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含月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原本想是隐瞒,但承玉精通医理,也隐瞒不了,只得回答,“还有些难受,但没有去年厉害。而且一直在按时服药,你放心,承玉,你放心……”
承玉沉默了一阵,薄薄的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忧郁地开启,“王爷,你再忍一忍。桂王一定会有办法的。”
含月笑了笑,那笑容像是随时要被风吹散了一样,“药么?这毒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年了,要是有药早就治好了,又何必你们那么费心机?”
承玉心头大震,听得这话竟是有放弃的意味,但这是在皇宫内苑,到处都有各个王爷的眼线或者皇宫密探,绝对不能在这里出任何的纰漏。他握起含月的手,觉得那手又小又冷,和十年前搂着他的手完全不同,“王爷。”他说,和十年来一样的语调,温柔坚定,“请相信桂王,请一定要相信桂王。”
含月其实已经压抑在很久了,见到承玉原本是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但是看到此刻的他,半天才用了全身的力气吐出一句,“我一直都相信他。但是承玉,你就为自己活一次吧。”
有一种世界颠覆的感觉。承玉看着含月,看着自己握着的含月的小手,耳朵里哄哄地响。
他想起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含月照例犯病,躺在床上咳嗽完了闭目养神,桂王不在,他刚刚从外面回来,就过去看他,把了脉以后发现原来是热毒参合了原本在身体里的毒,令得他灼热疲惫,却又不能吹风。当时,他担心得只想把桂王叫回来,因为一个不小心毒气攻心,对身体危险至极,正准备唤人的时候,手被床上的人拉住,回头看到的一双幽深的眼睛,“不用叫二皇兄了。他不是去的宫里,他去了岭南,我知道,他是为我找药去了。”那一刻他发现,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让含月发现的秘密,含月其实早就知道了。双方为了对方都互相隐瞒着。那一刻他哭了出来,发誓将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为含月找到解药。
时间在恍惚间一泻而过,回到当前,还是那双幽深的眼睛,眼睛里依旧充满了悲哀的神色。承玉张了张嘴唇,发现说不了一个字又闭上。
就在他们两个陷入沉默的时候,从一旁传来一个只有他们才听得出嘲笑意味的声音,“承玉,该回去了。”
是太子。
承玉和含月在那一瞬间都石化了。还是承玉反应快,放开含月的手,对含月说,“王爷,请自己保重身体。”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擒着微笑的太子处。
含月站起来,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喉间一甜,却硬生生地把血吞下去。拉紧身上承玉的外褂,脸色苍凉。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转眼又过了半个月,过年的兴奋已经淡下来,又到了举国上下为宁王和礼部尚书千金大婚的庆祝。
太子作为长兄自然要出席,天韶帝虽是高兴,但在前一夜又开始犯病,没能起床,太子同时作为皇帝的使者转达祝福。所以东宫的主子不在,连一向不离太子的蒲柳也不在。承玉一大早起来,就算计着今天要干的事情。
下人把饭菜是端到房间里的,府里的侍卫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在东宫名义上是辅助太子打理朝政,太子也把表面工夫做得极好,事必相询,但其实一点实权都没有,加上东宫的人看他不顺眼,时常故意刁难,这些给今天的行动多少带来了不便。但他已经不能再等下一个机会了。用了早餐,就走了出去。
在东宫呆了这么久,地形已经烂熟于心,包括侍卫交接班的时间。他很快地就到了最为熟悉的太子的书房。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子,也不着急。翻完了就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归为原位,从书桂开始到书桌,就连以前派探子查明的暗格都看了一道,却依旧无所收获。
他皱着眉,想道:这里绝对有什么的。要是不在书房就会在卧室。但卧室目前进不去,只能等以后。正打算出去,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心里一惊。躲到书柜后面,然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谁在里面?”
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的女孩的声音。承玉摒住呼吸,在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打算等这个女孩走过来打晕了她再说,谁知道,她下一句竟然是,“承玉大人,是你吗?”
