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摔的。」芷薇结巴道。先前回来时,齐木已将计画大致托出,吓得她六神无主。此刻,芷薇只希望董贤不要还那发簪,速速离开。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神不宁。
齐木抢着开口:「董大哥,你找芷薇什么事?」
董贤将发簪递上道:「芷薇,这是你的吧?掉在我门口了。」
芷薇犹豫着不敢去接,还是齐木热心,接过后,硬塞到她手里。
面前两人似乎特别古怪,董贤也不愿深究,说道:「你们还有话说,那我先告辞了。」
「喂!都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就这么走了呀?」
听齐木大声一唤,董贤转身:「新郎?你说我?」
「不是你,还有谁?你都把信物交还芷薇,说明你同意娶她啦!」齐木兴奋地拉着芷薇到董贤面前,「我们云南的婚配风俗中,一方要是对另一方有意,只要将发簪扔到他门口,那个人若同意婚娶,只要将信物还回来就是了。」
董贤一楞,继而道:「抱歉,我不了解云南民俗,只想物归原主,别无他意。」
「那可不行,你都还了,不能不承认。」齐木大着嗓门抱不平。
「算了。」一旁的芷薇拉拉齐木,「我们是中原人,本来就不该受当地民俗之束。」
芷微的声音有些颤抖,董贤觉得揪心,低道:「芷薇,对不起。」
「你怎么能反悔呢?她为你都扭伤了脚……」
「齐木别闹了,表哥已有意中人了。」芷薇劝道,又转向董贤:「我们闹着玩,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就一拐一拐地出了竹阁。
齐木对着董贤大叹一口气,也跟着跑了出去。
董贤怔在原地,吁了口气。
芷薇心头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只要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出现即可。而他的伤,能否愈合,只怕不能自己决定。
长安,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方,住着日夜令自己怀念的人。他身材修长,穿起冕服,一定气宇轩昂;他思维敏捷、料事如神,朝中事务当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相貌英俊,现在大概佳人在抱,忘却旧人??
心里泛酸,董贤走下竹阁,习惯性地向北望去,一片翠山,望不到头。
长安的冬天甚是寒冷,走在空旷的长乐宫中,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刘欣没有命人传报,独自穿过冷清的长廊。赵飞燕靠在凉亭的石柱上,看到刘欣前来,上前迎道:「原来是皇上来了,外面风大,快些进殿。」
即便到了殿内,也不觉得有多少温意。刘欣坐下问:「太后这里怎么这样清静,连个宫女也看不到?」
「是我让她们不用常出入的,也没什么须要侍候,跑来跑去,扰了心绪。」赵飞燕徐徐说道,眉间难掩憔悴。
两个月前,她刚刚分娩,身体越发虚弱。诞下的是个男孩,名叫刘衍,赵飞燕又给他起了个古怪的乳名,叫做箕子。
刘骜生前的嘱托,刘欣并未忘记。这一年来,他极为关心太后起居,只是赵飞燕在心头上了一道锁,刘骜驾崩后,就从没见她舒心笑过。
坐了片刻,赵飞燕偶尔答上两句,多半都是刘欣嘘寒问暖。
看她久久不说话,刘欣问:「箕子呢?不如朕把他带去未央宫住几天。」
他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宫里那两个小孩,还真为这皇宫增添不少生趣。
刘衍虽然只有两个月,但生得聪颖可爱,一双亮目极讨人喜欢;而从舂陵赶来的小刘秀已满了周岁,可以下地走路,笑时,唇边会露出两个酒窝,时常要缠着刘欣。
「由奶娘带着,箕子太调皮,不敢让他叨扰皇上。」
