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吓得一身冷汗,连连磕头求饶。鸿缣知道此刻即使罚了他也无济于事,便挥手让他下去。正当时,承玉竟站在门外,那人一开门就看到承玉怔怔地站在外面,不由一愣:“承太傅?”
鸿缣抬起眼睛果然见到承玉,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
承玉早就得知朝阳之事,却也不作声,只是禀道:“并州太尉已经在大厅恭候多时了,问太子是否能拨冗召见。”
鸿缣眉毛一挑:“这种事情怎地是你来通报?那些传话的太监呢?”
承玉微微一笑:“殿下怕是忘了,并州太尉张孝之是下臣的同学,旧日同学到来,下臣自当接待一番。”
鸿缣哦了声,复又冷笑:“怕不是接待旧日同学那般简单吧?没有向他讨教什么?”
“张太尉博学多才,承玉自愧不如,是当多向他请教。只是这次见他来得匆忙,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实在不敢耽误他的时间……”
鸿缣现在被朝阳的事情一打扰,根本无心去理会承玉的心思,只觉得这人越发无法琢磨就越发有趣。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对他道:“寰王昨日和本宫说,想邀请你和他一起去出游。本宫已经答应了,你就准备一下,明天动身。”
这回轮到承玉一怔,“出游?”
鸿缣斜睨他:“怎么,有问题?”
“……没问题,只是敢问殿下地点?”
“寰王决定的,本宫怎么知道?你与其在这里问本宫,不如回房好好整理东西,这次怕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承玉看着鸿缣的背影,轻笑出声:“以为把我调出宫公主就安全了?”
鸿缣没有理会承玉心里到底想什么。事实上,昨夜怀秀和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本来是想直接拒绝的,但怀秀面容恳切,加之难得他会提出要求,也不太好拒绝。现在朝阳出了事情,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也是件好事。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大厅,坐在椅子上的人一见他来,连忙站起来行礼:“下臣张孝之拜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请起。”鸿缣一个箭步上去扶起张孝之,叹道,“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张太尉了。”
张孝之点头道:“是一年又七个月,太子殿下近段时间可好?”
“还好,有劳太尉挂念。”
张孝之细细看鸿缣脸色,却见他眉宇藏忧,心思一动,“殿下,下臣刚才看到了承太傅……”
“嗯,现在他在东宫做事。怎么?”
张孝之听罢脸色怪异之极,既像大喜又像大忧,还带着不忍,小心翼翼地问:“那殿下是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了?”
“告诉他?不,没有。”鸿缣面上露出残忍的神情,“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
“殿下!这怎么行!他是桂王的人,如果有任何破绽被他知道了,难保桂王不会——”
鸿缣用手止住他下面的话,高深莫测地说:“不打紧,为了看他那时的表情,怎么样都值得的。”
39
承玉跟着怀秀上马车的时候泄漏了一个不耐的眼神,虽然没有被别人发现,但却没有逃离一直紧张着他反应的怀秀的眼睛。
越涛坐在车夫的旁边,脸黑得像黑炭一样。他自从知道出游要带着承玉就拼命反对,他以为以太子对承玉防范的程度一定不会让承玉出去,没有想到这次却估计错误。
“单家的冤魂……”越涛望着晴朗的天空,喃喃自语,“承玉,你是单家的鬼……”
隔着门板,承玉向来灵敏的耳朵听到了这句话,心中微微起了波澜,但又被强自压下平复。他知道这是越涛故意说给他听到的,单家显赫一时,被抄家后,逃离监禁、流放命运的子孙不多,而他是唯一一个入朝当官的人,甚至官拜四品,复兴单家的愿望自然就是他来承担了。一直以来,他确实是以这个为目标,当初辅助桂王,私下里和桂王约定,将来桂王登上王座,一定替单家平反。经过十几年的时间,这个信念没有减退,却也不若当初那般强烈。和太子对着干,除了是出于桂王和太子的敌对关系,更多的——细细想来,竟然——是出自本能。
一个阴险毒辣自私却顶着亲善睿智光环的太子,凭什么就能成为下一任皇帝?越是深入了解太子就越是不甘心。桂王样样都不比太子差,为什么就仅仅因为晚出生就被剥夺了竞争的权利?
承玉想的出神,怀秀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色,有些担忧,触及手腕上的念珠,他安下心,冲着承玉微微一笑:“承玉,这回我们是去相国寺,去拜见我师父。”
什么?!听到怀秀这样一说,承玉吃了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瞪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怀秀难得看到承玉如此失态,不有的觉得有些奇妙。
“相国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是这么远的地方,那等他回来,局势不知又成了怎样一片天地。
怀秀像是要安慰他一样,伸出手覆盖在承玉的手背上,“我师父无非大师从密宗回来,我想让你们见一面。”
“……寰王。”
“嗯?”
