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独白——JOKER

作者:JOKER  录入:11-29

汽车长驱直入进了舞院大门。在新起的一片宿舍区停了下来。
直到我走进那套装饰一新的公寓时,我都认为那是朵姐他们未来的新居。可是当朵姐把钥匙交到我手上时,我才知道,它是我的了。
舞院新分给我的独立宿舍,因为我已经正式加入了舞院的实验现代舞团。
朵姐他们帮我装修布置好了,就等我回来。房间的风格简约舒适,落落大方。我环视了一圈我亲人们的脸,再次发觉了他们存在的不可替代。
我太幸福了,真是太幸福了。
秦天在我的新厨房里亲自下厨准备午餐,大家一窝蜂似地忙开了。
我走进我的卧室,站在窗边。朵姐送给我的风铃挂在窗子上。我用手拨了一下,那面木牌不情愿地摇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默念着木牌上的诗句,找回了我熟悉的思念方式。并决定让那些属于异国的记忆真正成为往事。
但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作为一个和柯兹尼雪夫同台过中国人。名气成了我忘却的压力。既然忘不了,就只有记着他了。
就这样我回到了和过去有了那么一点不同的生活中去,我参加实验现代舞团的排练,同时我要修完大四的课业。这样的日子象白开水,没有醉人力量,但却能带给我最持久的滋润,和虽然平淡却最真实的幸福感。
关于朵姐和志高的订婚,我有一丝丝的意外感。原本以为不会如此之快的。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当事人之一告知了事情的真象。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一个预算外的男人的出现。
朵姐乐团新来的艺术副总监叫林海淘,30岁,是朱莉亚音乐学院的硕士生,曾在以色列爱乐乐团等世界知名音乐团体任职。此次回国被特聘为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艺术副总监。据说是有望接任袁老的位置成为下一任的艺术总监。
这位音乐界的天之骄子高个子、帅气、单身。引得朵姐团里的未婚女性好一番云想衣裳花想容。
可是他却偏偏注意起一贯素面朝天站在定音鼓后面的朵姐了。
先是有意无意地接近,然后是单独进行工作方面的讨论,朵姐开始也没有怎么在意,以免被别人认为自作多情。
可是后来对方却公然约她出去。结果搞得剧团里谣言漫天。
“我几次明白暗示他我有男朋友,可是他一点反映都没有。弄得其他女同事看我的眼神里都夹着杀气。都以为我不守妇道,吃锅望盆。”朵姐说的时候一脸的委屈。
后来她就要志高来接她下班。可是那位林海淘也非善类,一脸坦然大方地和志高打招呼,但回头对朵姐还是照追不误。朵姐推掉了他所有的邀请,但是对方丝毫没有气馁的意思。
“我当时可是真为难,我跟他说什么都白搭了,难不成我还能开口要志高去找他决斗?我都烦死了,关键就在于他还是和相当不错的男人,我都找不出理由来讨厌他,当时都想过干脆和志高拉倒跟他算了,至少耳根能清净。”朵姐一幅苦笑的表情。
据说志高当时还真是沉得住气,不但和林海淘碰面时依旧和颜悦色,就是对朵姐也没有过一丝的埋怨。连事后林海淘自己都说,自打见了志高第一面,就知道这次有的拼了。
直到朵姐唯一一次答应林海淘的邀请,那是他的生日,他请乐团里所有的人在长城饭店吃饭。朵姐实在没理由拒绝了。
当天晚上11点多,众人都酒酣耳热之际,我们的主角丁志高大人悠然出现了。
朵姐说:“我当时都吓了一跳,我事先都不知道他要来。”
林海淘满面春风地邀志高入席,志高也递上一份生日礼物。双方的态度都没有丝毫的破绽。然后志高对林海淘说,今晚还有别的事,所以恐怕不能久留,只是有一点小事找朵姐,办完就走。
“小林,你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吗?我当时刚从洗手间出来,当他们碰面时我总是觉得特别扭,所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然后林海淘老大声音地把我喊过去,弄得在场的人们都注意起我们。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志高掏出一个小盒子,我都真是服了,他那时的神态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叫一个平静啊,简直和平常没两样。他打开盒子旁若无人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我都傻了,在场的人也都傻了,谁都没想到啊!我没敢看林海淘的脸,但想必他的表情也够看了。所有人都盯着我,我只好说好啊、好啊。”
在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志高笑了。然后他要朵姐回去之前给他打电话,他好来接她。然后他向可怜的寿星道别,告诉大家玩好,便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走了。
那一晚潇洒自信的林海淘吃了一个大苍蝇。不过还是他的一句“唉~~,输惨了,大家陪我喝酒吧。”将众人从尴尬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志高就这样一鸣惊人地完成了他的求婚。
听完朵姐的叙述,我的脸都笑抽筋了。
“什么求婚,简直就是逼婚嘛!那种情形我怎么可能说不呢?平白叫志高占了个大便宜。要不我选谁还不一定呢!”朵姐嘴上不饶人,可上神气里的骄傲劲儿是掩饰不住了。
后来我也认识了林海淘,他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无论是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让人刮目相看。后来他还和志高建立了不错的交情。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魅力的男子,就算朵姐对他有好感也不是奇怪事。但我想那一晚朵姐的回答也不全是被逼无奈吧。在她心中,她早就选好了,谁是适合她依靠一生的男人。
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她始终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和志高相识相爱的过程中有理智,也有感情。先确定对方的价值,再确定自己的需要,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相信这幸福不会只是瞬息的光华,而是持久和稳定的。
我看着朵姐那有着丰富内涵的笑脸,又看着她手上闪亮的戒指。心想这个好女孩就要嫁人了。想着想着,心底深处泛起一丝涩味。
虽说别人的幸福是别人的,但我乐意看到他们的幸福。
而我,也应该在现实的土地上,为我的幸福找寻一块地基。
在食堂里,我又见到了民间舞系的小师妹杨珍。我端着饭盒走到她身边坐下。她看见我,有些脸红,双眼笑成了月牙状。朵姐说的没错,她确实是一个俏死了的小姑娘。
我没有刻意去追她,她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我想起语音室耳机上的香水味,想到我去美国前她留在桌上的条子,想到我回系里别人都围上来而她却远远站着的身影。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可是……

