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傲戈跑回贺千寺的身边,两人的眼睛刚一对上,俞傲戈便意识到上身什么也没穿,急忙地把衬衫挡在胸口。邹晓云挖苦地大笑,也闹了个红脸,转过身去。正因为她转过了身,俞傲戈红了脸的模样便错过了。
当天晚上,俞傲戈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离开学校的时候,贺千寺送他到了校门口的车站边。车缓缓起动,贺千寺挥动的手臂和着他温柔的笑颜越来越远。俞傲戈猛然感到了离别的伤感,而探身出窗,远远地,千寺的身影站在车站边,越来越小。
直到彼此都已经看不见时,他们才收回目光。漫长的两个月,正是重新理清一学期以来的混乱的好时候。
早晨清凉的风吹拂着脸庞,俞傲戈出了火车站,登上了回家的汽车。即将回家的兴奋混和着少许的不安,在车轮的响声中慢慢地晕染,慢慢地浸蚀着。俞傲戈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换上的是一片沉静和严肃。
随着车轮的停止,太阳已远离山头,阳光照在归家的游子身上,驱散了一夜旅途的辛劳。郊区的车站上,站着两位中年男女,他们都带着喜悦的微笑,看到那笑容,俞傲戈喉头微微哽咽,车一停稳便跳了下来。
“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匆匆地推了父亲一把,父亲板下了脸,接过了儿子背上的包。俞傲戈急急地笑道:“不用了,不重,我自己背。”
父亲仍然把包抢了过去,父子的眼神只是片刻的对视,便错了开去。俞傲戈走到母亲身边,母亲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习惯地拍了拍他的背和肩。
“饿了么?回去给你煮面吃。家里烧好了水,马上可以洗澡。”
“我要吃鸡蛋面。”俞傲戈微笑起来。
父亲停下脚步,回过身,脸上的严肃令俞傲戈的笑容停滞,换上了尊敬的神情。
“既然回家了,就好好陪陪你妈,不要成天就往外跑。”
“我知道。”俞傲戈垂下头,“但是和同学有约,可能要出去玩两天。”
“出去玩可以,但不能在外面过夜。”
俞傲戈沉默,然后点了一下头。他的家教一直很严,不论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事,父亲都很重视,他太了解父亲,了解得只会迁就和容忍。因为母亲曾经告诉他说:“你爸爸……非常在乎你的啊。”
看着父亲略显苍老的背影,俞傲戈的眼睛酸酸涩涩的。他何尝不知道父亲对他的重视,但是这重视太沉重,压得他无法呼吸,他不得不反抗。经过厂里的家属区时,俞傲戈习惯地抬头,看向他一直观注的那个窗户。很久以前,那里经常会有个身影,回应着他的凝望,现在已经没有了。
俞远华的眼睛微微瞟向儿子,眉轻轻地皱了皱。俞傲戈总是让他无法放心,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只有关他在家里。聂萍责怪他管儿子管得太紧,那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俞傲戈曾经做过什么事。他还是念念不忘那个女生,还是要跟父亲作对。
俞傲戈注意到了父亲的目光,急忙垂下了头。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年,父亲也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他不会忘,自己也一样。
俞傲戈先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休息,第二个星期,他先打了电话给高中的好友蒋建峰,蒋建峰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叫了起来,听到朋友喜悦的声音和热情的邀请,俞傲戈突然觉得很温暖。他跟家里打了招呼出去,在母校的操场与蒋建峰见面。他们几乎有一年多没有见过,蒋建峰比以前更加英俊,身材也更健美,俞傲戈站在远处,定定地注视了他几眼,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蒋建峰,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同性。
肖英,是他初恋的女孩。
十六
蒋建峰笑着向俞傲戈走了过来,一伸手,重重地一拳打在俞傲戈的肩上,骂道:“你这混蛋,总算还有点良心。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记了!”
“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啊。”俞傲戈笑,但是并没有玩笑的意思。蒋建峰微微一怔,眨了一下眼睛道,“你还记得高中班的陈紫茵吗?”
“记得,她没考上大专,好像是改读了技校吧。怎么?”俞傲戈淡淡地问,尽管过了这么久,他也不习惯听蒋建峰提起同班的女生。
蒋建峰并不以为意,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她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俞傲戈猛地转过身,瞪着他,意外得毫无掩饰。收回目光,他望向蓝蓝的天空。是的,蒋建峰当年便曾经告诉过他,俞傲戈是他的朋友,好朋友,永远的朋友。朋友……俞傲戈苦笑,又是朋友,它就像一把刀,横杠在两个人之间,任何人敢擅越雷池,便得付出血的代价。
“你家里知道么?”俞傲戈咬了咬唇,淡淡地问。
“知道不把我给骂死?”蒋建峰把手叉在裤兜里,笑道,“我才跟她开始交往,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不过我比你好,我和她都在本省,不像你一个人跑到省外去逍遥。”
俞傲戈沉默。逍遥?也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样的日子是多么的难过了。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起过去,就会觉得寂寞深刻地侵蚀着内心。于是跟许多的人说话,跟许多的人打牌,寻找着任何不让自己一个人的时机。
幸好遇上了千寺。只是直觉,俞傲戈知道他是可以陪伴自己的人。但是有一重阴影却是挥不去的,俞傲戈尽力不去想它,回到这里却不得不面对。
“你有找新的女朋友吗?”蒋建峰又挑起了新的话题。俞傲戈全身一震,发现自己失态,急忙地笑了起来,掩饰着此时混乱的心情。
“没有。大学的女生都是宝,哪有那么好找?”
