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新的消息传回来了。柳林山庄已正式宣布要和流影谷结盟,双方更将藉由联姻的方式进一步巩固彼此的关系……」
「联姻?」入耳的词汇令凌冱羽微微怔了下,「谁和谁?柳林山庄不是只有一个少爷吗?莫非是流影谷要让什么人嫁过来?」
「不……要订亲的是西门晔和柳胤。那柳胤其实是女儿身,只是因为家中无子,才一直女扮男装行走江湖。」
「是么……」闻言,青年先是一愣,而旋即低低应了声……往昔曾有过的回忆浮上心头,而连同西门晔将要订亲的事实一起,为眸间染上了几分难明的色彩。
记得那人曾说过要将婚事当作获取利益的好手段,指的就是此事吧?想来那时他早已和柳林山庄有了约定,只待行云寨事了,双方便要结盟联烟,携手合作共同对付擎云山庄。
如此想来,昔日彼此相处之时,他还是说过不少实话的……但若连双方联系最深的一切都是虚假,那么区区几句「无伤大雅」的实话,又能代表些什么呢?而那样从不信任情感的他一旦成亲,又会如何对待那个因利益而结合的妻子呢?
对自己,这戏总算有个到头的时候;可柳胤却是他即将相伴一生的妻子……一个人若连对结发妻子都无法敞开心房,岂不是十分可悲?想到这,凌冱羽心口竟是难以自禁地一阵刺痛——但他旋即将之压抑了下,同时为自己的「习惯」感到既可悲又可笑。
他替西门晔担心什么呢?事情都已到了如此地步,就算要以德报怨也不是这种报法……况且西门晔假意亲近自己时,两入之间也不过是朋友关系,和夫妻又岂能相提并论——可这么个念头才刚闪过,乍然浮现于凌冱羽脑海之中的,却是那人以着虚假的容颜面带疼惜地为自己拭泪、甚至将自己深深拥入怀中的情景……青年因而微微一震。打听着这个消息之始便于心头升起的、那种陌生难明的窒闷感,亦随之变得更为强烈。
不让自己继续探究下去,凌冱羽勉强将心思转回了正事上头,边思忖着边道:「但以西门晔的身分,就算娶了柳胤,想来也不可能在岭南定居才是。若是如此,这柳林山庄又会落入谁的掌控中?」
「这点就不大清楚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一等下个月的订婚宴结束,西门晔就会起程回京。如此一来,岭南的情势将得以趋缓,咱们也可以逐步活动开、重新积众起势力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盼着凌冱羽可以暂时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再做打算了……这也正是杨少褀今日主动来寻的目的。可当他瞧见自己说出「西门晔就会起程回京」时、凌冱羽眸间一闪而过的交杂与决绝,就知道这番打算终究只有落空的可能。
果不其然——他话声方了,便见凌冱羽摇了摇头,语带歉意地道了声「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做不到……我知道杨大哥是希望我能忍一时之气以谋大事,也知道这么做才是最理智的,可……」青年唇角微扬,而旋即化做了一个太过苦涩的笑意。
「一旦西门晔回到北地,以他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要想对付他只会更难。
况且今日我若真再次积聚了一番势力,届时只怕又得受此羁绊……与其如此,横竖刻下都已是孑然一身,我还宁愿就此冲动一回,好好同他将一切了结。」
「你有获胜的把握吗?」
「不……」
「既然如此,你这么一去岂不与送死无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连你都没能保住,陆爷该会如何难过?」杨少褀沉声反问道,语气一句重过一句,目光更是紧紧盯着眼前的青年,似是想藉此打消他那过于鲁莽的念头。
可凌冱羽却没有就此退怯……回望着对方的澄亮眸光笔直而坚定,一瞬也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我知道这么做十分鲁莽,也知道一个不小心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可杨大哥,我已经在岭南太久了,久到习惯了这里的小风小浪、习惯了做鸡首的滋味,而忘记了岭南之外的江湖是如何深广、如何凶险。若不是我耽于安逸大意若此,事情又岂会发展至如此地步?至不济,先前与西门晔交手时也该伤到他几分才是……可我却连他的衣角都不曾碰到。」
「冱羽……」
「他已经成了我的心结,如果真为了『大事』而隐忍着不去面对,我就永远也没法恢复成昔日的凌冱羽、没法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顿了顿,凌冱羽苦笑转深、原先直直凝视着杨少棋的眸光下移、眼帘微垂:「也或许,这些都只是单纯的借口。我心中真正盼着的,只是延续那天未完的一切,借着手中的剑……弄清楚他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叙述的音调同样带着苦涩,却又显得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失去理智的激越……
听着如此,杨少褀微微一叹,音声略缓:「即使你可能因此殒命?」
「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么?」