 

加州机械破产的消息我是那时侯才正式听说的,秦天用经济学的原理给我分析了半天那个庞大的企业是如何倒闭的,可惜我没太听懂。
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过在莫斯科皇家剧院的袭击会不会是伯顿的报复行为?好在受伤的是我,要是真的是伯顿伤了安德烈,那他们之间的怨恨就更加不可调和了。亲生父子之间的怨恨,是很大的不幸吧,好在,这并不是安德烈的全部生活。他还有舞蹈,他还有支持他的养父,他还有美丽的未婚妻。
我想他的时候和去美国之前不同了,我知道了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不幸。
其实,全世界的舞迷都知道他有一个相对不幸的童年。但从没有人去追究过这一点。
原来,一个人一旦成了风景,成了传奇,他所遭受的苦难都难免会被忽略不计。人们要看的只是他光彩夺目的一面。
那我呢?
我又想知道多少呢?关于他,我总想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舞蹈,我就认定,在人们的目光鞭长莫及之处,一定有一些什么。
在美国,我证实了这一点。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不为人知的地方远不止我窥见的那些。

II
有人幸福,就会有人不快乐。有人情场得意,就有人恋爱失败。
相比起朵姐二人的幸福,秦天的境况就相对的凄惨一些。
他追杨竟芳老师的计划彻底地泡汤了,而且令我吃惊的是,竟然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这是绝对不符合秦天贯有的“我以我血溅情场”的宣言。
也许是他对杨老师还不够喜欢吧。总之,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于是就去问他了。
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秦天喝着啤酒向我谈起此事。语气没有特别的遗憾。
“我当初估计的一点都不错。她的心里就是有人了。所以才会对所有的追求者都视而不见。”
“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
原来秦天的退出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
杨老师是撒尼族人。原籍桂林。从中央民族大学舞蹈系毕业后考在我们学校研究生班,之后留校任教。
她原来是个孤儿,大约六七岁的时候被一个中学音乐教师收养。而她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养父。现在是桂林市文化馆的馆长。
那个男子收养她的时候还是一个20出头的单身青年。他们之间的故事让秦天决定放弃。
据说那个男子从学校旁边着火的破屋里把年幼的杨老师救出来,左脸留下了巴掌大的烧伤。
一个单身男人养着一个孩子,脸上又破了相。对象都找不着。但他始终没有把他救出来的小姑娘送进孤儿院。对象吹了一大堆,却把养女一口气供进北京念大学。
“她跟我说她这辈子非嫁给他不可,叫我死心。”秦天咂了一口啤酒,脸色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模糊不清。
杨老师似乎对秦天说得很坦白,她要嫁,可是那个男人不肯娶她。他的对象大部分都是她给搅黄的。因为她知道他爱她。他不肯娶她也是因为爱她。所以她发誓,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一直等,直到老得没人要。
她16岁时说下这话,今年她已经29岁了。
“大会堂表彰全国劳模的时候,我去了,我特地去看那个男的。没想到她也去了。散会的时候她就在外边等他。当他们站在一起,当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我就决定退出了。……林桑,你知道吗?当他的眼光一碰到她,里边那种欣喜,然后又立刻漫上一层痛苦。我当时就想,谁要是明知这样还插在他们中间,那才叫不是人来。”
秦天的声音里并没有酒精的气息,也没有特别的伤感语气。“她说她并不是为了报答,而是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她一定要嫁的男人。她说从她见他第一眼,她就知道这件事。哎……还真是死心眼的女人。”
“那你就这么放弃了?”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让秦天这样的人轻言放弃,杨老师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我不放弃还能怎样?就没见过那么执着的人。就没见过象他们那种爱情。……不过下定决心放弃之后,我发现我还真有些喜欢她,没想到她是那样的女人。……可是即使喜欢也要退出呀。因为我喜欢她的原因正是我退出的理由。林桑,我告诉你,人就是这样的:当你老了的时候,你才明白青春是什么,可你已经无法再享受它了;当爱情逝去的时候,你才发觉它的美好,可你已经无法持续它了。当你真正弄清一件事物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并不代表你还能拥有它。了解与失去有时是会同时发生的。”
那一晚,秦天的话很多,因为他一向就是一个饶舌的人。可是没有哪些话象这番话一样,让我印象如此之深。深得就象刻进我的灵魂似的……,秦天这个人,他总能总结出一些准确得可怕的理论。
那个时候,加州机械对于美国商界已经是仅代表过去的名词了。在那样一个注重效率与利益的世界中,人们的遗忘是那样的明显。然而纽约商界的骚动并没有就此结束,它还在持续着。只是不知是否有人知道,安德烈就是这一切骚动的根源。
…………
怎么说呢?
那时侯的我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让没想到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后来我知道,那些事我之所以会没想到是因为我从来没敢想。


