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独白——JOKER

作者:JOKER  录入:11-29

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
我送他去机场的路上,他坐在出租车里向我道谢,感谢我这几天的款待。我也回应着和他在一起时那特有的客套话。
忽然我发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手腕。原来是昨天晚上去秦天家的时候秦伯母强行替我绑在手腕上的五彩线。她说我妈不在身边,她得负起责任。她还说这是讨个吉利,保佑我一年的平安。当然,秦天和朵姐也没有逃出相同的命运。
当我向安德烈解释这是中国的传统风俗时他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但当我说到通常是由父母为孩子在深夜里偷偷绑在手脚腕上时,才发觉自己触到了怎样的禁忌。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在他的眼睛中,那种忽然出现的寞落象瞬间塌陷的流沙一样,那么明显。
完了,我该怎么办?
一路上,我的自责伴着他的沉默。我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并不确切,但我确定我就是知道他的感受。那一瞬间就好象我的灵魂钻进过他的身体。我感受到一股超出我认识和想象的透骨的寂寞,这寂寞就象原本被紧紧封在他完美的躯体里,那天却在我面前忽然泄露出来似的。我被那寂寞紧紧地纂住了。
我能做些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只是一根细细的五色丝线,怎么就能纠扯出这么重的伤心呢?
忽然,一个在路边的小地摊在车窗外闪过,我不知道哪来的奇想,大叫司机停车。我告诉司机和他在那里等着我。我撒开腿向地摊的方向跑去。
当我拿着刚刚买到的五彩线气喘吁吁地跑回车边的时候,安德烈已经站到了车外。我平静了一下也许有些慌乱的脸,向他扬扬手中的线,说:“入乡随俗吧。”


在车里,我把五彩线系上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仿佛有些模糊的脉搏。我不知道自己这种孩子气的做法究竟能弥补什么,但我已经那么做了,那就做下去吧。我结束了笨拙的动作,不知所措的抬起头时,大出我的所料,我的眼睛迎面撞上的竟是他不经意的微笑。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丝线,笑意淡淡地漾在嘴角边,有些疲惫,有些厌倦,但确是透明的,仿佛去除了一切尘世的伪装泄露出的童颜。我从未见过他的这种笑容,以至于这笑容随着他抬起的眼睛转瞬即逝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
可是……
就这样吧。
我从车子的后视镜里注视着身边的这个人。心里想着。
我系在他身上的多少痴迷,多少悲喜,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样最好,我所有的痴迷和悲喜能换出他一个真心的微笑,只要这样也就值得了。
我送他到机场,在登机口向他告别时,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所以他当时的模样至今在我的脑海中清楚非常。————棒球帽,夹克衫,手里提着那只古老但考究的藤黄色小皮箱。他转过身向登机口里头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我站在那里注视他的背影。
许是跳舞跳得久了,身体都开始有了表情,他慢慢地走着,肩依然挺得很直,步伐依然优雅地交替着,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是我看过的最让人心疼的背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
……
我正在编写我的最后一只舞蹈——“擦肩”。
我阂上编舞笔记,齐豫的歌声还回荡在我的耳边。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 有一声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 封起 ……”
什么叫擦肩?就是等你有能力对某个情况有所反应的时候,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一切都已结束,一切已成定局。
你在那时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接受那个结局。
我现在就在做这个工作。
只是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
我得用舞蹈来说服我自己接受,我只能容忍这种方式。
回忆到了这里,我真的为难了。
为什么我的谜底总是以最意外的方式揭开的呢?
我小心翼翼地回忆它,象揭一道陈年的痂。我小心地将那层由我的胆怯和软弱构成的丑怪的外壳剥去,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来。我要让它从新愈合,要让它结成一道真正的伤疤。


