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以前呢?”蒋冲天放展身体躺在船尾,用一边胳膊支起上身,把玩着刚在海里涮干净的刀,歪着头瞅着乐明,连笑都让人毛骨悚然。
“……贼。”说不上是存心还是故意,乐明一路说下来明明都有可能,却就是让人感觉不可信。对上蒋冲天琢磨的目光,反而笑得开心。蒋冲天毫不怀疑如果再往下问,他会说在马戏团练过上树,精通跳楼。
懒得跟他瞎扯,蒋冲天示意他:“去开船。”
“大哥你就知道我会开?”想起蒋冲天杀那两个人时的干脆利索,乐明也不得不佩服他好魄力。也不想想万一没人开船他一个人怎么回去。是喂鱼还是搞荒岛余生。
蒋冲天却只笑笑,指指自己眼睛,道:“我看人很准。”那意思就是别说船了,飞机我看你也会开。
笑笑,乐明也不谦虚,走到船头把住方向盘。
撇开工作不谈,蒋冲天这个忙他也还乐意帮。毕竟敢单枪匹马到美国打天下的,总有点胆识胆量让人称道。至于他是要去杀人放火还是炸市政府广场,那就不在他负责范围内了。
站在船头,迎着风眯细眼睛。脱去制服马甲,只剩下白色的衬衫在夜色中烈烈翻卷。乐明娴熟的掌控着轮盘,让小艇在海上全速前进。偶尔回头,望见船后浪花飞溅,唇边不羁的笑容就会更深,在子夜的黑暗中仍显得明亮耀眼。
蒋冲天一直靠卧在船尾,以一种挑剔古董的眼光审视开船的人,翻来覆去,初步估了价以后,目光从最初的上下打量变为深究,一点点变沉,偶有疑问。
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明知道不可信,却会习惯他的存在,就算一边提防一边前行,也想亲眼看他是否真有神力通天。
显然,和以前那些人一样,蒋冲天也陷入和那个总是来历不明的家伙相处的怪圈。就是越怀疑,越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旧金山?”开船的人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算是大方的承认了刚才的偷听。
“不是。”蒋冲天淡淡答。
乐明忍不住回头看他:“那大哥你想在哪上岸?”
“除了旧金山,”蒋冲天抬起眼睛看他:“哪都行。”
哪都行?这回答有意思。美国海岸线那么长,他停哪都得费点功夫。更何况船上载得还是非法移民。
“警察移民局海岸警卫队什么的,大哥你要有不方便见的,提前打个招呼。”
“那就警察吧。”蒋冲天回答缓慢,在乐明回头看他时,又弯唇阴沉一笑:“你不是贼吗?”
“我是小贼。”两人对视一会儿,乐明笑着转头。
3
其实送伤员上岸这种事完全可以交给政府,但因为事故原因不明不白,离岸也没远到哪去,辛龙就交代只通知了海控中心,没要他们派人,结果就给蒋冲天提供了一个逃出升天的机会。就算半路遇上巡逻艇,都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正常情况下,以某人的能力,避开海警惯常出没路线神不知鬼不觉在近海海域转个几圈根本不成问题。不过靠岸就没那么轻松了。
鉴于姓蒋的大哥比较特殊的身份地位,乐明只能选择非常规路线,天朦朦亮的时候,在离地还有一百多米的地方停下来,指着远处模模糊糊,好像是陆地的一片东西对蒋冲天道:“大哥,岸就在那儿。麻烦您自己游过去了。太近了我怕这船搁浅。”
蒋冲天往远看了一眼,问:“那是哪?”
“三藩市。”乐明笑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意。
三藩市就是旧金山。这对美国稍微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乐明等于说完全违背了蒋冲天不去旧金山的意思。虽然多少有点形势所逼,但也不否认他有试探的意思。试探蒋冲天的能力也试探他的底线,更重要的是试探他对美国的了解以及在这里人力物力,背景是否够大。
结果那大哥到底没让他失望,偏头就问了一句:“三藩市是哪?没听过。”
……服了。就凭这大哥这对美国为零的了解,也敢单枪匹马横跨太平洋,该说不怕死还是压根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摇头笑笑,干脆摊牌:“大哥,原来你的人走的就是去旧金山的线,要去别地儿还得好几小时,天亮了我没那么大本事拉着大哥你在海上兜风。而且这船燃料也不不够。所以——”
蒋冲天听出来不对,站定身体回头目不转睛看他。
“——三藩市就是旧金山。”没回避的打算,反正那话里的意思就是——对不住了大哥,尽力了。
蒋冲天神色即刻阴沉,不过也没有常人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只带着一种被人摆了一道时特有的瘆笑直视乐明,显然已经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思考的结果就是扯动嘴角,对半路入伙,可以当司机当向导当翻译甚至当人质的全能型人才阴森一笑:“没关系。有你就行了。”
“我?”乐明笑着撇清,“我能干的都干了。大哥你还是另觅高明。”
“谦虚了。”蒋冲天皮笑肉不笑,反手把手里的刀子揣进口袋,又把半干的T恤套回身上,转头看乐明:“跟我上岸还是跟船沉海,我让你选。”
又来?乐明苦笑。这大哥每次都说让人选,结果每次给的选项都是死路。选哪个不选哪个总体来说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只不过是死得快慢的问题。
“我说大哥,你总要给我条活路吧。”背靠着方向盘,把手肘搭在轮盘边沿,乐明笑得多少有些吊儿郎当。“我一路送你过来,没功劳也有苦劳。我也得赚钱吃饭。因为大哥你我已经丢了工作,没必要再搭条命吧。”
“那就是说你选前者了?”蒋冲天得出他想要的结论,点点头。竟然从挂在船舷上的救生圈里摸出一把枪,接连几枪把船底打出连串孔洞,看着有水冒进来,才把枪扔进海里,转头示意看傻的人:“不走?”