25
承玉此时的惊讶简直无法形容,但他随即想到一件事情。那是去年逃离东宫时,被东宫侍卫长发现并表明自己是桂王府派来的事情。桂王府当初安排人到东宫的时候,他是知道的,只是具体不知道是谁而已。又听到轻轻问了两声,他的心念一转,并没有回应,反而把自己的身子往里面更缩了一点。那女孩似乎也不敢在这里多呆,侧耳听了听房间里确实没有时间后,转身又轻轻走了出去。承玉等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出来。
这个时候想出书房一定会正面碰上刚交接班回去休息的侍卫。可是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看了看四周,每天都要来的地方,其实从来没有机会细细打量。这时听到巡逻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他的心一紧,把牙一咬推开书房的后门就匆匆走了。
书房的后门直通太子寝宫,也就是那些嫔妃居住的地方。要是被嫔妃看到,只怕更加说不清楚,只是他不能冒着被抓住的险。好在一路上,由于是寝宫的缘故,巡逻的人并不多,穿过记忆中的侧门,出了万分危险的地带,他才舒了口气,抬头一看,却是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好……熟悉……
那是一条毫不出奇的长长的回廊。由于年久失修,朱漆都落了很多,四周杂草丛生,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在这里。那回廊蜿蜒曲折,伸向了似乎无穷无尽的远方。(如果还有大人记得第一部的话,在那里,含月也发现了这条回廊)
太熟悉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记忆里蠢蠢欲动准备破茧而出,但始终还是有一层薄薄的膜阻挡着,要出来,要想起来,要去发觉!全身都在叫嚣着,那回廊到达的地方一定是他曾经遗落过的什么。
他忍不住向前踏出了一步,蓦地想到此刻的处境,又有些动摇起来。再三衡量,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那回廊,还是转身走了。
将来一定要弄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想。
急速走到自己的房间,却还是慢了一步。每两个时辰来探看他情况的侍卫已经惶恐地站在门前,见到他不啻见到了救星一样,但随即脸色又拉下来。
“承玉大人,殿下吩咐过,叫您不要随意出去的。”
承玉心里暗自叫糟,但并不表现出来。依照在东宫的生活状态,也不搭理,略一颔首就推门进去了。进去见听到另外一个侍卫小声地抱怨,“这祖宗迟早要了我们的命。”
他想,今天的行动一定瞒不过太子,早点想好应对之策才是正事,但脑海里对那个回廊总是挥之不去。
果然到了晚上,鸿缣黑沉着脸走进来,他也没有睡觉,坐在椅子上等着。见他进来,也不站起来,仰头两个人就在冰冷的视线里对望。
“原来东宫还有你承玉没有摸熟的地方。我还以为来了这么久,通过埋伏在东宫里的探子,你们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非常了解了。”
承玉有些奇怪的是,平时太子对这种事情一定是以很嘲弄很冰冷的态度处理,怎么今天一反常态,有着爆怒的迹象?难道这东宫——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话!”
三不并两步走上去,一把扯住承玉的头发,鸿缣怒火冲天地说。
“你要是想做哑巴,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不然就给我说话!”
承玉被迫对着这美丽的太子阴沉的面孔,这是找出这个太子情绪弱点的好机会,他怎么会放弃?!幽幽开口道:“只是闷得慌出去了一下,殿下怎么这么着急?承玉又不是东宫的犯人,用不着把我关起来吧?”
鸿缣冷笑道:“我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叫闷说要出去?”
“那是因为殿下太忙了,没有注意罢了。”
碰!身子被硬生生扯丢在地上,全身骨头都开始了叫嚣。疼痛晕眩晃动,连眼睛也睁不开,又猛地被人拉着衣领提起来。
“那么你是想借此引起我的注意了?”
一字一顿地响起在耳边,身体始终无法习惯伤害令承玉大伤脑筋,但是马上要来的事情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只说了一句,“太子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就被压在了地面上。
“有啊。”鸿缣冷笑着,“比如用长满铁钩倒刺的鞭子抽,或者拿烧溶了的铜水灌,要不就放到浇满硫酸的水池里……我还有很多种方法,你想试哪一种?”
哪一种都比这种方法强。起码不会有屈辱而无力的感觉!衣服和以前无数次做这种事的时候的下场一样,被撕开来,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后腰上的烙印分外刺眼。鸿缣的指头游走在烙印上好一阵子才拿开,然后在承玉全身绷紧的状态下强行进入。
“但是只有这种方法,才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和已经陷入兽欲的身体不同,承玉听到仍然毫无感情的声音企图摧毁他的神智,他咬牙死死忍住。
被迫不停地换了好几种屈辱的姿态,身子和灵魂仿佛已经被剥离了,他始终没有认输,在这场拉锯战里,就算他迟早要死,也不会认输!
宁王成亲之后第五天,载着寰王的马车从抒王府驶向了东宫。鸿缣听到怀秀已经到了的消息,亲自迎了出去。
“殿下。”怀秀笑着走上前,他的后面跟着木无表情的越涛,“打扰您了。”
鸿缣道:“自己兄弟说什么打扰?我们好久没有好好聚聚了,今晚本宫为你接风。”
怀秀看看后面并没有站着承玉,失望之下也有些担忧,什么也没有说,仅仅点了头。鸿缣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除了暗暗皱眉头,表面上也不好说什么。吩咐蒲柳带他们去厢房。
怀秀跟着蒲柳一路走着,走到一半忍不住问:“不知道承玉现在怎么样?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了。”
蒲柳早就料到怀秀会问,因此不紧不慢地回答:“寰王等到了晚宴的时候就能见到承玉大人了。”
怀秀听得他不想透露太多的样子,也就不再问了。鸿缣给他安排的园子在南边,院子很大,看得出是用来招待贵客之地,环境幽美。怀秀谢了谢蒲柳,蒲柳把服侍的几个小丫头介绍了一番就借故告退了。
越涛拿着他们不多的行李,走到主房间放下,怀秀跟进去,见他小心地拿出佛像,设下香案,把香点燃恭敬地递给怀秀。怀秀肃穆地接过,对佛祖拜了三拜,念着佛号,上前插好。
“主子,之前相国寺回的信,您还是不要再想了。师父既然不肯帮忙,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怀秀叹了口气,“生死由命,到头来我依旧是看不透。”
越涛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不是主子看不透,是主子的心太善了。当年如果不是主子一力抗下所有的责任,皇上怎么会到如今都不原谅主子?”