III
安德烈失踪的消息正式公开是那一年年末的事了。
我在网上看到的这则消息伴生着几件轰动美国的新闻。
新闻之一,8月23日 洛克集团总裁本杰明·洛克在纽约因第二次突发性脑溢血去世。去世前没有为他的巨额遗产和所持公司股份留下任何的遗嘱。
新闻之二,9月18日 洛克集团股东大会、董事会经重新投票一致否决了洛克长子——爱德华·洛克的继任总裁的提议,并委任詹妮佛·洛克全权代理总裁职务。
新闻之三,10月5日 爱德华·洛克向纽约州立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法院剥夺亚历山大·安德烈·柯兹尼雪夫的1/3的法定遗产继承权。其根据是安德烈与本杰明·洛克的实质收养关系不成立。他通过律师向法庭提供了众多录象以及照片证据,证明安德烈与本杰明之间曾多次发生性关系,认为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以合法的形式掩盖非法的目的,并不符合联邦法律收养关系的实质。所以认为安德烈无权以养子的身份继承洛克的1/3遗产。
(普法讲座^_^ 遗产继承的有关法律规定:如果被继承人在临终前留有遗嘱,按遗嘱进行继承,是为“遗嘱继承”。如果被继承人生前没有留下遗嘱,则按法定继承顺序来由近亲属平均分配继承遗产。第一继承顺序有配偶、子女[包括养子女],是为“法定继承”。本案中洛克的配偶已去世,其财产就应该由爱德华、詹妮佛、安德烈三人平均继承。但由于詹妮佛与安德烈有婚约,詹妮佛又继任洛克的总裁,婚后二人所掌握的洛克股份相加将对爱德华在懂事会的权利造成威胁。只要他想办法剥夺了安德烈的继承权,不但可以和詹妮佛平分安德烈原有的财产份额,还除去了董事会中的异己。可谓是一箭双雕。)
纽约州法院于10月30日受理此案,安德烈拒不出席。于是在其缺席状态下进行审理。
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法庭确认爱德华提供的证据的真实性。但以收养协议符合法律程序,具有法律效力为由驳回其诉讼请求。
11月,安德烈与詹妮佛宣布解除婚约。
11月22日,安德烈宣布放弃遗产继承权。
从此,再也没有安德烈的任何消息。
美国的舞迷疯了,他们没想到他们的偶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们开始在网站上大规模、群体性地唾弃他,他们说他们没想到,他们心中的舞蹈家原来只是一个高级男妓。
我也没想到。他的第二个家庭,一直以来在我心目中,那个可以让他聊以自慰的家庭,那个所有人都羡慕的家庭,竟是这样的。他在那个家庭中的地位是如此地特殊————他,是父女俩的情人。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震惊。
我甚至在想,当时我的思想也许是在陷入震惊之前,就已经陷到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斗争中去了。
网站上登有爱德华披露的照片和录象。美国的传媒在这次事件中过足了雪上加霜的瘾。爱德华其人也正如美国商界对他的评价——是个无赖。
网站上铺天盖地都是骂安德烈的话。正是现在骂他的这些人,曾经把他当成一个完美的理型崇拜着,喜爱着。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理型。他们都忘记了,是他们把自己希望又不可能拥有的完美强加在安德烈的身上的。让他负载着这份完美,好让他们去爱。他不能有缺点,不能有瑕疵,因为这个理型是他们大家的,是为了负载他们的爱而存在的。
而当他们发现这个理型从来就不是他们的,也不可能负载他们的爱时。所有的爱就成了复仇。
面对那声势浩大的复仇,我茫然了。
我怀疑过自己,从孩提时代起就将这个不伦的男人奉若神明是否错了?
这个男人欺骗了所有的人,可即使是这样,自己喜欢他这件事本身是否错了?
我隐隐地知道自己心里留给安德烈的那一方空间依然存在,问题是这方空间能否永远不被外界的影响所动摇。
于是我问自己,
我喜欢他么? …是的。
即使他是那样一个人也喜欢他么?……是的。
即使世人皆唾弃他也还喜欢他么?…………是的。
即使这份心意将永远不见天日也还喜欢他么?………………是的。
可我到底喜欢他什么?
我回答不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儿时对他的崇拜,想起和他相遇的瞬间,想起阴差阳错的发现……我翻遍所有的记忆,都找不到这个答案。
我想起他美如天神的舞姿,又想到他不为人所知的身世,还想到他和洛克间的一切。
造化弄人,怎么可以让最美与最丑以这种方式交集?志高说过,舞者的美丽需要代价,难道这就是代价么?我从来没想到过,美丽的代价竟是不为人知的丑恶。
丑恶,人们是这么说的。
可是,人们也曾说过他幸运,只是当他们知道这种让人羡慕不已的幸运是用一个男人最可怜的自尊和血肉换来的,这幸运就变成丑恶了。
我记起在加州Sam Jose 中心的化装间里,伯顿对安德烈说过:“当年我帮不了你,可现在你什么都有了,……而我反而要靠你的帮助,想当初你不到我这里来的选择也许真的是正确的。能成为洛克的养子,真是幸运……”
当时安德烈的脸上浮起了奇怪的笑容。只有他知道那是怎样的幸运,只有他知道。
我的心里发苦。
不知为什么发苦。
安德烈,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安德烈消失了,就那样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那时,我从任何途径都无法找到他半点的消息。
我开始后悔回国了,如果这时我还在美国……
还在美国又能怎样呢?我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他的生活呢?
我明白结局就该是这样的。
算来算去,安德烈出卖了一切所换取的,只是一度掌握并最终摧垮了伯顿的命运。出卖自己去毁掉亲生父亲。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说到这里,我的故事也该有个结局了。这个结局是一个人为我带来的。
