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放松,能够让他获得快乐的地方,是在贺千寺的身边。
十八
天很晴朗,聂萍去买菜,俞傲戈跟着去了,俞远华今天一个人进了城,母子俩都不打算跟着。三个人上街,肯定是吵架结尾,俞傲戈受够了,聂萍也受够了。
菜买得有点多,俞傲戈先拎了一部分回家,才刚把菜放下,电话便响了起来。他匆匆地奔到电话机边,抓起电话,千寺又打过来了吗?这一次他接到了!
“是我。”
“啊……”俞傲戈的声音是意外的,然后便是有些懊恼。是蒋建峰的声音。
“不想接我的电话?”朋友笑了起来,“但是今天你必须要接。”
“出什么事了?”俞傲戈并非不高兴,他只是有些失望,所以口气低沉,听蒋建峰的口气,好像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他的声音一向沉稳,很少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见过肖英?”
俞傲戈心里一惊。没来由的,觉得事情是跟肖英有关。
“是。”
“你什么时候和她分手的?”
“怎么了?”俞傲戈着急地叫了起来。蒋建峰沉默了一下,然后平静道:“我说了的话,你不要内疚,也不要冲动。”
“出什么事了?”俞傲戈的声音大了起来。隐隐的不安,贯穿了整个心脏。
“肖英现在在厂里的医院,内出血,她昨天晚上被人袭击,挨打了。”
俞傲戈手里的电话险些砸在地上,他惊慌地抓紧它,然后深吸了口气。开什么玩笑……昨天晚上他送她到楼下的啊,她要回了家,怎么会被袭击?开玩笑,一定是开玩笑的!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那些人打了就跑,是她家人送她到医院去的。今天早上刚刚醒过来。我想你去看看她比较好。”
“我马上去。”俞傲戈搁了电话,立刻冲出了家门。远远地,聂萍买菜回来,看见他的身影,微微一怔。他跑的……是医院的方向。
医院的医生一看到俞傲戈,几乎都笑了一下。俞傲戈却不敢抬头,径向二楼跑,大家都认识他,因为他的父亲就在这里工作。二楼住院部的一间病房外聚集了很多人,俞傲戈想也没有想便挤了过去,医生正拿着点滴走进去,他悄然跟在他们的身后,反正他这次来,他父亲是知道定了。
肖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紧闭着眼睛,俞傲戈心里颤颤地跳了一下。蒋建峰说了肖英已经醒了,为什么她的眼睛还闭着?肖英的脸色很苍白,头发散乱在枕头上,露出的脖颈处有红色的暗斑,她的额头缠着白色的绷带,让俞傲戈触目惊心。
“请非病人家属出去。”医生要给肖英上药了。肖英的母亲坐在床头,注意到躲在医生后面的俞傲戈。这时候俞傲戈才注意到旁边床上的男人,他见过他,自然也认识他。那是肖英的父亲。看他也是闭着眼睛的样子,难道也受了伤么。他抬头,注意到来探病的几乎都是厂里的工人,事情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肖英的母亲站了起来,走到了俞傲戈的身边。俞傲戈急忙低下头,叫了声阿姨好,肖英的母亲一把抓住他,低声道:“我们出去说。”
人们都退出了病房。门关上了,四下里很寂静,有些人踱到了住院部外面看风景。肖英的母亲与俞傲戈站在较远一点的地方,避开了人们的目光。俞傲戈的心在狂跳,他想知道肖英终究有没有事,同时又害怕昨天晚上他和肖英见面的事情被她母亲知道——他没有直接责任,也有间接责任的。
“傲戈,谢谢你来看英儿。”肖英的母亲低沉着声音,小心地看了一下远处的人。
“究竟是怎么回事?”俞傲戈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一个星期前她就被人殴打,但是她没有告诉我们。”母亲的眼里眼泪在打转,“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为什么那些人总要欺负她?”
“是谁打她的?”
“她没有说,好像是以前上班地方的人。”母亲抬起头看着俞傲戈,“在她出事以来,只有你一个朋友来看她,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俞傲戈沉默着,这时候医生出来了,他立刻走了进去。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肖英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俞傲戈的出现是令她震惊的,她险些就坐了起来,但是头重重地晃了一下,又压在了枕头上。俞傲戈两步走上前,伸手压住她的肩。肖英看着他,他也看着肖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多事情,不需要说明。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谁打你的?”
俞傲戈的脸色微微泛青,他很少这么严肃也很少露出这种凶狠的光芒。肖英怔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这使得俞傲戈有些惊慌,但是他没有摆脱。
“不要去打架,傲戈。”肖英轻轻地喘了口气,“警察已经来过了,他们会去抓住犯人。”
“你知道对方是谁?”俞傲戈眼睛微微一睁,他应该想到的,不是肖英认识的人,又怎么会找肖英的麻烦?