“文科院校的女生很多,你又是那种超惹人注目的,不要骗我了。不是没有,是太多很难选吧?”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蒋建峰的玩笑是有原因的。他知道俞傲戈喜欢自己,但他认为那是俞傲戈失恋后的产物,有些时候,人容易陷在自己的感觉和幻想中拔不出来。不过俞傲戈应该能,他是他们四个朋友之中惟一考到省外大学的,而且兴趣广泛,又有自己最喜欢和追求的事情。
“你回来之后,有找过肖英么?”蒋建峰笑过之后,站定了脚步。虽然知道提起她俞傲戈肯定会很难受,但是他却不能不提。
“没有。”俞傲戈的脸色果然变了变,但很快便平静下来。
“我听说她回厂里工作了,在车间里当洗工。”
“洗工?也有女生做的吗……”俞傲戈微微动容,抬起了头。他本来记得她在夜总会上班的,为什么会回到厂里来?
“理由,你自己去问她吧。”蒋建峰笑了笑道,“我想你一定很关心她的事情。不过,她的本性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就是了。”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俞傲戈的脸色顿时变得相当难看。蒋建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是他是个耿直的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是不会否认的。
“她毕竟在夜总会混过,当过舞女,人总是会有点改变。我跟她说过话,她变得很多,你见了就会知道。”
俞傲戈本来想说自己不想见她,但是听到蒋建峰的话,内心再也放不下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她,他记得她的笑容,那么的灿烂和清纯,也记得她从技校回来后的世故。但是在他的面前,她从来没有说过谎,欺骗过他。俞傲戈记得她说过,他是她惟一承认的好友。就是这一句话,令俞傲戈永远无法真正地抛下她,真正地远离她。
蒋建峰勾住了俞傲戈的肩,俞傲戈抬起了头,在这个朋友的面前,他想隐藏情绪是徒劳的。蒋建峰太了解他,也太不了解他,那是异常矛盾的。
“你还喜欢她吗?”
俞傲戈再度沉默不语。他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
“虽然我劝过你不要再去找她,但是我现在也走上了你的老路,没资格说你。”蒋建峰揉了揉俞傲戈的头,笑道,“想见她就去见她吧,如果你还喜欢她,就抓住,不喜欢她,就做朋友。”
俞傲戈苦笑。蒋建峰的话使他一个多星期来的犹豫有了结果,他确实想见肖英,哪怕会触怒父亲。
回到家里,翻出藏在书箱里的一个小笔记本,那上面记录着许多同学的电话,也包括肖英家的。不是他记不住,而是怕记错了。看着那熟悉的七位号码,俞傲戈抓起了电话,听到电话里的嘟嘟声,他产生了难言的恐惧,又把电话放了回去。
四年了……他还是不能挥去这份矛盾,还是如此迷惑着吗?他和肖英,必须要有个结果,可是他不想,也不知道什么结果才是最好的。
现在他还爱肖英吗?
俞傲戈垂下头。那不一定是爱的感情,但是他在乎肖英,在乎她的未来,在乎她的幸福。但是他不希望是他来给予,又不愿意是别人来给予。趴在床上,俞傲戈知道了自己的自私和弱点。他害怕失去,害怕寂寞,害怕一无所有。
眼睛酸楚,眼泪在酸痛中涌了上来。究竟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是不知道,而是得不到。
俞傲戈抓起了电话,拔下了号码,听到电话那头响起了接通的铃声,听到“咔哒”的接电话声音。
“喂,哪位?”
熟悉的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是我……”俞傲戈觉得咽喉发干,舌头在发抖。在暂停的沉默之后,女孩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但是却清脆明亮,露出了明确的喜悦。
“傲戈,你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吗?”
俞傲戈握着电话的手差点拿不稳,心里很高兴,同时又非常难过。肖英没有怪他,她仍然像以往那样挂心着他,为什么……在遭受他那样任性的拒绝后,她竟然一点也不怪他么?
十七
晚上出去的时候,俞远华的凌厉的眼神重重地刺着了俞傲戈。下午的电话打得有点久,他又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父亲起疑也是平常事。俞傲戈不会解释也不能解释,否则他晚上就出不去了。
母亲念唠着小心,推他出门,父亲则沉默地坐在沙发边。关上门的时候,他听到父亲带着怒气的声音:“他又去找那个女人?”
母亲温言软语地劝道:“你就不要管他了。他都21了,不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么?”