霍华德医生。
我说过他是命中注定将意外带给我的人。包括我生命中最深刻的意外。
他出现的那天北京下着雨,距离安德烈失踪的消息刚刚传出已两月有余。
当我在三号楼走廊里看见他的时候,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稍稍正经的。我就知道出事了。
我顾不上和这样一个外貌怪异的人交谈会引起同学们怎样的诧异。因为我看到了医生手里拎的是一个藤黄色的小皮箱,古老但做工考究。我曾经看到另外一个人拎过。
“林,好久不见,找个地方坐坐吧。”医生对我说。
坐在春瓮轩茶楼靠窗的位置,我不开口,我在等着医生开口。我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没有任何心理活动地拖延着、等待着。
医生说:“他死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周前在符拉迪沃士拖克的一家私立医院去世的。”医生继续解释,“和我预计的时间刚好差不多吻合。”
“是什么病?”我发出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嗓音,很陌生,也很冷静。
“是马凡他综合症,又叫夹层动脉瘤。我五年前为他确诊的。没有办法治疗的病。”
当时应该是有一段相当长的沉默吧,不过我不太记得了。
后来医生对我说:“我是从符拉迪沃士拖克直接到这里来的,因为我知道也许关于安德烈你有很多话想问我,而且我也有一些事想让你知道。”
他看出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他第一个完完全全看出来了。
然后他就开始说了。我听着。
他说他和安德烈是五年前认识的,从那天起,他就渐渐了解了安德烈的一切生活。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确切知道他死亡时间的人是没有必要隐瞒更多的。况且他需要医生的帮助,因为他还有未竟的心愿。
“他说只要我替他保密并且帮助他,只要是他能够做到的,我要求什么都可以。然后我考虑了很久,我就说:‘我希望能从现在开始知道你的一切情况,而且要一直作你的主治医陪到你死亡为止。’他同意了。一个人以我没见过的方式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并且允许一个医生观察他的死亡状态。我很好奇。……可没想到看到的是这样的一个病例。”
“他想做的事有两件,一是亲眼看到伯顿倒台,二是排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剧。他都做到了。只是没想到洛克一死带来那么多麻烦。可他始终没有逃避承担任何的后果。”
医生的话也断断续续的,我也默不作声断断续续的听着,到后来不知道他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状态,但没有一个人象他一样。他没有任何的忏悔,没请求任何人的宽恕,拿着他所有的遗憾、无奈还有罪过就那么走了,什么也没给别人留下。就是这样的。”
“……不过,后来我看到了这个。”他把那个藤黄色的小箱子推到我面前,“这是他到最后都带在身边的东西,我想应该是很重要吧,于是打开看了,我想让你确认一下。”
他打开了箱子,空空的箱子里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两件东西。我没有防备地看进去。完全没有防备地看进去。
一件是一个桦木相框镶着的照片,照片里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眉眼之间有着安德烈秀丽容貌的痕迹。是他的母亲。
另一件,是一双还很新的舞鞋,鹿皮夹底,鞋帮上绣着两个清晰可见的字母“L·S”。
鞋带上绑着一小段五彩线,线的颜色还鲜艳如昔。
是我的舞鞋。
“这是你的舞鞋吧?”医生问我。
我说是我的,是我的。怎么会是我的舞鞋呢?


我告别医生,拿着我的舞鞋回家了。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回到家里后,我黑着灯坐在床上。想着我那天偶然借给他的舞鞋,那天之后他再也没穿过,所以我都将它遗忘了。可是它又回到我手里了。以我最吃惊的方式回到我手里了。
这代表了什么?
霍华德医生分手时对我说:“林,你知道吗?你是他的画像呢,一个不会变得肮脏,不会变得罪恶,永远干干净净的自我。他为了保存这个干净的自我,无论心中怎样渴望,自己都不会去碰触它。……我看到过他看着你跳舞的眼神。如果他肯用那种眼神看我一眼,我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同性恋也说不定。”
他的话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停地发问几乎要把自己逼疯。
难道说我在这个我为之痴迷了13年的男人心中居然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怎么可能?
我突然想大声的嘲笑自己,我是谁呀?我始终就是一个藏匿起自己的身影,在草丛中向水中牧神痴望的男孩而已。


一阵夜风吹过,窗子上的风铃响了。
不用点灯,就在这黑暗中我也知道那上面的文字是什么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泪水涌上来了,那一刻,我恨死了我往日那要命的矜持,恨死了命运的擦肩而过。
我闭上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闭上眼,慢慢地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痛彻心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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