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同行（深藏不露续篇）上——叶秦弓

“蒋？”大堂经理一脸迷茫。

“外号叫火箭的。没听过吗？”

“没……”

“这场子怎么看的！看人分不出轻重来？”金大发皱眉，一脸不满，“叫你们老板出来。”

“陈老板不在。我叫信哥出来跟您谈……”大堂经理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他算哪根葱，也配跟我谈？”金大发一脸鄙夷，跟受了多大侮辱似的。

“金老爷子，您这话就是不给小辈面子了。”一个清晰冷淡的声音从人后面传过来，前面的人马上让路，就看见小信穿着得体，表情冷漠的从人群中走过来，站到金大发面前，没有一点卑躬屈膝，绷着一张脸道：“陈昌不在。您不跟我谈，就明个儿请早。”

金大发撇着嘴打量他半天，终于“哼”了一声，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找一个叫蒋冲天的。就在你们这儿。”

“您这是为难我们。”小信显然被刚才金大发的蔑视刺激到了，说话一点不给面子，“场子这么大，我到哪给您找去。总不能广播找人吧？这又不是商场。我们还要做别的客人的生意。”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眼看金大发被驳得下不来台，就要恼羞成怒，乐明赶紧插上去，拦在小信前面冲金大发笑：“这位先生，你要找的人我知道。”

“是吗？在哪？”金大发看乐明一眼，又转眼看站在原地，昂首直视、面无表情的小信，骂了一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的东西。陈昌脑子长浆糊的，捡了这么个东西回来！”然后一推乐明，让他：“带路。”绕过小信，走了。

走出几步，乐明回头，就见所有人都跟上来看热闹，除了小信。

小信还站在原地，站得笔直。那个背影一如他当日他跟陈昌离开孤儿院般孤傲，决绝，不肯认输。

那一刻，乐明是真觉得心疼。

小信是他们三个当中最有理想有抱负的一个，却不知为何总是得不到老天的眷顾。在孤儿院的时候，明明是最努力，最认真，成绩也最好的一个，却不被大人喜欢。一心想找个好家庭被领养脱离孤儿这个让他自卑的头衔，却只能一次次看着别的孩子被人接走，自己还是每次站在最前面，最后却被摇着头放弃的那一个。很不甘吧。所以后来当他遇到陈昌的时候，就毅然决然的跟着他离开了孤儿院，就算知道乐明在后面看他，也走得头也不回。

那时乐明就知道，他是去找他想要的生活，就算是在不一样的地方用不一样的方式，也要到达他想要的高度。

16

其实蒋冲天在哪不仅乐明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除了乐明，没人知道他叫蒋冲天罢了。

当乐明把一大队人马领到角落蒋冲天坐的那一桌时，很明白得从周围人脸上读到了惊叹——原来就是他啊！

行。乐明心里点头。至少这大哥在这里算是出名了。混出名的。

“小火箭！”金大发比往日还要爽朗三倍的笑，伸出两只胳膊，对蒋冲天道：“来，给金叔一个拥抱。”

蒋冲天很配合的站起身，和金大发抱了一下，笑着把人让到座位上，寒暄：“金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唐叔说的。”金大发打手势，叫过服务生，让把桌上的人头马都撤了，换皇家礼炮。然后挥挥手让围着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己又一手搭上蒋冲天的肩，亲热得有点过火。

围观人虽然都听话的退下了，但都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偷偷摸摸张望这个跟金大发叔长叔短的人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

“老家的事儿我都听说了。”金大发拍着蒋冲天的肩，嗓门宏亮的安慰：“没事。家待不下去来投靠你唐叔。就冲我们和你们蒋家的关系，你想接你唐叔的位都没问题。金叔支持你。”

有幸坐在两人方圆三米之内的，都把这句话听了个清楚。然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整个中国城都知道了从祖国大陆来了个姓蒋的，是为了接唐叔的位。照这速度，这消息传遍唐人街也就是一晚上的事儿。

“金叔，太客气了。”蒋冲天给金大发倒上酒，说得话谦虚表情却不谦虚，“这事儿我也跟唐叔谈过。还得慢慢来。看看其他几位叔伯的意思。”

有幸坐在三米之内的人，再次在三分钟之内把蒋冲天已经得到唐叔首肯的消息送了出去。

“不用看了。老一辈的哪个不欠你蒋家的情。像我和你郑伯那当年都是你爷爷硬给送过来的。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当时我们都不愿意来。不过现在过的也不错不是？我就说啊，你别当这是外国。跟家里一样。想吃饺子想吃馒头，都有。”

“您说好就是好喽。”蒋冲天笑，“郑伯怎么样，身体还行吗？”

“不用担心那个老家伙。身体好着呢。我跟他说了你在这儿。他是个慢性子。不过放心，肯定来看你。”

“金叔，看您这话说的。应该是我做晚辈的去看您们。倒让您们先过来了，这怎么好意思……”

