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缣看到执事进了内院,知道要开始了,微一侧脸,看到低垂着脑袋的承玉,轻笑道,“怎的好戏还没开演,你倒累了?”
承玉在心里气愤,却不表现,只道:“殿下何出此言?怀王大婚,下臣以为殿下不该视同儿戏。”
鸿缣听罢,冷笑不已,“儿戏?怕想视同儿戏之人,不是本宫吧。”
说话间,新娘已经被喜娘牵出来了。天韶帝没来,公主的父王远在西域,高堂之位自是空席。承玉没有理会鸿缣的话,看着怀王和新娘的行礼。心里觉得空白了一片,仿佛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真的就好像太子所说的是作戏一样。
翼箫这时是站在角落里,没有人发觉,他看着含月和新娘互拜,烛光把含月的脸衬得娇艳,一时间竟痴了。
“桂王……”
突然,从后面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让他一惊,回头一看,是宁王楚希。
“怀王,也成亲了。”
翼箫不知道楚希想说什么,也不作答。楚希盯着他的脸瞧了一阵,又开口道,“你也该清醒了。”
翼箫被这句话刺得一震,以为他知道了什么,连声音也颤抖起来,“什么?”
“含月他毕竟是……我们的亲弟弟……”
翼箫沉默了一会,然后浮起一个冷漠的笑容,“你们从来都没有把他当弟弟看,怎么现在反倒都用这个劝起我来了?”
楚希看着他的身影从身边走过,低低说了句,“桂王,他…不是孪童,你要放开啊!”
翼箫蓦地回头,用一种仿佛是野兽的目光狠狠的盯着楚希。楚希从来没有见过翼箫这样的表情,惊讶之余不免有些胆寒。
“孪童?”翼箫的声音似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样,“你是这样看我和含月的?”
楚希听到后面有人叫“新郎新娘送入洞房”,没有人发现他们在这个角落里的动向。他干涩的说道:“不管怎样,桂王,将他绑在你身边一辈子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翼箫喃喃重复,忽地又苦苦一笑,“是的,将他绑在身边一辈子是不可能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的苦,他的命……”
这几句话说得楚希莫名其妙,想到可能是说他们兄弟除了翼箫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含月,这时,翼箫已经离开了。他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这门亲事多少会让翼箫难过,但不想他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
翼箫匆匆离开大厅,怀王府是在他的监督下建成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甚至比含月自己还要熟悉。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刚才楚希说的那句“孪童”。如果不是有旁人在场,他可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挥拳向楚希而去。
孪童!
娈童!
娈童!
他辛苦这么多年,痛苦了这么多年,就是在亲兄弟眼中,也以为他把含月当作娈童对待吗?!
他突然有种想大笑的冲动,几千个日子里的压抑,被父皇的赐婚打得支离破碎。他是为了什么要背叛太子,他是为了什么要争夺权位?!
含月竟然如此地被人贬低……
“王爷……”
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在暗处低唤,让翼箫停住疾走的脚步。他的瞳孔放大,紧紧盯着从树影里缓步走出来的人。
“王爷。”
是承玉。
一年不见的承玉。
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翼箫笑笑,“好久不见……”
在怀王成亲的夜晚,在新落成的怀王府邸,翼箫和承玉终于见面了。
37
“好久不见。”承玉当时也这样对翼箫回应。清清淡淡的语调,仿佛他们不过小别片刻,仿佛承玉回到了桂王府。
翼箫看着他,深深,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才吐出一句,“我对不起你,承玉。”
承玉也看着翼箫,幽暗的眼神是翼箫从来没有见过,那里埋藏了太多的意绪,“桂王,您太小看承玉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道,“况且当初,是承玉主动要求的。桂王怎么又说起道歉的话?”
翼箫摇摇头,此刻的他的心乱成一团,隐隐觉得承玉似乎和原来不同了,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同,“不,当初我不该答应你的。不该的……”
承玉听到这句话,愣了愣,随即想到今天是怀王成亲的日子,心里泛过一阵涟漪似的伤感,“桂王,太子他…没有解药。”
“什么?!”翼箫猛地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是的,总是这样,只有在提及怀王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地露出真正的情绪。承玉再次说道:“太子没有解药。看情形,不是太子做的,而且很可能太子并不知道……”
“这不可能!”翼箫断然说道,“当年的事情他一定清楚。含月的母亲不是立刻断气的,他一定清楚!”