赵飞燕冷冷一句,浇灭了刘欣的兴致。刘衍是与众不同的,他生来就是一个复仇工具,生母对他若即若离,而报复的人又正是他的生父。
刘欣虽也想除掉王莽,但想来这孩子确实无辜,不禁道:「太后,上一代的恩怨,又何必用下一代来偿还?」
虽不是命令语气,但他的话还是字字有力。
赵飞燕起身推说:「我有些累了,皇上还是请回吧。」
近日她时常觉得恍惚,像是活在过去,不断梦见入宫前与刘骜相识的情景。
玉石俱焚便是赵飞燕想要的,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有朝一日看着王莽悔不当初、痛不欲生。母性已被封印在仇恨之下,她怀揣着那把双刃剑,雪恨前仇之日,也是她万劫不复之时。
看着赵飞燕神色颓然,刘欣忍不住叹气,起身离开。
一走出长乐宫,总管赵昆就上前禀报:「皇上,王莽传来急报,称武都山匪人数过多,他手中兵力不够,又不熟悉当地山势,可否由长安调驻兵支援?」
武都一带被当地盗匪占山为王,也是因朝廷多年未对其进行管制,不设州郡所致。此番派王莽带兵围剿,也是弥补他失职之过。如今,王莽又提出调派驻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京城驻兵一旦受他号令,形势又将逆转。八抬皇轿落坐长乐宫外,刘欣一掀衣襬,坐上御轿说:「命人传话回去,莽王叔过去围剿藩王,经验丰富,朕信他这次一定也能化险为夷,以少胜多,凯旋而归。」
王莽在朝内党羽众多,随便找个借口将他除去,定会引起其他风波。刘欣并不与他正面冲突,而是变着方子将王莽派出平乱,减少他的参政机会。身侧轻纱飘舞,八抬御轿路过御阳宫时,刘欣情不自禁地撩纱观望。他一扬手指,召来轿旁的赵昆:「他在益州,最近过得如何?」
赵昆边走边道:「回皇上,董大人还住在那间竹阁里,无病无恙。在云南的侍从说,他每天都会去澜沧江边,站上许久才回来。」
「涨潮时,让他们多加注意,他不会游水。」刘欣不知在想何事,怔了一会儿,又说:「他聪明得厉害,宫里派去的人,不要被认出来才好。」
「皇上放心,那些侍从早在董大人赶到前,就住进村寨,连芷薇姑娘也不知道,绝不会暴露身分。」
刘欣点头,又放下纱帘。一年了,他究竟是没有归来的意愿,还是没有归来的勇气?刘欣伸手轻抚腰间那半块玉佩,嘴角微微上扬。皇宫是不适合你我,但谁说我就游得走,你却飞不掉?现在不就倒过来了吗?
七年光阴冗长繁复,却又似弹指一瞬。更改年号的七年间,久违的人依旧没有相见,只因那份共同的倔强与信念。刘欣现已是当之无愧的大汉天子。过去那无欲无求的少年,已成为号令天下的帝王,仍然英俊潇洒,至高无上,仿若不可一世,却不得不顾全大局,周旋朝野。
这七年,对任何人而言,都有了变化。刘秀与刘衍已到了念书年龄。刘秀聪明过人,七岁已会吟诗,极讨人喜欢,而最令刘欣欣慰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见瞳,又让人捉摸不透。就如那个至今躲在云南,不肯现身的人的眼睛一样。虽然极宠刘秀,但刘欣还是将他送回了舂陵。宫内还有刘衍,就算平日里没人与他搭话,他的性格也随母亲般,乖巧安静。
从长乐宫把刘衍接来时,他的左右两颊被人各画了几撇胡子,加上水汪汪的眼睛,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刘欣正在案边批阅公文,一见他,即刻忍俊不禁,可一想又觉蹊跷,询问赵昆道:「衍殿下这脸是怎么回事?」
赵昆行礼答:「回皇上,小人在路上问了不下十遍,衍殿下就是不肯开口。」
「哦?」刘欣一挑眉,看向刘衍:「箕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刘衍低下头,不说话。刘欣唤来宫女打水,将刘衍的脸洗干净后,拉他到桌前。握住刘衍的手时,才发现手上生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鼓鼓囊囊的小手与他瘦弱的胳膊极不相称。深知刘衍最怕赵飞燕,刘欣假意向赵昆吩咐:「既然箕子不肯说,就去禀报太后,让她派人仔细查查。」