正这边两个人客套，大门那边又起了骚动。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掀帘子进来，问门口领位的：“你们这儿，是不是来了个姓蒋的。叫蒋冲天，外号叫火箭。”

领位的还没等说话，大堂经理又一溜小跑的过来，点头哈腰：“郑老，您好久没来了。”

“嗯。年纪大了，玩不动了。”姓郑的老人象征性地点点头，招招手，把人叫近道：“我今天是来找人的。你们老板呢？”

“老板不在。我给您叫信哥……”

“不用了。”老人挥挥手，“我找个叫蒋冲天的。”

“郑老。”一直在门附近没走远的小信从阴影中显身，到老人跟前道：“您找的人在里面。我带您过去？”

“不用麻烦你了。”老人却没看他，朝立在旁边的经理抬抬手：“你也知道吧。带路。”

大堂经理看脸色阴沉的小信一眼，飞快地低下头，前面领路去了。

于是，位于角落蒋冲天所坐的台面，在一次成为全场的焦点。到处都是压低声音的交谈议论声。

“哇，郑老都来了。他已经很久不出来走动了。”

“这个蒋冲天到底是什么人啊？”

“没听刚才金老说吗，唐叔认可的接班人。”

“从来没听过……”

“早让你知道，不早就被那个谁干掉了！”

“那个谁啊？”

“你傻啊。这街上还有谁能坐唐叔位置的？”

“你是说辛……”

“嘘——小点声。你活不耐烦啦。”

“嗯嗯，你说得对……”

……

因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蒋冲天到底是何方神圣的问题上，不仅表演没人看，连服务员都没人叫了。离蒋冲天那桌不远的地方，乐明抱着胳膊，带着惯常嘲讽的笑，眼睛看着蒋冲天跟两个元老级人物客套寒暄大演他乡遇故知，偏头问坐旁边沙发里的人：“我说何总，你们到底给了多少钱？”

“不少。”何进手里夹着烟，也注视着那边台面上的情况，面无表情。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看那边两个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努力出演“贤侄你可算是来了，以后唐人街就指着你了”这种很像给后半辈子找不痛快的戏码，乐明只能认为何进蒋冲天给的是座金山。要不谁能放着平平稳稳的晚年不过，为一个外人把能不能得罪的全得罪了。要知道如果到时候蒋冲天没有坐上那个位置，他们的处境将会非常尴尬。

这边乐明还没感慨完，那边又听到平地一声雷：“是不是有个叫蒋冲天的在你们这儿啊，外号叫火箭！”

看大堂经理又一次小心翼翼点头哈腰领过来一个老头儿，乐明一边脸已经抽搐到麻木，忍不住问旁边还波澜不惊稳坐泰山的何进：“何总，你跟那大哥到底请了几个？”

何进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把眼转回去，点着烟看着那头，还是俩字：“不少。”

倒！

乐明是真服了。

何进大手笔，蒋冲天也不心疼钱，强强联手的后果，就是乐明窝中国城看了一晚上的戏，不时有特别嘉宾客串出场，让整个剧场里高潮迭起，最终成功打响了主演的知名度。蒋冲天什么都不用干，就被人以讹传讹成新一代教父的化身。说他血统优良，为人狠辣，有手段有魄力完全可以掌管唐人街乃至整个太平洋沿岸的黑社会生意。他曾经替整个家族坐过牢，所以他更隐忍更无私也更谨慎勇敢，他就像风靡全球的《教父》里面老教父第三个儿子一样，最终会接过父辈的旗帜，并把其发扬光大，带上新的巅峰。

嗯，当然，以上纯属小道消息夸大其词，假多真少大家听听就算。唯一可以肯定就是，经此一夜，蒋冲天的名字响遍唐人街每个角落，蒋冲天“火箭”的外号，绝对是一飞冲天。

“何总。树大招风。还是悠着点好。”这是那天乐明留给何进最后一句话，然后就笑笑，招呼好不容易有空叫服务员的客人去了。

乐明走后，何进垂下眼，在烟缸边上磕了磕烟灰，又把烟放进嘴里。再抬眼，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招不招风他不管，只要有人来乘凉就行了。

17

那天晚上出门的时候，乐明看见了小信，冷冰冰地看着他，好像有仇一般。

“小信……”知道他是在为他隐瞒蒋冲天身份的事情生气，乐明笑着想解释，小信却当没听见一样，径直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愕然转身，看那个背影一直走进阴影深处，乐明发现，那个当年就很好强的人，如今好像更加敏感了。就算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也很容易触及他脆弱的自尊。只是他难道不知道，有些事不跟他说，只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事不重要，那并不是背叛。

因为小信的冷漠，心情多少受点影响，乐明回宿舍后脸上一直没什么笑容。蒋冲天目光追着他转了半天，一语道破：“怎么，你那个‘小信’给你脸色看了？”

乐明正眼看他，略一皱眉，然后就是一笑：“大哥真是好眼力。”跟着一屁股坐床上，点了根烟，回头眯着眼睛痞笑：“来说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蒋冲天脸上看不出褒贬，只是耸眉笑：“那人你喜欢我不喜欢。”