“承玉身上罪孽太重,怕是入不了佛门清净地。”
“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罪孽?承玉,你何必……”
“不,这是不同的。”承玉打断怀秀的话,“无心之失和有心犯下的罪过是不同的,完全不同的……”
怀秀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念了一声佛号,“有谁这一辈子不犯下一丝一毫的过错?在世间何必斤斤计较这些?我们要的,是放开一切从新开始生活,不是吗?”
承玉听了,固执地把嘴巴抿紧,嘴唇都发白了。怀秀也不勉强他,静坐了一会后,将腕上随身携带的念珠取下,拿在手上,一边转动一边诵起经文,过了很久,忽然张开眼睛对承玉道:“当年,六祖大师从五祖大师处得到佛法真传后,曾经到过韶州曹侯村。当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五祖弘忍大师的佛法传人。但是,一个叫刘志略的读书人对六祖大师非常尊敬。刘志略有一个姑姑出家为尼,法名叫无尽藏。她常常耸诵读《涅槃经》。六祖大师偶尔听了她的诵念,立刻就理解了经文的妙意。于是就对无尽藏讲解此经。无尽藏拿了经卷请教六祖大师经文文字如何识读,六祖大师却说,文字我不认识,经文的义理请随便问。无尽藏很吃惊,就问六祖大师,你连字也不认识,又如何能理解其中的义理?六祖大师回答说,诸种佛法的道理与文字并没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怀秀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承玉,我佛说,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需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承玉不说话,他紧闭着眼睛,靠在马车的墙壁上,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怀秀等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再次念起了佛经。
说是游玩,却并没有在路中停留,除了夜晚住宿之外,白天都在赶路。承玉一路沉默得可怕。怀秀念着经文,两人虽然坐在一辆马车里,几天下来却没有说上几句话。好在车夫驾马的功夫了得,比预定还要早了一天到达相国寺。
下了马车并没有人来迎接,虽然说怀秀在这里居住了好几年,但毕竟也是御封的王爷,和普通的皇子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相国寺竟然如此冷淡以对不禁让承玉好奇。越涛把剑交给车夫,走到他们前面对门口扫地的小弥沙问道:“请问师弟,方丈师父现在在不在?”
那弥沙抬头看到怀秀,展颜一笑:“原来是师兄回来了。”
怀秀点点头,走上前,摸着他的头道:“勇礼师弟好啊,这么久不见,身体还好么?”
“好啊,怀秀师兄,你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了,远泥师兄一直叫我干这干那的,简直把我当酒馆里的小二使唤。哼哼,我一直盼望师兄回来,有师兄在,远泥师兄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别说远泥师兄,就是其它方字辈的师兄也要看在师兄的份上礼让我三分。”
怀秀看着小弥沙洋洋得意的面孔不仅失笑,“师兄去见师父了。”
“啊,等等。”小弥沙一把拉住怀秀的袖子道,“无非师伯正在住持的房间里,师兄要去见师父的话,还是去住持那里吧。”
“好的。谢谢师弟了。”怀秀笑了笑,举步走向里面。小弥沙看了看跟在怀秀后面的承玉,面露迷茫之色,但还是拿起扫把重新开始扫地。
“在这里论辈分其实他还比我大,不过他的师父只是伙膳房的,所以他在我面前也只以师弟自居。”怀秀笑的时候还带着叹息,“其实佛门里等级比俗世还要森严。”
承玉听得一怔,这时怀秀已经带领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沿路都可以看见不少僧人,他们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顶多抬起头来唤怀秀一声师兄,再也没有看见像门口那个小弥沙一样冲上来大叫的情况。不一会儿,怀秀在一间禅房面前停下,有一个僧人在门前守候,看到他来,先是行了一礼:“原来是师弟到了。住持现在在打禅,吩咐任何人不要打扰。”
怀秀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问道:“师兄,听说我师父正在和住持谈话?”
“之前是的,现在师叔已经回到自己的禅房了。”
承玉注意到说这些话的和尚脸上有丝怪异的神采,他自幼便懂得揣摩别人的脸色,不像怀秀在寺庙里单纯,因此也就留心了一下。暗想一个寺庙竟也处处透露着古怪。
怀秀没有深想,想那和尚道了谢就领着另外两个人向相反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远,怀秀在一间和方丈住持的禅房差不多样式的房间前停下,轻扣了三下门,恭声道:“弟子怀秀求见师父。”
里面等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饱含睿智的声音:“进来吧。”
怀秀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承玉看到正对面坐着一个白眉长须的老和尚,穿着颜色有些黯淡的袈裟,闭着眼睛。
怀秀示意另外两个人跟着他,走近几步道:“师父,弟子回来了。”
无非睁开眼睛,却是看向承玉:“这位是?”