父亲冷冷地哼了一声。俞傲戈靠在门外的墙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愤怒,也不是不理解父亲的心情,但是他不想解释。有些事情是事实,解释也解释不来的。
肖英坐在学校操场边的双杠等着他,与两年前的印象不同,她穿了一件粉色的长裙,头发顺顺地搭在肩上,远远地看见俞傲戈走过来,挥了挥手,翻身从双杠上跳了下来。她今天没有背包,但是裙袋里装有香烟。俞傲戈的眼睛立刻凝视着那红色的外壳。他是不抽烟的。
“红塔山,不是劣质烟。现在比以前有点钱,不抽太差的。”肖英俏丽的脸庞带着笑,走到他面前,“如果你家里没人,我就可以到你那里去玩了。可惜啊,我们认识十年了,我只去过你家两次。”
“我听说你进了工厂,当洗工?”俞傲戈抿了抿唇。肖英想怎样生活,他都无法阻止,甚至他也不想阻止。但是那一包香烟,已经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是啊,当个工人总比在外面动荡的好。”肖英背着手走在前面。她还和以前一样,脚步迈得很大,跺得当当响。
“你呢?”她的声音突然间变得温柔似水,回转身后满脸轻轻的笑,有些感伤。“大学生活很快乐吧?”
俞傲戈沉默。肖英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和自嘲。是的,他们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所以永远无法互相理解的。他真正的想法,真正的念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肖英猛然间转过身来微笑,“像我这种人能做什么?别人当我是垃圾,我总还是要挺起胸膛做人啊。”
“谁说你是垃圾?”俞傲戈脸色一沉,口气变得非常严厉。肖英的为人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虽然他不喜欢跟人打架,不过有人欺负和侮辱自己的朋友,他是无法容忍的。
“多了,我懒得说。”肖英淡淡一笑,伸手将香烟盒操在手里,看见俞傲戈凝视的目光,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她注视着俞傲戈的眼睛闪着光,很明亮,看不出一丝不悦和阴郁。俞傲戈想起了蒋建峰的话,一个是他最信赖的朋友,一个是他一直欣赏和喜爱的女孩,他要相信谁?
“我现在说话,好像只有你一个人会相信了。”肖英抿唇一笑,“还有我的父母,他们也相信我。”
俞傲戈沉默不语。父母如果不相信子女,后果……他是最清楚的。
“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安慰我。”肖英微垂下头,低声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俞傲戈心里沉沉地,他隐约知道肖英后面要说的话。他们之间本有一份默契,但是后来却变成了一种负担。他正想回避肖英的话题,肖英已幽幽道:“你有女朋友了吗?”
如果说有,他们之间的关系便会划上句点,俞傲戈虽然不知道肖英是为了什么回到厂里,但那绝对是经历了苦难之后的事。如果说没有,他只会让肖英对他抱有希望和期待。他两个答案都不愿意说,却不得不选择。
“很为难么?”肖英看着他的尴尬笑了起来,“算了啦,我们不是已经没有关系了么?问问都不可以啦?”
“不是。”俞傲戈看了她一眼,她以前并没有这么爽朗的,但是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却很少猜得到。“我没有女朋友。”他不喜欢说谎。
“是吗……”肖英轻轻地笑了笑,手背在背后,轻轻地在操场的草地上走着,一步踩下去,草叶弯了腰,再一步,轻轻巧巧。
“时间蛮晚了……你要回去了吧。”肖英停下脚步,侧转身看向俞傲戈,眼睛明亮而闪着光,映在灯光中,五官更加细致漂亮。俞傲戈垂下了眼帘,最初喜欢她的时候,是因为她的美丽与可爱,但现在,那容貌只引起了他的怀念,却再没有任何激动心灵的感觉。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他不知道。她或许只是触动了他的一个小小的契机而已。
“有时间我会找你。”俞傲戈微笑,他能帮她什么,又能做到什么?一直以来,他所能做的只有鼓励她。她是个坚强的人,细腻的人,也是个很难窥视内心的人。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30,俞傲戈的心情很疲惫,但他不想让父亲看出来,于是带着笑进家门。俞远华正在洗脚,看他进来,脸色便是一沉。俞傲戈笑着走进客厅,聂萍听到声音从床上撑起身子,关心地叫道:“傲戈,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今天晚上有个电话找你,好像是你的同学,他说他叫贺千寺。”
俞傲戈全身一震。千寺……千寺打电话来?他为什么不在家?如果在家就可以接到千寺的电话了!
“他留了个电话号码,说是邻居家的,在你的桌子上。”聂萍话音刚落,俞傲戈便窜进了自己的屋子,那张白白的纸条就搁在桌上,他拿了起来,抓起电话便想拨出去。俞远华见状冷冷地吼道:“你发什么疯?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俞傲戈怔了一下,停止拔号,搁下电话。是,他忘记了时间,现在不是白天也不是傍晚,现在是深夜。他睡不着觉,但是别人要睡,他心情很乱,别人却未必,他要打扰别人,就是自私任性。俞傲戈呆呆地看着电话,他想对千寺说什么呢?告诉他肖英的事,蒋建峰的事?还是只是想听听千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