看来是真有打算毁尸灭迹。
“诶?”没想到蒋冲天不仅有出题的本事,还有帮人做选择的习惯,乐明连再选的机会都没用,就被逼下水。虽然知道蒋冲天所作所为是自保的必要操作,而跟蒋冲天保持亲密联系也是他本来的目的,但只短短一个晚上就演了跳楼、装死、偷渡加逃亡这么几场大戏,再有准备,也不得不重新估价这这趟买卖的风险和难度系数,恐怕要创职业新高了……
一二百米的距离,当然难不倒两个人。麻烦的是上了岸再往哪走。躲在岸边石头缝里喘气的时候,乐明只好再次询问蒋冲天打算去哪。
“纽约。有办法吗?”有过一次说了白说的经历后,蒋冲天竟然还敢直接提要求,而且那表情根本就是不怕乐明再摆他一道。
乐明看他一眼,笑笑,低下头拧衣服上的水。说话轻描淡写:“办法也不是没有……就看大哥你想怎么去了。”
“火车。”
“……”乐明忍不住抬头看他。头一次听说要坐火车从旧金山去纽约的。
“大哥,这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坐火车要坐好几天。飞机比较快……”
“我是逃犯兼非法移民。飞机让上吗?”
“大哥你开玩笑……”
“是开玩笑。”蒋冲天还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忽然目光一收,问:“好笑吗?”
好笑才有鬼了。乐明只好“哈哈”两声,继续合理建议:“这里火车也要对名儿的,还是汽车比较方便,也便宜……”
“要什么?”话没说完又被蒋冲天打断,扔给他一张卡,问:“这个?”
一张驾照。
“这好像不是大哥你的吧。”乐明端详半天,终于实话实问。
“船上捡的。”蒋冲天大言不惭。
捡?乐明又把手里的驾照翻着看了两圈,完全可以肯定是蒋冲天昨晚趁乱时从哪个倒霉鬼身上顺出来的。
“大哥,这照片长的和你好像有点出入。”
“凑合吧。我是找长的差不多的捡的。”蒋冲天依然一副事实如此的流氓样,扬下巴问:“能不能用?”
“只要失主不报失……”
“他暂时没这个功夫。”蒋冲天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至于那人为什么没功夫,就只能留待听众自由想象了。
耸耸肩,乐明只好道:“既然大哥你都这么有先见之明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虽然多少有点风险性,但通常情况下外国人看中国人和中国人看外国人一样,看谁都长差不多,所以拿来应个急应该没什么问题。倒是蒋冲天这一手,着实让人印象深刻。胆大,还有脑子。看着一路好像都是听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其实从开始就是目标明确,部署周备。只是从来不会对人说罢了。
疑心还真重呢。
乐明笑笑,干脆地低下头拧水,再不废话。
蒋冲天提要求他想办法办就行了,他的工作,目前仅此而已。
“大哥,这边是市区,会碰到警察。”等两人晾干了衣服,整好了仪容,穿山越岭搭了几趟顺风车好容易进了市区的时候,乐明很想提醒蒋冲天低调,却发现这并不是人力可为。
蒋冲天好像并不怕警察,即使走在全是人的大街上,仍能昂首阔步,神色如常。虽然一路不时引来路人侧目,但绝不是因为形迹可疑,而是包裹在仔裤T恤下面的身体太过结实诱人。虽然有些匪气,却更显得他五官刚硬扎眼。
而没多余动作的时候,蒋冲天都攥着乐明手腕。并没太用力,但想一下挣脱也没那么容易。显然蒋冲天拿他当免费翻译和土着向导,要死都得拖他一起。不过两人这样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沿途不断有人投来暧昧目光,甚至有几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停下脚步,用毫不掩藏感兴趣的目光赤裸裸盯着两人看。等他们过去了,视线还流连在蒋冲天被紧裹出肌肉凹凸的身体,尤其是腰往下的地方,意犹未尽。
余光扫到后面充满欲望的视线,乐明忍不住摇头笑:“大哥,你这样很容易引起人误会的。”
“误会?”蒋冲天上下扫了乐明一遍,笑:“也不是。”
“那大哥你意思——”
“上你我没意见。”
你是没意见——乐明略有好笑地瞅他——我有意见。
识趣地差开话题,乐明尽量和蔼可亲地问:“大哥,有没有钱?”