怀秀连忙引见:“这位是东宫的承玉太傅。弟子专程带他来见师父的。”
无非双眼突放精光,严厉地盯着承玉:“原来是东宫的贵客到了,恕老衲有失远迎。”
承玉不明白无非的态度,不卑不亢地说道:“大师乃得到高人,况又是寰王爷的师父,理应承玉拜见才是。”
无非沉默了一阵,双手合十宣念一声佛号方道:“老衲想和承玉大人单独相处一阵。”
承玉一怔,越涛更是诧然,怀秀看看师父又看看承玉道:“那弟子就先告退了。”说完,带着越涛离开了禅房。
承玉单独面对无非,也没有想到什么事情。倒是无非又不说话了,拨动佛珠念经。好在承玉能沉的住气,也不开口催。两个人就静默地呆在禅房里。
阳光从纸糊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投下长长的阴影。承玉听着长长短短的经文,几乎忘记了时间。然而就在他听得入神的时候,无非突然停止了念经,睁开双目,看着承玉,承玉没有料到,不禁有些狼狈,这时无非开口开口道:“施主,可知何谓如来?”
承玉略一思索,回答道:“无所谓来,无所谓去,是为如来。”
“何谓大身?”
“…………无形无状,无大无小,是为大身。”
“何谓佛法?”
“无佛无法,无相无状,无报无德,无功无量,是为佛法。有偈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无非盯着承玉的脸自习瞧了半晌,叹了一大口气,“佛渡有缘人。施主深知佛法真谛,却甘于堕入俗世红尘,万盼回头是岸。”
承玉笑了笑,在夕阳洒入室内的光晕里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承玉早已遁入魔障,大师不知,菩萨早已放弃弟子了。”
“阿弥陀佛,所谓善法,即非真实之法,无善无法,无行无德,我心向佛,佛自在我心。施主,三千大千世界,无微尘,无明象,无须弥,是为如来所语三千大千世界。”
承玉脸色一黯,微涩说道:“弟子心中尽藏微尘,究其事,尽其心。十年前譬如单家,十年后譬如皇家,弟子之兄曾一心向佛,最终却得惨淡收场,尸骨无存。弟子脱不了世俗,是命数。”
无非再次沉默,良久之后方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单长漾,你始终不能参透世事变迁之理。”
“弟子此身入这孽障,早就万劫不复。”
“长望一生向佛,早已回归西方净土,置如来座下,而你……”一个寂寥的叹息幽幽响起,“单家已是过眼云烟,何不放开?”
“长望死得太惨,单家百余人死不瞑目,如何放开?我佛慈悲竟没瞧见?单家当年所犯何事,如此触怒龙颜?大师,你可清楚?”
承玉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不会等到回答,才听到一声:“必是因果循环之理。”心头大震,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始终烟雾缭绕,看不清楚。
“何为因,何为果?”承玉紧紧压上去,紧张得连心都揪疼了,一下一下拍击着他的所有生命。“单家可是有什么秘密?”
无非站起来走到窗户前,阳光覆在他的脸上像镀了一层薄金一般耀眼,“原来就是我入我佛座下这些年也依旧不能参透,世事无常……”他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侧过头看着承玉,背对着的阳光霎时间迷了承玉的眼睛,“单长漾,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承玉没有料到竟然会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想来这个相国寺处处透露的诡异,令人难以理解。
“你可知我和方丈在俗世的身份?在三十年前……”
承玉不接话,他发现无非并不需要他回答,所以他瞧着无非,等待他把答案说出来。
“三十年前,在京城曾有‘北不惹顾恩,南不见单仁’的说法,现在怕已是被人忘光了。顾家二公子向来得顾太夫人喜欢,整天无事生非,甚至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便是连皇上也有耳闻……至于单家十一公子,哼哼,比起顾恩更是一个混帐,就是城脚的小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止住哭声,只是单家权倾朝野不说又向来护短……”
承玉听到这里,心思一动,不由得仔细朝无非瞧了瞧,却瞧不出什么。
“不过那些也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前,他们都还很年轻,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民生大计,他们都还不懂…………呵呵呵呵,我竟然会和你说到这些,可见我真的是老了,阿弥陀佛。
三十年前的单家,还是老太爷掌管,蚩辕帝对他宠信有加,曾经三次提出要单家小姐入宫成为太子妃,均被婉拒。蚩辕帝非但不生气,反而收了单家小姐为干女儿封为繁花郡主,预许配给当年的状元。可那单家小姐既拒绝了太子,又怎么会接受状元郎。谁也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料到,单小姐看上的竟然是一个她绝对不能看上的人,这是天意、天意!单家永远没有料到,他们保护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姐,看上的是一个绝对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