“越涛?!”怀秀没想到越涛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一变,“不要说了,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了,都过去了。”
“是的,对其他所有人来说都过去了,对太子对桂王来说都过去了,但是对主子对皇上来说却远远没有过去。”越涛看着眼前的人,伤感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这件事情了,主子你放心。永远不会了。我只是希望主子记得当年的教训,记得不是每个人都和主子抱着同样的心思。一个天下,一个皇位早就让所有人都变了。”
“我知道。”他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佛像,说道,“二皇兄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早就知道。含月是无辜的我知道,过去了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我也知道。我已经放弃了,真的,越涛,我已经放弃了。只是有些怀念而已。四皇兄一向不喜欢和大皇兄、二皇兄走得太近,三皇兄因为母亲身份低微的问题不能和我们走得近,当年大皇兄、二皇兄都对我照顾有加,甚至到了他们决裂也是……我只是有些怀念了,承玉和当年的我好像啊,为了桂王什么也可以不顾,真的好像……”
越涛不说话了。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佛像,沉默无语。
晚宴的时候,承玉果然出席了。他看到怀秀也没有什么多大的表示,仅仅行了个礼就到了太子的身后。
“坐下来一起吃吧。”鸿缣随意地指了身旁的一个位置说。
承玉什么也不说,就坐了下来。越涛在心里把承玉骂了一百遍,眼神都可以用来杀人了,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低头看着眼前的饭菜,神情木然。
怀秀入了坐以后就一直盯着承玉看。见他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连拿筷子吃饭都懒洋洋的,有些惊讶,问道:“承玉,你身体不舒服么?”
承玉显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像是十分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摇头道,“不,只是太累了。不打紧的。谢谢寰王关心。”
这样的理由当然不能让人信服。鸿缣眼睛里的恼怒一闪,随即又换成一副关心的样子,问道:“是不是白天的事情太多了,要是真的很累就回去休息吧。”
不料,承玉竟真的点头起身道:“是,殿下。寰王,对不起,承玉告退了。”
怀秀欲言又止,点点头,“你早点休息。”
承玉行了个礼就离开了,鸿缣心里气得不轻,只道他是故意的,但在怀秀面前又奈何不得,暗自记下这笔帐,心道过今天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承玉走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再也站不住,全身一软跌到地上,脸色惨白,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呕不出来。他咳了咳,扶着桌缘慢慢爬起坐到凳子上,缓缓地顺了一口气,才好受了一点,突然脸色大变,哇地一声,把一口的黄色胆汁呕了出来,带着淡淡的血丝,刺鼻的腥臭味飘散在四周。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一滩液体,“不该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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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玉坐了一阵,又觉得头昏。还是除了衣鞋躺到了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谁知,半夜一阵尖锐的刺痛把他疼醒了。咬牙白脸卷着身子,全身都是汗,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他急不能呼救,又无法自己动身找药,只能咬牙死死地撑着,盖紧了被子,希望暖和了能好受一些,然而用处毕竟不大。不过半个时辰,他疼得眼睛都睁不开,肚子里像是有刀在搅动,而脑袋里又是千根针在扎。
一定有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他这么想着,然后体力不济,疼昏了过去。
怀秀挂记着承玉晚餐的脸色。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起了身,想去探望。突然省起他根本不知道承玉住在哪间房。问了问服侍的下人才知道他陪太子进了宫。
“好像是什么急事巴。四更的时候,殿下才睡下没多久,宫里的人就来了。”
那人说起承玉时,神色冷淡,倒是提起太子的时候表现的十分钦佩尊敬。怀秀在心里暗暗称奇,也不好多问。一天下来,谁也没有见到,呆在房间里读了读佛经。到了第三天,他才又见到鸿缣,但承玉却不在。
“你来了几天,听说都关在房间里读佛经。怎么不出来逛一逛?”
怀秀笑道:“这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还是不要整天闷在房间里。”鸿缣皱着眉头,“本来以为这一阵子朝廷的事情比较清闲,谁知谷种的事情又在朝里闹起来,不然可以多陪陪你。要不找一个熟悉东宫环境的人带你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