「……也罢。」知道凌冱羽确实已想得十分清楚才会有此决定,早有所料的杨少祺遂也不再阻止,只是语气一转,道:「不过你要鲁莽,也只能等找上那西门晔后再说.若是人都还没对上就先失手被擒,你的决心也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我明白的,杨大哥。此事我定会从长计议、谨慎以对。」
「明白就好……柳林山庄这次大发请帖邀请宾客参与订婚宴。到时泉州城龙蛇混杂,便是你我出手之机……至于这时机该如何把握,便得靠你了。我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吧。」言罢,杨少祺也不等青年回应,便自转身离开了林子。
凌冱羽正因他那「你我」二自有些愣神,见他离去先是一呆,而旋即一阵莞尔。
敢情杨少褀本就无意阻止,只是为了确定他的决心才有了先前的那番质问。
想明白这点,凌冱羽心头登时为之一暖,唇畔那抹勾着的弧度,亦随之添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愉悦。
尽管只是一瞬。
他略一仰首,抬眸望向了那漫天飞舞而下的落叶。
「靠我来把握时机么……可我对『他』的了解,又有几分是真呢?」
「西门……晔……」带着那份难以辨明的情绪,自唇间喃喃流泄的,是那个已以另一种形式占据他全副心神的名。
第五章
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和柳林山庄大小姐柳胤的订婚宴,将由二庄主白冽予代表前往——这是遭遇「情伤」的白飒予终于把自己从房中拽出来时,最先听到的消息。
虽说前些日子确实是他自己闭门不闻天下事,硬是把一堆烂摊子丢给二弟收拾的。可按照眼下的情况,白冽予去了岭南,他就势必得留在山庄总揽全局——而这点对他自然是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心上人就要和别人订亲,可他却连对方的面都见不着,要白飒予情何以堪?也因此,问明二弟刻下所在后,他便匆匆赶往清泠居,希望能在启程前改变弟弟的决定。
由于主人长年旅居在外,清冷居虽是山庄的几大禁地之一,平日却总是相当冷清的。可这一回,由于白冽予出行之事已大致底定,相关的准备工作自然也马不停蹄地随之展开。
代表山庄正式出外参访毕竟不同于孤身在外行走,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帮人,行程安排与路途上的住宿便已是一大麻烦,更别提那些官面上的应酬了。
尤其这是白冽予第一次代表山庄出外,这门面的营造首先就得煞费思量,再加上他那个「体弱多病」的晃子所带来的安全问题与掩饰问题,太多须得协调、解决的事项让清冷居终于一改平时的冷清,一跃而为山庄内苑最热闹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当白飒予顶着红肿的双眼赶去二弟居处时,望见的,便是这么幅有如闹市般让人傻眼的景象。
见着「闭关」多日的大庄主带着一双兔儿眼现身,几名高阶干部行礼之余亦不禁微露讶色。好在不过手头的工作却让他们无暇做进一步的探究,这才让白飒予免去了解释的尴尬场面。
只是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他便不免对自个儿能否成功说服弟弟感到了一丝不安……足下脚步未停,他循着熟悉的路径直行至白冽予房前,可还没进房,便因里头传出的对话而为之一愣。
「不成!这件太复杂太华丽,让冽哥穿着岂不等同于一颗五花大粽子?我看还是这件好,又喜气又精神。」
「大红色?冽又没有要成亲,穿成这副模样会让人做何感想?况且这款式太过老气,若让流影谷的人看到了,只怕会笑他没品味。」
「没品味?这可是出自江南最好的布庄、最好的裁缝,怎么可能没品味?」
「说句老实话,这些衣裳贵则贵气,却欠了几分典雅,款式衣料都太过俗气,不仅半点显不出冽的特色,一个不小心还会和人『撞衫』……冽难得在外露一次面,不好好给人留个惊艳的印象怎么成?我从碧风楼带来的这些都是参考京中流行款式,再请专属裁缝为冽量身订做的,不论布料、花色、剪裁都是首选,穿上去保证能尽显他的过人风采,让来访的宾客完全忘了还有订婚宴那回事儿。」
「就……就算这样,冽哥可是苏州人,你让他穿着个蜀绣去参加宴会成何体统?」
「这些衣裳虽是在成都订制而成,却也有从苏州运去的衣料。若真介意这些,大不了从那里头挑出几件苏绣的也成——这些年我帮冽作的衣裳也有好几箱了,从英挺优雅到飘逸出尘,各种风格一应俱全,保证能让见着的人天天都耳目一新为之沉醉。」
「各、各种风格都有……?」听着如此一句,原先正努力同对方较劲的女声明显受了蛊惑,音调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挣扎。
会喊白冽予为「冽哥」的女子,自然只有给白毅杰收做义女的桑净了;至于那个正同她杠上的,从话语的内容也可猜出是东方煜——这两个人从白冽予情有所钟之后便彻底成了对头,遇上同白冽子有关之事更是如此。可这番争执却令外头听着的白飒予有些哭笑不得,叹息着敲了敲门后,也不等里头的人回应便径自推门入了屋中。
白冽予的房间向来整洁,此刻却给满满的衣服山占据。各持己见的桑净和东方煜分占一方彼此对抗,反倒是争执中心的白冽予给完完全全晾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颚等待着两人争论的结果。此时见白飒予进屋,似乎早有预料的他微微一笑,示意兄长别理会两人的争执、直接到自个儿身畔歇坐相谈。
