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英吉愣愣的看着那张坐在照相馆的凳子上,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娃娃,张着嘴笑哈哈的自己,那真的是小时候的他吗?
在他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笑过,因为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幸福,又如何笑得出来?
从第三张相片开始横山英吉就已经变了,脸上的表情永远是那么冷漠,倔强。但是看着看着就疑惑了:因为很明显的除了国小,国中,大学的毕业照之外,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还拍过这些相片,在他的成长道路上,他只记得自己是极其抗拒拍照片的。
为什么会抗拒?或许是因为怨恨摄影师老是要他笑吧?
孟君寒看出他的疑惑轻轻道:“这些照片都是小山的父亲偷偷拍的,然后洗出来寄给母亲。”
“小山的父亲?”
“也就是三兵卫的父亲。”
“什么?你是说那个跟在你身边的小山?”横山英吉赫然问道:“他是三兵卫的兄弟?”
“小山犬一郎是吉野家的家臣,母亲嫁入横山家族,他是随侍之一。而他的三个儿子,小山一兵卫在吉野家中侍候少主人,也就是你和我的舅舅。老二是女儿,老三就是跟着你的三兵卫,老四则是跟在我身边的小山四兵卫。”
横山英吉此时再回想当时在山路上初见小山的模样,才惊觉小山真的和三兵卫长得很像,也许正是如此,三兵卫才会选择立刻回国的吧。
“哥哥,你来看一下这张相片。”孟君寒来到右边木墙,指着正中间的一张黑白相片说。
横山英吉看着眼前的这张相片,整个人都震住了。
这不可能吧!相片中有两个小男孩,左边坐着的小男孩真的是自己吗?穿着白色的和服坐在饭桌旁,嘴角露出些微的,略为生涩的笑意,右手夹着一块三文鱼寿司,左手小心的护着喂到身边的小男孩的嘴里。
那个小男孩眉目清秀,笑意可人,活脱脱的一个小孟君寒。
天啊,横山英吉完全记不起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过这样温柔细心的时刻。
“哥哥,本来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时时伴随着我的,如果七岁那年我和父亲母亲不去日本,那么好多好多事都不会发生,我这一生没有恨过什么人,可是——”
横山英吉望向孟君寒,竟然发现他那双满是凄伤的眼里掩隐着一丝恨意。
七岁的孟君寒再一次随着母亲和父亲踏上日本京都,吉野君优里之所以此时回国,是因为母亲病重,她必须回去尽孝道。
一家三口很低调的回到日本京都,可是顽固的父亲只允许君优里一个人回到家中。君寒和自己的父亲只有到外面租房子住。
没有人告诉横山英吉他的母亲回来的消息,因为母亲的关系,吉野家族和横山家族已经形同陌路,在政治和权利中心也成为对立的阵营,真正是老死不相往来。
四年的时间,把仇恨填满一个孩子的心是绰绰有余。
但是同样四年的分离,并没有令身为弟弟的孟君寒忘记哥哥,他那稚嫩的心依然对哥哥抱持着本能的依赖和亲爱。在踏上日本京都的第一刻,孟君寒想到的就是快点见到哥哥。虽然二岁后的他就没有再见过哥哥真人的样子,但是在母亲的回忆和小山犬一郎寄来的照片中,哥哥一直就像生活在他身边一样。
即使已经长大成人,但儿时的记忆并没有因此减退,哥哥,依然深深活在孟君寒心里。
“哥哥,母亲病得很厉害,她真的很想见你一面,你可以去见她吗?”孟君寒站在母亲的照片下轻轻的说。
横山英吉却在此时快步的离开了小木屋。
“你真的就这么恨母亲吗?你要恨母亲,那我该恨谁?那一年我和父亲母亲就根本不应该回日本,如果不回去,我的父亲不会死在你父亲的火枪之下。你那个胆小鬼的父亲,居然在我父亲背后放冷枪!这么多年来我曾经无数次的想杀死他,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啦。那个王八蛋枪杀我的父亲,伤透母亲的心,害我们兄弟分离,反目成仇。现在他一定又要害死山本正治吧!”
横山英吉在小屋门口脚步一挫,回首:“山本正治与他何干?”
“我一直没有告诉正治我和你的关系,那是因为正治和你所属的权利集团正好是死对头。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我说出我们的关系,我很怕正治所属的权利集团会伤害你。也怕你们那边的人知道我是吉野家族的外孙而伤害到整个吉野家族。毕竟他们也是我的亲人。”
“山本正治到底是什么人?”
“能够在你们的天皇陛下面前和横山佐之助抗衡的人有谁啊?”
“应该是山本都信大人吧?”