这话一说,刘衍果然拉住刘欣,轻道:「求皇上不要告诉母后,我的脸……是几个宫女姐姐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刘欣顿时沉下脸来。虽知刘衍并非刘氏血脉,但他生在皇宫,也有王子身分之实,如今却落得连宫女也敢戏弄他。从他手上的冻疮可看出,必是在长乐宫受冻,也无人过问。
「不要惊扰太后,去把照顾衍殿下的宫女找出来,遣回原籍,再从未央宫调几个伶俐的过去侍候。」
刘欣向赵昆吩咐完,又转向刘衍:「在宫里的书塾上了一年课,可有收获?」
如若换作刘秀,定会立刻背上几首诗,而刘衍生性文静,只是点点头。刘欣知他讷于言辞,淡淡一笑,摆好纸墨说:「默篇《鸿门宴》给朕看看。」
刘衍执过竹笔,工工整整地写了起来。让个小孩通篇默写《鸿门宴》本是难事,他却默得顺畅自如。心里不禁有些感慨。刘欣忆起董贤曾让他默写《本纪》全书。
这些年,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自己了若指掌一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前去澜沧江痴站半天,晚间又会一人站在铜纸前怔怔发楞。依然挑食、爱穿素色衣衫……正想得出神,书厢外突然有人传报。赵昆将侍从领入,他跪下道:「启禀皇上,汉水洪灾已平,王莽带兵返回长安,于汉高祖庙恭请皇上,前去告慰先祖。」
一提王莽,刘欣不禁冷笑。这几年里,他也算大起大落。自己本已将他派去驻守南阳,王莽在那里住了几年,太平无事。
一年前,他的堂弟在当地杀了人。王莽大义灭亲,不但秉公执法,还将堂弟的尸首挂在城楼上暴晒三日,以此谢罪。大汉律例中,灭亲孝忠者,授以晋升,外加他在京城的党羽联名上书,王莽又名正言顺地回到长安。刘欣也不会眼睁睁地看他东山再起,几年内,大小苦差分给他不少。
前不久,又分派他五千军力,前去汉水治涝赈灾;不料王莽命硬得很,不久就传来捷报,声称已将百年难遇的洪水挡下,并新建大坝,重修民居。大汉一旦经历了场大事,当今帝王势必要去祖庙祭祀。汉水一带地广人多,此次顺利治洪,理当告慰先祖。刘欣命人将刘衍带下,更衣戴冠,入座轻纱御轿。他做事向来谨慎,外出总有二百精兵随行,浩浩荡荡地前往祖庙。
汉高祖庙位于芒杨山主峰,大队人马赶到时,已近黄昏。山腰云雾缭绕,到达庙前,其余人皆留下等候,由赵昆陪同刘欣登上百级台阶,入到庙中。素衣、高冠,一路都有道童向刘欣行礼。正殿内供奉着沛公坐像,穿过中央亭院,便可直达后殿,后殿依崖而建,背后就是悬崖峭壁。殿内四壁上,各刻有大汉历代君王生平盛世。敬香、告慰结束,刘欣举步前去后殿。他选择站在刻有汉武帝生平的石壁前端望。董贤曾说他将武帝的好劣画分得不够公平,不知再遇时,他还会不会问自己,李延年为何要写《佳人曲》给刘彻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仅凭这点,武帝便是大汉最杰出的皇帝了。」
刘欣闻言转身,见王莽笑吟吟地站在身后。本以为他在一线救灾,会黑瘦不少,不料久别再见,仍是风度翩翩。刘欣淡道:「许久不见王叔,别来无恙。」王莽未接他话,径自走到武帝壁前,又说:「不过他这一生好战无厌,太急于开拓疆土,以致弄得穷兵黩武,用尽兵力。皇上可不能再步这条后尘。」
「你一脸春风得意,想必除了治水一事,还有其他好事?」
「皇上果然眼力非凡,不知还能不能具体说出,是因何事?」刘欣不动声色,低道:「这世上能让你高兴之事,怕是只有坐上大汉的龙椅了。」
王莽听后,哈哈大笑:「不愧是刘欣!你从小不爱搭理别人,我还道是你性格孤僻,后来才知这就叫真人不露、居高临下。」
「过奖了。」刘欣一瞥四周,又直视王莽,「比起一些人为达目的,不惜卑躬屈膝,处心积虑地想要卷土重来,实在是望尘莫及。」
这话极具讽刺,王莽却照单全收,一撇唇角:「既然要做大事,又何必在乎手段?大汉先祖在与楚霸王争夺天下时,可念及兄弟之情?」