我下第二节课的时候,秦天一把把我从教室里揪出来,说是带我去见一个人。
“你怎么把他给招来了?”他的神情看上去相当地兴奋。
当我在秦天的办公室里看到安德烈时,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来修饰我的惊讶了。他穿着一件样式随意的棉质加克衫,一顶鸭舌帽戴得低低地,遮住了金色的头发,紧压着那双灰兰色的眼睛。
“他说是来找你的,因为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就直接到学校来了。好在误打误撞叫我给碰上了,要不然叫那帮学生认出来,那还不得引起轰动啊?”秦天说。
是啊!要是叫同学们认出来,他今天就别想走了。现在我已经忘了当时自己是如何目瞪口呆的。只记得是在秦天的提醒下,我才想起要为他安排具体的起居。
“我是自己出来旅行的。想来北京玩儿,又没有其他的私人朋友在这里,所以只有打扰你了。”
他非常有礼地向我解释他此次私人旅行的意图。
我迅速将他带离舞院,只要离开舞院这块敏感地带,他被认出的可能性就大大的降低了。
“习惯住哪家旅馆呢?”我这样询问他。
“迟些再说吧,可以先去你家吗?”
于是我帮他把行李拿到了我家,这冒着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几乎是潜进了舞院的宿舍区。好在他的行李极其轻便,只有一只双肩大背包和一只藤黄色的小皮箱。他拎着那只虽然老旧却做工考究的小皮箱跟在我的身后。
我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了简单的饭菜。当我进去叫他吃饭时,他正站在我的窗旁,出神地看着窗子上风铃的木牌在傍晚的春风中摇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我没有立刻喊他,风正好停了,他正要抬起手去触摸那不再丁冬作响的风铃。我的心一瞬间紧张起来了。别碰,安德烈,不要去触碰它。我好不容易让它平静下来,请不要让它再度摇摆。
吃饭的时候他说:“林,你还记不记得我这是第二次吃你做的饭。恩……我也是第二次来北京呢。”
我说我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他这是第二次吃我做的饭,还有他这是第二次来北京。关于这两件事世界上恐怕不会有人比我记得更清楚了。
终于在秦天的协助下,我把他安顿在长城饭店。志高和朵姐也来和他见了面。当我把我的朋友一一介绍给他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和他们交谈,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最后他提出他这次私人旅行的行为不想惊动更多的人,希望他们能够帮忙保密。朵姐他们自然一口答应。
当我陪着他爬长城的时候,我依然在想这是不是梦境。这个全世界最优秀的舞者,这个神话一样的男人就走在我的身边。他远涉重洋地来找我,让我陪他游览,还吃我做的饭。
在他第一次来北京时,我趴在幕布底下偷窥他时,我何曾想到过这些?而我身边这个带着一脸风清云淡游赏着风景的男人又何曾知道,他的身上系着我心中的多少秘密?
几天逛下来,他显得有些疲倦。我们是专捡人少的地方逛。因为无论他穿得有多普通,大街上的人们依然会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我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经受人们目光的挑剔和检验。我心里想,如果我是个女孩,人们的目光里或许会加进不少的嫉妒和羡慕吧。可是,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孩而已,而走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无论他离我有多近,对于我来说他始终就是一个站在水中的牧神,高高在上。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伏在草丛里,隐蔽起自己,向他远远地痴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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