“不错,山本都信是山本正治的亲舅舅。正治跟的是母亲的姓。”
“难道山本正治是——”
“他是你们上一任天皇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可是因为上一任天皇有精神病史,而正治又那么不巧是他的母亲在上一任天皇病发疗养之时受孕而生下来的。所以宫中所有的人都反对天皇将他立为太子,怕他遗传了天皇的精神病。”
横山英吉冷笑,什么怕遗传,那不过都是后宫的妃嫔们争权夺利的借口罢了。每一个妃子的背后实际上都有一个甚至数个家族的男人们在支持着她们。贡献出一个女人,成就一个家族,甚至一个集团的权势富贵,又有谁会舍得罢手放弃。
年长的太子怕被废,联合了母家所有的力量来对付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幼儿。处在权力漩涡中的天皇只有拱手投降,心爱的女人,年幼的孩子被放逐,唯有将心爱女人的娘家人委以重任以示安慰。
横山英吉是知道这件宫廷秘事的,因为当初参与放逐那个孩子的数个权力家族当中,有一家就是横山家族。但是横山英吉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孩子居然就是内阁密令要他处死的山本正治。都这么多年了,难道天皇陛下还担心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弟弟会谋夺他的皇位吗?
“山本正治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吗?”横山英吉缓缓问。
“听他的口气也并不是太清楚,至少他应该不知道自己曾经是有希望被立为太子,曾经是有希望成为你们的天皇陛下的。他只以为是母亲争宠失败,连累了自己而已。我想对于他的舅舅山本都信来说,他现在也已经是位极人臣,就算正治成为天皇,他的地位也不过如此,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正治这里面的真正真相吧。”
“是吗?”横山英吉长长叹息。
“正治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或许是因为从小四处漂泊的关系,他有很强的依赖性,如果他认为这个人对他好,他就会百分之一百的信赖他。这么多年来,他虽然不能长居日本,但是在国外的日子,你们的天皇对他倒也很不错的,从小也算是锦衣玉食。所以正治虽然有时会有些哀怨,不过基本上还是满意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没想过和谁争什么。”
“那如果有一天他发现那个对他好的人原来对他不好呢?”横山英吉喃喃的问。
“那就会有点麻烦。不,应该说是很大的麻烦。”孟君寒说这话的时候,似乎都很有些感慨。
横山英吉双眉微耸:“你是因为怕他麻烦所以才爱他的吗?”
“不爱,又何来麻烦?”孟君寒轻轻一笑:“这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知道吗?”横山英吉沉吟半响缓缓的说。
“什么?”
“我接到内阁的密令。”
孟君寒看着横山英吉。横山英吉也抬头看着他道:“山本正治将被秘密处死,遗体归葬京都。”
孟君寒微敛双眉缓缓道:“在这里?”
“对,就在这里将他处死。”
“那么——”孟君寒叹息一声道:“在这里最有可能死的不是山本正治,而是你。”
横山英吉狐疑的看着孟君寒。
“难道你不知道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是山本都信的爱将吗?你不会以为他派来的500名士兵是为了增强你的实力抓抗日战士吧?虽然你手上也有500名宪兵,但是你别忘了,这500名宪兵之中,有450名都是在关东军内部调遣出来的,只有50名是你从日本带过来的。一旦真的发生权利争斗,这450名宪兵不见得会听从你的命令。”
横山英吉愣愣的看着孟君寒,忽然笑了:“想不到你把我分析得这么清楚。原来最危险的反而是我。”
“不是我分析你,而是正治把你分析得很透彻。从接到消息说日本国内会派人到‘满洲国’调查军用物资被劫之事的那一刻,正治就估计大概是会派你来。他当时曾经想阻止你到‘满洲国’来的。但是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搞垮山本都信,我想你的那个父亲横山佐之助一定不会放过吧?如果我没有猜错,当初你的那个父亲一定是力荐你过来这边的,而且调查的重点肯定是关东军内部是否有失职,而不是军车到底是何人所劫。”
横山英吉心中暗叹,确实在他出发前往‘满洲国’的前夜,父亲是这样交待他的。父亲和他谈话的时候面容严肃,仿佛是生死关头一般,但是他实在无法接受父亲这样严肃的面容背后,原来只不过是为了把同僚赶下台令自己获得更大的权利而已。虽然横山英吉这么多年来对父亲的感觉近乎麻木,但是那天晚上,他真的觉得很羞愧自己是这个人的儿子。
孟君寒轻叹一声缓缓道:“哥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要叫我哥哥。”横山英吉沉着脸说。此时的他,在心里根本就没有承认孟君寒,也因为过去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一片空白。
“我需要你尽快做出决定。”孟君寒直视着横山英吉坚定地说。
“我要做什么决定?”横山英吉冷笑一声道。
“要么就把我当成你要抓的人处死,要么跟我回日本见母亲!”