知道蒋冲天是典型的一眼定好恶，乐明笑笑也不去争辩。人和人本来就有看着顺眼不顺眼，不是说你厉害就一定要服你，也不是说你人好就一定会喜欢你。更多的时候，靠的就是一见面的感觉。

“那大哥你喜欢什么样的？”被蒋冲天的话挑得来了兴致，乐明干脆转过身，一条腿盘在床上，把夹烟的手搁在膝盖上，笑着挑下巴。

“没有。”蒋冲天侧卧在床另一半，和乐明之间的距离不过半米。

“没有？”乐明一脸不信，很自然的拽过蒋冲天的右手，像行吻手礼那样的握法，用拇指拨弄无名指的金戒，抬眼贼笑：“这个呢？不是我嫂子给戴的？”

蒋冲天没结过婚。正因为如此，乐明才对这个戒指很有兴趣，今天瞅了个时机当开玩笑的问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血来潮的举动，给蒋冲天带来些意外。

那一瞬间，蒋冲天的笑忽然变得奇怪。看乐明叼着烟，握着他的手笑得一脸玩世不恭，忽然开口：“喂。”

“嗯？”乐明抬眼。

“这儿——”蒋冲天指了指心口，笑：“跳快了呢。”

乐明皱了皱眉，马上笑：“提起嫂子就这么激动。大哥你重情重义啊。”不动声色地放开了蒋冲天的手。

蒋冲天看他，忽然把戒指摘下来，递给乐明：“喜欢就送你。”

嗯？乐明当然是赶紧摆手：“这么重的礼小弟要不起。”

“应该的。都说了拜把子要有个信物，我拿了你的你不拿我的，让人说起来我这个做大的不够意思。”

说着蒋冲天一跃而起，饶是乐明站得快，也还是被蒋冲天一步跨过来，直接逼到对面浴室玻璃上。挤在蒋冲天和玻璃中间动弹不得。

“大哥，我信你。礼就免了吧。”事已至此，乐明只好婉拒。不是他客气，是这没事干换个戒指，戴哪个指头上都不合适。更何况这戒指还是原来戴别人无名指上的。就算不是婚戒，也搞不好是和哪个女人私定终身。再传到他这儿，意义实在很难界定。

“嫌旧？”蒋冲天攥着戒指，抬胳膊架在玻璃上，半侧着身子，整个人从乐明左前方压过来，呼吸就响在乐明脸侧。

“不是。”看蒋冲天一眼，乐明也不知道怎么搞到这个局面，只能好笑摇头，把烟又举到嘴边。

“那就好。”蒋冲天把戒指套乐明手里还剩一半的烟上，笑：“这是我妈的。如果丢了，我只好让你去跟她老人家自己解释了。”

嗯？乐明看套在烟上金色的小圈，想到蒋冲天母亲早已经死了二十年这个事实，觉得眼晕。

这哪是戒指啊，索命环还差不多。

“差点忘了。”蒋冲天走到浴室门口，又回过身来，阴沉一笑：“明天……哦，是今天中午，满汉楼老板请客，别睡过头了。”

“我也去？”有些意外。

“那不正是你希望的吗。”蒋冲天别有深意的一笑，“和姓陆的更进一步。”

听出来蒋冲天话外有音，乐明佯装不懂：“大哥这话是从何说起？”

“没什么。”蒋冲天转身，丢下一句“大树谁不想攀。”进到浴室里面去了。

呵……

乐明笑笑把戒指从烟上倒下来，又把烟塞回嘴里。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就是不说，这大哥，还真沉得住气呢……

18

一觉起来正好中午，乐明蒋冲天两个人穿了条街，到了离得并不算远的满汉楼。进到包间，何进和陆肇空早在等了。

何进穿的是他惯常穿得深色西装，点着烟垂着眼面无表情听旁边陆肇空说话，偶尔点个头，回句话。陆肇空穿的虽然相对休闲，也还算正式，礼仪上并没有怠慢。相较之下，乐明和蒋冲天两个就有点对不住这饭店的级别了。

乐明就算了。反正他现在身份也就是个跑腿的，穿得整齐干净就算是对得起东家的青睐了。问题是蒋冲天。一身仔裤T恤，还是很不合时令的紧身短袖，不是有意炫耀身材，就是嘲笑那些穿得一本正经的人在装孙子。

“终于来了。”看人进来，陆肇空长出了口气，站起身，把人往座位上让，尽地主之谊：“欢迎。请坐。”

“客气了。”蒋冲天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就再没看招呼人上菜的陆肇空，只懒靠着，瞅斜对面的何进，跟坐旁边的乐明道：“有饭吃，都得谢谢你们何总。沾他的光。”

嚣张的态度嚣张的语气，陆肇空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但看何进无任何反应，也只好把不满压回去，坐回座位，帮新来的两人沏茶。礼貌寒暄：“蒋先生现在在唐人街很出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