承玉的眉毛挑了挑,但不作声。
翼箫的念头转了又转,眼睛瞄到承玉欲言又止,心下一沉,“承玉。”
承玉身子一颤,却努力保持镇定,“是?”
“你是不是很恨我?”
?!
“你是不是很恨我?”翼箫继续问,一步一步逼近承玉,“你是不是很恨我当初把你送到东宫?你是不是很恨…含月?”
承玉摆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慢慢握起来,“桂王,您怀疑我吗?”
翼箫盯了他半晌,缓缓道:“你不敢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承玉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站着。连桂王的眼睛也不敢瞧。翼箫见状,已经明白了七分,自是又惊又怒,却只是把手搭在承玉的肩膀上,“是我对不起你,承玉。你要是恨我,我能明白的。”
“……”承玉拨开翼箫的手,蓦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身体剧烈地颤抖,对翼箫苍白难看得神色视而不见。
“承玉……”
“你太小看承玉了,桂王。”承玉止住笑,正色对翼箫道,“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任何人。东宫是我主动要求去得,桂王记得吗?当初还是承玉劝您,与其洒大把的毫无把握的暗花,还不如直接射中靶心来得容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是王爷的事情确实和太子无关,承玉已经将太子的房间翻遍了,也不见任何的解药,甚至曾经……桂王,现在的情况是莫错了方向。王爷现在已经不能在桂王府,桂王应该注意的是真正下毒的人。”
翼箫看着他,过了一会才问道:“不是他,还能是谁?”
承玉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一定是我们一直忽略了的人。桂王,我们一直把目光定在太子身上,是不是还忽略了其他的人?”
翼箫沉默了一阵,突然觉得无比地疲惫,“你说得没错,或者我太注意太子了,反而忽略了其他的危险。”
“桂王……”
“承玉,你去过单家巷了,是不?”
承玉一怔,随即点头,“是,我去过了。”
翼箫展开一个笑容,温暖得让承玉一时失了神,“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吗?”
“记得……我希望终有一天,单家的冤情可以昭雪。我希望…………希望可以以单长漾的身份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说道这里,承玉的脸上泛着光,“我希望,终于等到一天,桂王能成为天下第一人……”
“承玉。”翼箫恳切地看着他,“帮我。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你一定要帮我。含月…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保护不了。”
对于这个人来说,含月就是他的唯一,什么王位天下,他早就不放在眼里了。承玉有一种想大笑的冲动,太子何曾明白这种为了保护他人而去夺取王位的弟弟的心理?太子何曾明白这种随时都生活在失去的恐惧中的弟弟的心理?
“桂王……”他放开紧握的拳头,“我会帮您的。从您和怀王救了我的那天起,承玉的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好,好。”翼箫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递给承玉,“这个你拿着。有个万一,可以防身。”
承玉双手结果,看到晶莹翠绿的玉上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他吃了一惊,“桂王,这?!”
“保住一条命,一定要从那里出来。不管怎样,活着总有希望。”最后,翼箫叹了口气,“我不想再听到我身边有人因为我而被人……承玉,”他突然换成急切的语气,“答应我,不论将来成功或者失败,你都会或者从那里出来!”
承玉没有激动,甚至连翼箫预期的感动都没有,他只是像刚刚见面时那样笑笑,“桂王,您放心,我会保护自己的。”
翼箫失望万分,他不知道这样淡漠的承玉是因为什么?他看了看承玉,像是想把这个他已经非常熟悉的再次印刻在脑海里,和记忆中的人做比较,然后才离开。
承玉依旧站在树影地下,直到他听到细微的叹息才转过身子,面对一双冰冷的眼睛。
“已经将太子的房间翻遍了…是吗?”那个人影走近,带着妖媚的气息,“看来,我还是给你的自由太多了。”
承玉也不惊惶,当着他的面把玉收进怀里,打算离开,却突然被抓住手臂,一个旋转,已经被摔在树干上,背抵得生疼,下巴被那人紧紧抬起,气息迎面扑来,“你这是面对太子的态度吗?”
承玉冷笑,“太子站那里多久了?不是把桂王和我的话都听进去了?”