“我当然知道。如果他们不连我的父亲一块打的话,我还没有打算报警。”肖英淡淡地说着,很漠然,眼神突然间变得很冷,那是俞傲戈最怕的情形。“你来我这里,要是被你父亲知道就不好了。你回去吧。”
她推了俞傲戈一下,眼睛里映出在病房门口徘徊的身影。
俞傲戈还想说些什么,肖英的母亲也已经走了过来。她以为他们有什么私话要讲,却看见女儿的手在推拒着。
“妈……傲戈要走了。”肖英的声音有些无力,她眨了眨眼睛,疲乏的模样让人觉得心疼。俞傲戈只有离开,而且他也知道不离开的后果。如果俞远华知道了肖英这件事情,又知道自己来找她,一定会气得抓狂的。
回身凝视着肖英,那苍白而略带微笑的脸庞,几乎令俞傲戈迈不动脚步。深深地凝视,无言也没有笑容的关怀,然后转过身,离开。
脚步是沉重的,心情是悲痛的。肖英是俞傲戈的朋友,她的意义并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虽然分手之后她的生活俞傲戈并不清楚,但是影响和改变他人生的这个女孩,他有义务也有愿望,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
只要她能够离开目前的环境。
但是俞傲戈不能开这个口。他以什么身份开口?朋友?闭上眼睛,俞傲戈越发地痛恨起朋友这个称呼。因为是朋友,所以不可能更进一步地关心,因为是朋友,所以只有支持她而无法改变。这世界上能够改变人的力量,说起来很多,友情,亲情,爱情,但是事实上,俞傲戈清楚地知道,要真正地改变一个人,单是靠朋友靠亲人是不行的。
他是个固执的人,肖英也一样。他们在某些方面极为相似。
十九
推开家门,俞傲戈心里一片烦乱。好想有个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地方。聂萍担心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俞傲戈急忙地笑了笑,道:“妈,你回来了啊。”
“你刚刚去哪里了?”聂萍关切地问。
“只是去操场看看。”俞傲戈不擅于撒谎,也不愿意向母亲隐瞒,但他更不愿意告诉家人真情。很久以前,他几乎什么都告诉家里,那时候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直到某一天他发现家人对他的朋友分了等级,用不同的眼光和方式来对待他们,他便知道自己错了。朋友受到了伤害,他一样痛苦。家人不会明白作为独子的他的寂寞,还有他的性格。
“你脸色不好。”聂萍敏感地知道儿子不愿意透露,只好点到即止。谨慎地看了俞傲戈两眼,她便走到厨房去了。俞傲戈回到自己的房间,颓然地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板上,熟悉的感觉重新袭上全身。他已经忘记有好久没有这样,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任由冰凉的地面侵蚀自己的感觉。
无处可倾诉,无地可发泄,甚至连哭都不允许。
俞傲戈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
肖英憔悴的模样在他眼前晃荡,他却不能坦然地安慰她,给她一个承诺。更让他自责的是,昨天晚上分别后,她便遭到了袭击,他为什么不送她到家,为什么没有能够保护她?
眼睛看向了电话,现在的他,能够告诉谁心中的苦呢?
站起身,他抓起桌上的那张纸条。他只想找千寺,虽然他不知道他能够说些什么,但是他只想找他。回到家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想到千寺,总能够感觉到些许的安慰,些许的感动。
千寺……你现在在电话的那一边吗?
麻利地将菜洗好丢到菜蒌里,然后抓起洗好的葱匆匆地切成条状放入碗里,贺千寺探身想从高一层的柜子上拿醋,手边的碗被碰到,发出嚓的响声。贺菲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跑进来,从背后直接地抱住贺千寺的腰,娇嗔地在贺千寺的背上摩擦。
“小菲,别闹!”千寺急急地扭了一下腰,将妹妹甩开,然后将醋放在灶台上。灶台的四周已经被油污浸染,黑黑的,贺菲怕沾到污迹,急忙松手后退,然后吐了吐舌头。
“哥,要是妈经常不在,我就可以吃哥做的菜了。”
“我哪有那么多时间?”贺千寺探头向屋里看了一眼,父亲贺有财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不到饭做好的时候他是不打算起来了。千寺摇了摇头,准备开始炒菜,透过窗玻璃,他看到了隔壁邻居的阳台,那年轻的小男孩正趴在栏杆边,呆呆地出神,装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千寺不禁微微笑了。小孩子的时候总以为天不时会有阴云,而期望着长大,却不知道在大人的眼里,那样的感伤充满了怎样的无谓和幼稚。
俞傲戈很少会露出这样感伤的神情呢。千寺微微笑着,不自禁地想到了那张经常露出笑容的脸,灿烂的笑,总让人觉得他无忧无虑,很容易便感染了周围的人,同时感到快乐。轻轻地叹口气,千寺很想知道,俞傲戈会为什么事而忧愁,会为什么事情而哭泣。俞傲戈的童年,想必是非常幸福而快乐的,所以他的脸上从没有看到阴郁,他对任何事情都是那样的洒脱,以至于时常拥有快乐。
千寺被他这样的性格深深地吸引着。理解体贴同时又充满阳光,对生活难得有抱怨,这样的人,几近完美。除了,经常有点神经质的发疯外。
“哥,你笑了呃,什么事那么好笑?”贺菲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千寺。她记忆中的哥哥,从来没有过自个儿发笑的时候。
“没有啊。”千寺淡淡地一笑,昨天他给俞傲戈打了电话,可惜他不在,一连两天都到邻居家打电话总是不好,如果俞傲戈打过来到可以借口去接。
隔壁的电话响了起来。千寺心里一跳,真是无巧不巧,就在他想到电话的时候,邻居的电话居然就响了。他手下不自禁地停住,马上被油溅到,烫得他松了锅铲,甩手后退。贺菲着急地拿了抹布盖在他的手上,贺千寺却不断地向大门的方向望,会是俞傲戈打来的电话吗?世界上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敲门声响了起来,贺菲跑着去开门,千寺扒了两下菜,便听到贺菲那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哥!你的电话啦!”贺千寺立刻丢下了锅铲跑了出来,连围裙也没有来得及解便迈出了门。贺菲急急地冲到厨房,发现菜已经有部分烧焦了,跺足直叫可惜。
小男孩将电话递给千寺。兴奋的双手几乎握不紧话筒,千寺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渴望着听到俞傲戈的声音!
