之下也只好自己站起身来,离开一段距离,抬掌便将一道灵气向头顶的天空射去。
眼看着无数的微光从中飞离掉落,逐渐被周围的空气所吸取,没飞出多久,那灵气就被销蚀殆尽。这不免让殷风澈感到非常不妙,头顶的天空深不可测,又不可轻易动用法力,那么他们究竟要如何才能飞跃上去、离开这里?
这在烦恼着,突然间感觉到地底传来震动,似乎有什么被灵气所吸引,正在逐渐向自己逼近。他吃了一惊,立刻回身抱起燕南漓,将对方;牢牢护住。再将视线调转过来,就看到数只丑陋古怪的巨兽已经各自从蛰伏的地方钻了出来,渐渐包围了他们。
这混沌之境里,居然有生物存在?
自然界的法则便是弱肉强食,殷风澈可不想就这么落进它们的肚子里去。他一扬手,五行之剑便随即飞出,盘旋在两人身周数丈之外展开防御。
怪兽们却更加兴奋,不断逼近,就好像完全不惧怕这耀眼的光芒。殷风澈不由得暗自疑惑,随后便看到剑光竟蓦然间分解消融,化成浮尘飞进了它们的嘴巴里。
原来这些怪兽,正是以灵气为食!
他这一下子简直震惊不小,眼睁睁看着它们的体型不断变大,意犹未尽地向自己走来。在这个灵气无法动用的地方,体型与武力便似乎成了绝对优势。可是唯独这两样,就目前而言,却是殷风澈最为不利的。
恐惧之下,他只好咬紧牙,一手抱紧了燕南漓,另一手从药后抽出自己防身的匕首。无论如何也决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否则再也无法跟燕南漓在一起了吧。
脑子里,不知为何突然浮现出这样的念头,那么哀伤难过,那么心有不甘。他不禁愣了下,扭回头去看向燕南漓,为什么每次自己都总会莫名其妙地想到对方?那压抑在心底的紧张跟不舍,就好像,这个人……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一样。该死,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没有可能当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身边,自己却完全不记得。
他的头又开始疼起来,揉着额头强忍,一只怪兽却恰在此时扑上来,其余的纷纷跟进,眼看局势异常危急,他红了眼、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正要迎上前去拼杀突围,这时候只听一阵震耳的长啸,身后的沙漠里倏然又冒出一个巨大的阴影,迅速笼罩了过来。这只妖兽尖角长牙、面目狰狞,比先前的那些粗壮了不知多少倍,犹如一座山一样,稍一走动,地面便随之陷下一个大坑。其他怪兽一见,再也顾不得扑咬殷风澈,立刻便逃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殷风澈和燕南漓两个人,在他的眼皮下,犹如蚂蚁一般渺小可怜。
“真是稀奇,这数千年来,居然会有生魂落下,却仍然能保持清醒。”
它开了口,瞅了瞅殷风澈,却好像不感兴趣,一双锐利的眸子只是直直盯着昏迷不醒的燕南漓,就像找到了可口的点心一样。
殷风澈立刻将燕南漓护在怀里收紧,神情分明透露出拒绝觊觎的意味。
也许是从来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明明这么弱小,却还要管别人。妖兽坐了下来,两只前爪按在地上,好奇又不屑地对殷风澈说道:“小子,你莫要再做无用功了,就算你怎么护着他,那个小子也早就已经死了。”
“住口!你胡说什么?!”
一股怒火蓦然升上了殷风澈心头,自己绝不容许任何人这么说。燕南漓不过是累了而已,终有一日会回到身体里面去,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决不允许任何妖怪打他的主意。
妖兽嘲讽地冷哼一声,“现在虽然没有,不过也用不了多久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的心已经死了吗?现实里面的肉身很快就会死去,到时候你就算一直守着他,也无济于事了。”
经这一说,殷风澈才想起来,倘若七日之内燕南漓的魂魄无法回体,那就真的会死去。所以他更加心急如焚,心里顿时慌乱起来。
想了许久,似乎都无计可施,万般无奈之下见只有妖兽身材巨大、可达天际,而且看似并不暴戾,于是只好咬紧牙关,向对方谦恭地请求道:“这位前辈,你好像在这里很多年,不知可否指点出路在何方?”
“这个人绝对不能死,如果你肯救他,那么……那么我便留下,你要吃要杀绝无怨言。”
“哦?你居然求我?!”
妖兽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的人类啊,竟会为了别人,而宁愿放弃生路、变成自己的盘中餐。
说实话,以这小子现在的力量,要只身在这混沌之界立足,似乎也不是难事。可是他为什么要替别人死?这就让自己很是费解了。
妖,是从来不会在乎别人的 ,所以根本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
“这小子,是你的什么人?亲兄弟?还是情人?”
“不,都不是。”
“哦,那你为何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也要保护他?”
“我……”
殷风澈愣在那里,自己怎么知道?只是心里想这么做,所以便做了,自然得没有一丝犹豫。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因为……
看到他猜疑、犹豫,妖兽就更加好奇了,因此探出身子站了起来。
“看来问你也没什么用,我还是亲自来看看好了。毕竟在这不老不死、永无天日的混沌之地里,人的记忆可是最美味的东西。”
承载了所有感情的东西,比魂魄,都还要分外诱人啊。
它张口狂吸,无数烟尘扬起,殷风澈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迎面而来,意识渐渐不受控制地想要飘移过去。他用力稳住,努力保持清醒、抗拒着这股力量,可是却猛然看到数团光球从怀里的燕南漓头顶飞了出去,飞向巨兽的嘴里。
每一团光,就是一段记忆,全都是跟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救殷风澈怎样被张世观侮辱,又是如何在牢房中交付了彼此、私定了终身,还有怎样遇上了魔、与其做下交易 ,以及追溯到更早先,自己又是怎样强占了对方,怎样与对方一起一同为治理江陵而努力……
这些,就是燕南漓的记忆?!在他的心里面,他们当真是一对真心相许的情侣?