刘欣不屑一顾:「所以王叔就以此效法,按个莫须有之罪给令弟,处以极刑,以此换回京城一席之地?」
赵昆站在边上,忽觉气氛不妥,刚欲出庙唤人,却被庙中道童劫下。王莽看他一眼,冷道:「总管不用徒劳,这高祖庙内,上下百人都听我发号施令。没有我的口谕,无人可踏出此地半步。」
赵昆怒瞪王莽:「混帐!你此举是要软禁皇上?」
「软禁?」
王莽大笑,「你这主子阴险狡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封为皇帝,几次三番将我派离长安,我怎敢软禁他?总管放心,今日一过,本王会命人在这后殿壁上,好好凿刻刘欣的生平。」
他话一撂下,周边的道童拔剑聚来,个个眼神凶悍,丝毫不像清修之人。刘欣心中已然明白,必是王莽在此设下埋伏,祖庙中的人怕是早已被他杀害,调换。
「总管不用去想庙外的五百精兵,即使出得去,他们也已无力救我们。」数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刘欣确认道:「朕分派给你前去治水的五千军力,应该一人不少的回到长安了吧?」
「不错,一人不少,大概现已将皇上的精兵团团包围。与其去抢一块洼地,谁都愿意不费力气地留守长安。」
「百年洪灾,你带兵去治,全数而归,汉水应该已变成水乡泽国了。」
王莽鼓掌道:「皇上果真高明!如今放眼汉水,已是滚滚江河,那里地势低洼,早该弃城不要了。」
「不可能!」
赵昆大叫道,「朝廷已派钦差前去巡查,说是洪水已退。难道你连他也收买了?」
王莽悠然答道:「朝廷的钦差忠心耿耿,收买他谈何容易?不过,将他的高堂、妻儿全吊在大坝上受洪涝洗礼,和汉水人一起陪葬,效果就不同了。」
湖北汉水被弃,当地子民之多达到数十万,竟已成了祭品!刘欣紧盯王莽,眼前此人也算传奇,与刘氏皇族两代积怨,由自己接手,或许还不能彻底消除。刘欣叹道:「汉水被弃,你不怕激起民怨,重蹈秦亡覆辙?」
「汉水人尽数死绝,剩下的也是些老弱妇孺。要等他们起义攻打,恐怕未到长安,就先死在半路上了。」
王莽在殿中踱起方步,续道:「大汉版图中,以长安为心,数洛阳水陆最为便利;黄河以北,以邯郸最赋鼎盛;南北官道都要路经南阳宛地。除这四地外,根本无须在意一些小地方。」
刘欣冷笑,看来王莽只工于如何夺取天下,对于治国还是漏洞百出。
他不明白「野火不尽,重浴春生」的道理,也不知,身为前朝皇亲,谋朝篡位,不比农民起义改朝换代。前者即为大奸大佞,侍主反弒主,遭万人唾骂,民间迟早会有正义之师,举旗根除。
可如今身陷敌人之手,自己也无可奈何。
刘欣苦笑:「你要朕如何?」
王莽仰天大笑,随之上前轻抚刘欣的脸庞:「皇上长得真是俊,难怪我过去派最信任之人到你身边,非但没把你扳倒,反而推波助澜。不过现在,董贤已经走了,不能再为你出谋策画了。
「皇上放心,你死后,就算翻遍整个神州,我也会把那贱人找到,让他下来陪你。」
王莽说完,从侍从处抽出一把剑扔给刘欣:「自行了断吧。」
顷刻间,户外狂风大作,风势极猛,吹开后殿门窗,强行灌入。案上烛台全数滚落,点然了周遭物品,祖庙内的纸品、纱帘触火即燃,外加强风一吹,悬纱房梁上即刻盘踞上一条火龙。
火势发展,快得惊人,火龙贪婪地啃噬着吱吱作响的房顶。
赵昆心急如焚,连连叫唤刘欣,但刘欣依然面不改色,望着王莽沉声道:「朕只求你放过刘衍。」
风吹火长,此火如同天降,眨眼间已遍布大半个后殿,浓烟遍布。
王莽自知再不离开,自己也将葬身火海,立刻让人搬开几案,飞身从窗口跃出。吸入了不少浓烟,他低首咳嗽两声,又命人守住殿门,以防刘欣逃出。
邪恶瞳中映出熊熊大火,王莽冷笑:「放过刘衍?没想到你竟如此天真,留下刘骜后人,那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将你们一一铲除?」
后殿内,带火梁柱不断落下,劈啪作响,地表也已烫热起来,火舌越发逼近。四周皆是灼热浓烟,难以吐息,眼前一片黑雾,几乎无法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