“喂……”
俞傲戈的头猛地靠在了床边,听到熟悉的声音,悲伤的情绪突然间涌了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把话筒紧紧地靠在耳边,听着电话的那头传来的喘息声。
“喂?傲戈?”千寺没有听到回音,以为电话出了问题,急急地叫了起来。
俞傲戈振作了一下精神,低沉着应了一声。
“千寺……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菜,你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我妈在弄。你那天打电话来,我正好不在。”
“我知道,你妈告诉了我。”
电话两端同时沉默下来。千寺突然间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寻常。俞傲戈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没有休息好似的疲乏和困顿。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千寺压低了声音,非常紧张地问。
俞傲戈坐在床前,听着千寺的问话,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了深深的关切之情,眼睛又是一酸。他不想把苦闷压在心底,也不愿意再压抑。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尽力让声音平静下来。
“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住院了。”他垂下头,声音禁不住地哽咽,“她是……被人打伤的。”
千寺微微一怔,心里突然感到沉重,俞傲戈的情绪低落到他没有预料的地步,而他口中那个“很重要的朋友”,再度让他心中一痛。想知道对方是谁,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问出口。
俞傲戈并没有等他问,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淡淡一笑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曾经救过我,而我,非常非常地喜欢她。”
千寺拿着话筒的手僵住了。突然而来的倾述让他毫无任何的思想准备。俞傲戈的话中,透露出千寺所不知道的过去,透露出他生命中的脆弱。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占据那个位置的,是一位女孩。
千寺突然间无法再笑,他意识到,他不了解俞傲戈,一点也不。
二十
一个星期之后,肖英出院,回家疗养。俞傲戈准备去探望她。俞远华抬起眼睛瞪着他,这一次,他没有问他要去哪里,而是直接道:“你要去找肖英?”
“我去探她的病。”俞傲戈站在门边,手已经按上了把手,只要一转,把手就会扭动,门就会打开。
“我不准你去。”俞远华冷冷地说。俞傲戈回身看着父亲,微微颤抖的手表现出他的倔强,门开了一道缝,他已经早有准备,即使违背父亲的话,他也要去看肖英。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俞远华站了起来,眼神冷得像刀,俞傲戈感觉到那刀正在割着自己的脖子,自己的心。
“她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去探望她。”俞傲戈做着最后的努力,而俞远华已经走到他的面前,猛地将门推开,那紧攥在俞傲戈手里的把手被大力抽出,划过掌心,痛得钻心。俞傲戈感觉到掌心的剧痛,感觉到伤痛,但更多的是心痛。
“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就不要想再回这个家!”俞远华怒吼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猛力地将俞傲戈向里扯,俞傲戈抗拒着,手微微扬起,他只是想用力,并没有抗拒的意图。俞远华却被激怒了,他的手掌扬了起来,重重地给了俞傲戈一耳光,一股淡咸的腥味窜入口腔,俞傲戈整个人撞在墙上,脑海里有一瞬间的昏黑。
“他爹!”聂萍及时地伸手阻止了俞远华接下来的巴掌,她大声叫道,“他要出去就让他出去!”
“你懂什么?”俞远华怒吼起来,指着俞傲戈道,“你知道他是去哪?你知道他是去找谁?你知不知道肖英是做什么的?”
俞傲戈轻轻地擦了一下嘴角,抬眼看向父亲。父亲的脸色气得铁青,如果不是母亲拉住他,自己或许又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俞傲戈不怪父亲,从一开始就不,他是恨。
“傲戈,你出去!”聂萍大声地吼了儿子,然后用力将俞远华推进了客厅,俞傲戈一个转身,从敞开的大门走了出去,就在他迈出门的时候,他听到了俞远华的怒吼:“你有胆子给我出去,就不要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