蒋冲天警惕地看他。
“别误会。”知道蒋冲天谈钱变脸,乐明不得不多费点口舌:“大哥你说要坐火车,总得买票吧。这里火车不比飞机便宜。”
蒋冲天还是一脸琢磨的看他,半晌开口,却就两字:“没有。”
不是吧。某人无语。
“大哥,你跑路的,不带钱?”
“就因为是跑路,所以没钱。”蒋冲天冷笑。
“没钱会死人的。”乐明微笑,浪荡微有调侃。
“有钱死的更快。”蒋冲天看他,平淡没有波澜。
半晌,乐明笑着转开眼睛,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大哥你还是搭警车去吧。免费。”
阴笑着看他一会儿,蒋冲天还是摘下腕上的手表。“这个够吗?”
看到表,乐明似是眼前一亮。不过也只是一瞬,就不客气地接过来,笑着问:“还有吗?”
蒋冲天瞟他一眼,把脖子里一条看起来像是家传的金链子也摘了下来。
“还有吗?”好像不懂的见好就收,某人还眯起眼睛,笑得像狡猾的狐狸。
蒋冲天看他,忽然一笑。
“有。”然后一指自己胯下,微微往前一顶,“最值钱的就是这个。想不想试试?”
“这个就算了。太金贵了,消受不起。”乐明笑着摆摆手,低头拨弄手里的东西,对那块金表尤其多看了两眼。
还真眼熟呢,呵……
然后具体过程就不说了,总之傍晚时分,乐明成功带着票和所谓的逃犯加非法移民站到了旧金山有车往东开的火车站跟前,感叹这世道果然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连老天都懒得分辨黑白,瞅谁顺眼站谁那边。两人在街上大摇大摆晃了一天,都没警察什么的过来问问哪来哪去有没有ID。
知道火车肯定晚点。等的功夫,乐明从麦当劳买了汉堡可乐。一来是饿了,再也是为了让蒋冲天尽快习惯美国生活。不过显然蒋冲天对快餐店没什么兴趣,让他进去自己站门口等。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望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表情有些阴沉,充满戒备。直到乐明重又走进他的视线,目光才似一亮,放下向后支着墙的脚,站直身体。
“吃吧。”乐明把外卖递给蒋冲天,笑,“便宜。”
蒋冲天接过来,拎在手里连包装都没开,目光仍望着来往的人群,仿佛在下什么决心一样,目光越收越紧。
有野心有魄力是好事,不过,“大哥,再不吃就凉了。” 乐明笑着打断蒋冲天演英雄无畏或东山再起,插进煞风景的一句。
蒋冲天瞅他一眼,把东西丢给他,道:“我不饿。”
“超人啊。”乐明伸了伸大拇指就不再管他。看他昨天晚上在船上吃东西的样子,也知道是属骆驼的,吃一顿管一个月。
蒋冲天干脆回头看他,忽然一把撑到墙上,把乐明卡在身体和墙壁之间,逼近了危险地笑:“饿。还渴呢。从出来我就没碰人了。”
乐明一手举着汉堡,一手拿着可乐,胳膊下面还夹着蒋冲天刚扔过来的麦当劳外卖,一时半会还真腾不开手干点啥。只好笑着商量:“大哥,能不能等我吃完再说?你昨天晚上吃饱了我可是一直饿到现在。”
没料到乐明是这反应,蒋冲天也有些意外,不过也就是一瞬,目光就又变得危险,微微一笑,离开了乐明的呼吸范围。
乐明摇摇头。继续吃饭。他知道蒋冲天不是没事寻开心。从蒋冲天刚才贴近时身体的某个部位的变化就可以感觉出来。应该与对象无关,只是火憋太久了。毕竟刚从监狱出来,过什么日子也不难想象。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最重要的是换个人,乐明真会帮这个忙也说不定。反正只是上床嘛,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只要合得来,就当正常生理需要。不过蒋冲天,他还不想碰。首先,这个人太危险,他一时半会还摸不清楚。其次,在床上,他不确定一定能压得倒他。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就划不来了。
还好,一直到坐上车,蒋冲天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乐明也就当他是一时兴起,很快把这事丢到脑后。看车厢里到处都是疲惫颓倦的旅人,乐明抱着胳膊仰靠在椅背上,惯常地牵起嘴角,似笑非笑。
步履匆匆,天涯漂泊,不论到哪,过客终究是过客。不过身边这个似乎更惨——乐明转头瞟闭目养神的蒋冲天——背井离乡呢。
即使闭着眼睛仍能察觉到旁人的目光,蒋冲天猛地睁眼,电一般的目光直射乐明,倒把乐明吓一跳,耸肩笑笑,把头转回去。望着窗外点点灯火,回忆上次坐夜车是什么时候。略有闲散的笑容,比那些搭夜车的旅人少了些疲惫,却多了点自嘲。不过那种豁然的洒脱,却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减少半分。蒋冲天的目光忽然变得像觅食的狼一样,危险而全神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