殷风澈震惊了,痛苦、懊恼,无以复加。一个灵魂深处最珍藏的东西绝不会骗人的,自己竟然忘记了最深爱的人,竟然一再伤害对方、抛下对方独自面对所有的艰辛与悲痛。
一瞬间,先前所有的不合理全都找到了理由。难怪府衙里的人处处留难自己,而自己的心也会痛、会觉得燕南漓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不,不要再吸了!不要!”
他大声嘶吼,怜惜地更加搂紧了燕南漓。对方心里的记忆又何尝不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他不要燕南漓彻底地忘记自己的存在!不要让自己的影子彻底从这个人的心中被抹杀!
妖兽停了下来,看着他泪流满面。想不到两人竟然真的是这种关系,看来堂堂的紫薇星君,也并不是个完全高不可攀的存在。
所以那天,在那个冰冷的宫殿栏杆旁,当自己浑身是血地攀附在上面时,那人才会同情地向自己吹了一口仙气吧。对方并不是在看戏般地残酷耍弄着自己,而是真的对一个丑陋凶恶的妖怪心存善念,而根本不计较自己对他的无礼冒犯。
“只要活着,就总归有希望,死,并不能解决问题。”
“所以还是养好伤,再想以后吧。不管千百年,我都会在这里等着你,看你走出来的那一天。”
作为混沌之渊的看守者,在众多天界守卫面前,那人一根手指,便将重伤的自己重又推了下来。可是凭着对方给予的仙气,自己不仅伤势迅速复原,且功力大增,得以捕杀了千千万万的同类而成为唯一的君王,则是拜对方这份相助所赐。
这么多年来,自己无数次梦想着两人再见面时的情景,却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一千多年,自己尚未想要出去,对方竟然就这样突然间落在了自己面前。
曾经给了自己希望的人,如今却心如死灰、不再有任何留恋,这世间的事,岂非就是这么可笑?!
想到这里,它便怒了。昂首直立,身子高高窜起,直冲向天际。如果说这里还有谁能够从这万恶的地方逃生,那除了它,便不会再有第二个?!
“你们两个给我滚!像你们这等荒淫无耻的人类,我永远都不要再看见!”
“吃了你们,也只会让我恶心!”
它呸了一声,便将光球又吐了出来。尾巴狠狠卷起殷风澈和燕南漓,就向着深不见顶的天上抛去。
身体不由自主地被抛起,再落在怪兽坚实的背上,眼看着对方抖开双翅,迎向高高的天空,殷风澈抱紧燕南漓,心里满是疑问,为何这只兽竟然会帮自己?在对方看向燕南漓那不寻常的眼神中,又究竟包含着什么意义?
可是他来不及去多想,在愈加沉重稀薄的空气中,对方已渐渐接近了原本的宫殿,头顶逐渐现出坠入时的那道光亮,巨兽一扬尾巴,就最后一次将他们向着那高高的明亮之地抛了上去。眼前顿时白得耀眼,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仿佛有谁居高临下,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 --------
第二十七章“最后一晚”
白光闪过,殷风澈随即意识回笼,他震惊了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密室中。
后背一身冷汗,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回想起梦中所见,所有失去的记忆猛然一下子全部回到了脑海中。对燕南漓的爱,以及感受到对方的伤痛和因此升起的心痛跟后悔,满满的全部都积压在心里,让他悲痛纠结,一刻也不想停留的,立刻就一头冲出了密室。
南漓,原谅我竟忘了你、伤害了你,我现在就去找你啊!
门一开,他一个移步便消失在走廊外。恰巧路过的管家吃了一惊,急忙呼喊:“风澈,你去哪儿?”
但随后就被另一边走来的风继海拦住了。
“算了,让他去吧。”
“可是,他不是找你?”
“看样子,现在已经不用了。”
掌门了然于心地摇摇头,这两个傻瓜啊,千年接下的缘分,似乎这辈子都注定纠葛不清了。
景色不断在身后飞掠,殷风澈心急如焚,他的御风之术威力全开,一心急迫的想要立刻赶到燕南漓的身边去。江陵到京城千里之遥,花了他足足两三个时辰,许久之后终于踏上了京城的土地,来到燕家的府邸外翻墙而入,看到的却是许多人急匆匆地出入,整个燕府都笼罩了一层哀伤的气氛。
殷风澈并不知道,如今距他打坐睡着那时,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也就是说,燕南漓离开江陵,也已是半月前的事了。还没有抵达京城,燕南漓便在途中大病了一场,先是整日昏睡、浑浑噩噩,到最后则干脆一睡不醒、滴水不进、容颜迅速消瘦憔悴了下去。
燕知秋和王公公都吓坏了,连夜进宫禀报,请了御医过府诊治。所有看过的人都说是心病郁结,可是无论下药、施针却全都毫无起色。拜这所赐,不出两日,宫里就又传来了消息,太后已经做主取消了燕南漓与公主的婚约,并且皇上万般无奈之下,也已经应允了。
“哟,身子这么弱,我这心肝宝贝要是嫁过去,还不迟早得守寡啊?不行,这门亲事,我可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