鸿缣嗤嗤地笑起来,“我还道你和谁在作戏呢?原来是专门做给我看的。可惜啊,桂王怕是以为你已经投身我的门下了。不是还给你了保命的玉佩?哪里是用来防我的?不过是怕他日他要杀你,让你拿出来防他自己的吧。”
承玉既不反驳也不解释,只是任鸿缣在那里自顾自说话。鸿缣眼中闪过恼怒的神色,突然用脸压近他,“你知道吗?”他就着暧昧的姿态吐着气,“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这个人有趣得紧。我很好奇,你崩溃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殿下的趣好总是与众不同……”
“不,我会看见的……”冰冷的嘴唇覆在同样冰冷的嘴唇上,没有温度的传移,只是单纯的覆盖,“总有一天。”
承玉在他放开的时候,微微喘着气,“看来殿下早就知道怀王的事情。”
鸿缣斜睨,带着诡异的意味,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嗯?”
被将了一军。
承玉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即又恢复了正常,“这么说,怀王的病因,殿下到底是知道的。”
“知道又如何?”鸿缣道,“你不是说,和我无关吗?”
“那么,”承玉喘息的声音逐渐变大,“殿下也知道是谁?”
鸿缣看着他,第一次,他看到承玉的眼中明显地透露出企盼,他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撞击,“你既然有本事翻遍我的房间,这点小事还难得倒你?”
承玉正要开口,突然被两根手指压住嘴唇,他不明白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然后他听到他说,“承玉,这个世界都是谎言。你对翼箫,翼箫对你……多少年前,翼箫对我也是……整个皇室用都个谎言堆成的……”
这也是第一次,承玉看到这么具有人的感觉的太子。之前看到的太子是被恶毒和冷漠包裹住的一个被成为“太子”的外壳,而现在,说着这样伤感和嘲讽的话的,才是一个活生生的太子。
“殿下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敏锐地指出,不放过任何一个探询的机会,“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鸿缣沉默了一会,突然笑起来,舒了舒肩膀,“我是听到了你和桂王的话啊。相互猜忌的王爷和下属,为了粉饰太平,各尽其力。呵呵呵呵,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戏了。”
“……殿下,怀王是无辜的。”
“我以为你会说我是无辜的。”他从承玉身边走过,几步之后停下来,略一回头,“看来你还是从我房间里找到不少好东西嘛。以前像个刺猬,现在倒无趣极了……最后奉劝你一句,好好待在东宫,我保你性命无忧。但若再耍什么手段,我要你单家从此绝后!”他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承玉待在原地。
“长望……”承玉用手捂住脸喃喃低语,“你死得真不值得,你死得真不值得……”
而这个时候,在被烛光渲染得通明的怀王寝宫,喝得微醉的含月推开门,步法蹒跚地走近安静地坐在床上的新娘。站在穿着火红嫁衣的王妃面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满心的忧伤,轻轻揭开头巾。
“王妃……”
这是怀王和王妃第一次面对面。王妃比中原女子生得壮实,甚至比不上含月的美貌,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皮肤黑黑的,但细细看来,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爱。
“你就是怀王?”她偏着头,好奇地问。
“是……”
“你好好看哦。”王妃笑起来,嘴角旁边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牙齿像珍珠一样洁白,“你比我阿妈还好看。”
“……”含月没有想到他的新娘是这样的人,不知不觉中他也坐下来,拉着王妃小小的手,觉得那里温暖极了,“阿妈?”
“阿妈啊。我阿爸整天说阿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美人,我也找不到比她更美的人了。可是你比她还好看。要是我阿妈见到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你们的草原大吗?”
“大啊,大啊。那是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草原了。你见过草原吗?”
含月摇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出过京城。”
“啊,你真可怜。我告诉你哦,我们草原上最漂亮的时候是春天刮风,夏天的日落,秋天的星空,冬天被大雪覆盖。好美好美,比你还美。”
…………
星星挂在窗头,偷偷地看着这两个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惊讶着,笑着,透出一地的温暖。
第二天,含月从睡梦中醒来,多玛拉的手还紧紧地牵着他,他看着她的睡脸,不禁失笑。笑声吵醒了多玛拉,她揉揉眼睛,看到自己的丈夫就在一尺之间,似乎还有些不明白,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突然低呼一声,“哎呀,我怎么起迟了?”说着,连忙要起来。
含月一把拉住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