「他们闹成这样,你不介入没关系么?」因二弟过于悠闲的模样而有此问,白飒予拉了张凳子在二弟身旁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再度瞥向了犹自争论着哪些衣裳好的两人。
可这番话却让听着的白冽予一个挑眉,似笑非笑地道:「飒哥来此,难道只是想关切他们两人和睦与否?你不打算对这些日子的『闭关』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确实是我不对。这几天我的心情实在太乱,所以……抱歉,明知事情一团乱还尽将烂摊子丢给你收拾。」
「心乱总有个理由吧?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兄弟之间还需要这般瞒着么?」一连三问脱口,音调虽是如旧的平稳,质问之意却已相当明显,可还没等白飒予拟好措词回答,便见白冽予神色微沉,又道:「若早知道你和柳姑娘的事,我便能对此预作安排,何需搞得如此被动?」
若说前几句还是理所当然的疑问,那么刻下入耳的一句,便可说大大出乎白飒予意料之外。对向弟弟的目光因而带上了几分错愕,语气,亦同:「你知道了?那这次柳林山庄的事为何还——」
「就是知道了,我才主动顶下不让飒哥前去赴宴。」
「为什么?」听二弟早就知晓他的事却还有此安排,白飒予终于失了初时的冷静怒声斥问道。本就带着血丝的双眼此刻更是瞪得通红,就差没一把揪住弟弟衣领:「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此事对我的意义才对!胤儿同我本是两情相悦,刻下却要与西门晔订婚,如此情况要我如何能坐视不管,说什么也得同她见上一面、将一切好好说清楚啊!」
可面对他如此愤怒,白冽予却只是一声冷笑:「让你同她见上一面?然后呢?让你用比此刻还要糟糕上几倍的态度质问她?还是当场同西门晔对上,直接上演一出全武行?」
这番话显然说到了症结上,让听着的白飒予一时语塞,好半晌才硬着头皮回道:「那又如何?」
「没有如何。」知道兄长已开始恢复几分理智,白冽予语气略缓,与之相望的眸光亦随之转为柔和。
「飒哥既与柳姑娘两情相悦,我这个做弟弟的自是说什么都要想办法成全的。如果让你去岭南就能解决一切,我也绝对乐见具成——可刻下的情况却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化解的,何况西门晔和柳姑娘不过是订亲,在真正成婚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因飒哥这一去而打草惊蛇、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事情就难办了。」
「我可以控制的——」
「飒哥连对着我都会失控,更何况是亲白面对柳姑娘?岭南的情况已经够复杂了,再也禁不起其它变量的搅和。」低幽嗓音至末已是微沉,因为忆起了刻下仍行踪成谜的师弟……如此转变令听着的白飒予先是一愣,而旋即明白了过来,面上几分愧色亦随之浮现。
「抱歉,冽……我光顾着自己的事,却忽略了你此刻的心情。」顿了顿,他轻咬下唇,略一沉吟后,逼着自己下了决定:「岭南的事就全依你的安排吧……论起应付西门晔,庄里也确实属你最有资格。至于我和胤儿……我会写一封信告诉她此间原委,到时还要麻烦你代为转交了。」
「放心吧,飒哥。只要你和柳姑娘情意不改,我说什么也会想办法促成此事的。」见兄长终于松口服软,白冽予便也主动做出了承诺。
白飒予对弟弟的能力向来颇有信心,此刻听他应承,虽仍对无法亲自前往感到遗憾,心头的压力却已减轻不少——可新的疑惑却也随之而起,因为弟弟的出行,也因为前头东方煜和桑净犹自争论不休的状况。
「冽,你这次前往岭南……是否有意展现出自个儿真正的实力?」
「怎么可能?刻下对上的可是西门晔,自然是尽量示敌以弱、让他摸不清虚实的好。」
「既然如此,怎么他们挑的都是一些让你看来气势万千的衣裳?虽说你穿什么都合适,可若真以那副模样现身,难道不怕引起一些猜疑吗?」
「……也是。」
经兄长这么一提,本还把两人的争论当好戏看的白冽予这也察觉了不妥,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略为提高了音声朝正自争论着的两人道:「煜、净妹,我这回可是以那个『体弱多病』的白二庄主的身分前去岭南的,衣着当以简单素雅为上吧?」
此言一出,本还在讨价还价的东方煜和桑净因而为之一愣,而由前者先行反应过来,恍然大陪地自从后边找出了另一箱衣裳。
「那就从这箱挑吧!上次订做的那件镶毛边的羊毛斗篷也在这儿。只要把那件往外一罩,保证雍容中不失纤弱,让人一瞧便心生怜惜……」说着,东方煜也不待桑净反应便自箱中找出了自个儿所说的那件斗篷,走至情人身前往他身上便是一罩。
驼色的毛织斗篷衬上沿边镶着的一圈银白狐狸毛边,这件斗篷不仅将青年挺拔的身形遮掩了住,那一圈雪白柔软的毛边更是将青年此刻仍略显迫人的气势尽数掩盖了下,而一如东方煜所言地流露出了雍容中带着几分纤弱的气息。瞧着如此,饶是桑净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举手投降,认命地将白冽予的衣衫交由东方煜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