“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是不能处死我,还是不能跟我回日本见母亲?”
横山英吉恼怒地瞪着孟君寒,好久好久他好像赌气一样的说了一句狠话:“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我跟你根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或许我们的母亲也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吧!”
“你——”孟君寒一时无语,虽然当初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已经想到要面对横山英吉是多么的艰难,但是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可以顽固若此。
横山英吉缓缓走出木屋,抬头仰望着长空,此时的他正在盘恒眼前的处境,很明显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乱局,凭一份除了他谁也看不明白的密码电报就杀掉山本正治,到时山本都信反扑过来拿他问罪的时候,有谁会为他说话呢?有谁能证明自己当时是受内阁指使的呢?密码电报本身就是一种在必要时推卸责任的借口,横山英吉可不会傻到当这样的替死鬼。可是不杀山本正治,自己的处境也会很不妙啊。除非有天皇亲笔谕令,那自己就不怕了。可是天皇陛下会亲下诏书授人以柄,落个诛杀亲弟的不义名声吗?
真难啊。横山英吉的心也禁不住发出一声哀叹,忽然间觉得要是能找一个地方避世,躲过这俗世烦忧就好了。
孟君寒来到门口凝望着横山英吉的背影,似乎也感受到他的难处。
“啊。”一直仰望着长空的横山英吉忽然发出一声惊叹,举手指天。孟君寒抬头望去:哇,天空居然又飘起雪来。如满天的星星落下来,滴到横山英吉的脸上,身上。
“我们赶紧走吧,不然大雪封山,我们就出不去了。”孟君寒说。
“等一等。”横山英吉却在此时叫住了他。
“啊?”
横山英吉长吸一口气说:“我想在这住二天。”
“什么?”
“你这里有粮食吗?”
“当然有啊。我这里还有一个地窖专门贮藏食物的。母亲以前每一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只是近两年身子差了,才没来。”
横山英吉没再说话,现在的他心烦意乱,能在此处避居一时也是好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在这里感受一下母亲的气息。
母亲,是他心中的痛,可是又何尝不是他内心渴求的呢?
孟君寒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一把抱住横山英吉说:“好吧,我就陪你在这住几天。哥哥,你来,你的房间还是当年的模样呢,我带你去看。”
横山英吉静静凝视着孟君寒的脸,这张脸真的很像一个人。那个人,那个人早已尘封在自己的心里。可是为什么会尘封在自己的心里呢?横山英吉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根本不愿意记起?或者是不忍,不敢记起?
那个大雪纷飞的天!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跟雪有关系呢?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滴到白皑皑的雪里,那个人就那样倒下了,倒下了。
“哥哥,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脸上长花了吗?”孟君寒笑道。
“不要叫我哥哥。”虽然说出的话仍然充满抗拒,可是语气却已经不由自主的软下来。
“我要叫哥哥,我想叫哥哥,而且现在不叫哥哥,以后就可能没有机会了。”孟君寒笑容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横山英吉却莫名觉得有点悲哀,类似这样的话自己好像也说过吧?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久远得都不记得了。
“哥哥,来看你的房子。”孟君寒看着满头满身已经被漫漫白雪包裹的横山英吉,硬是把他拉进了木屋。
孟君寒站在木屋的客厅,指着三间小居室正中间的那一间对横山英吉说:“哥哥,这就是你的卧室,房间里的摆设和你在日本住的是一模一样的。”
横山英吉缓缓的走上前去,轻轻的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非常舒适,雅致,宽阔的房间。可是横山英吉却近乎本能的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房子。”
孟君寒凝望着他不语,横山英吉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时也沉默下来。
孟君寒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拉到左边的房间门口,轻轻的为他推开门。这间房只有中间那间房一半大,陈设也是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不过房间里有好多作工粗糙但很可爱的木制人偶,一看就知道那是一个不擅制作人偶的人制作的。大多数人偶都是一个同样面容的小男孩的不同造型,比如说穿着小和服的造型,光腚造型,叉着腰哈哈大笑的造型,在河里弯腰抓鱼的造型,还有背上背着一个小胖娃娃在走路的造型,各种各样趣致可爱。
横山英吉的目光停在了一件比较大的木制人偶上,那件人偶比较大,是因为那上面雕刻了四个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很利索干净的人:坐在一旁抱着小胖娃娃吃奶的母亲,站在中间握着小男孩的手在教他武刀的父亲。周围还有树和花,还有狐狸蹲在花丛里看。
横山英吉赫然闭唇,可是却也止不住脸上有两行清泪流下。四个人的面容雕刻得并不甚精细,可是母亲的温柔,父亲的慈爱,小胖娃娃用劲吸奶的样子,小男孩认真习武的神情都看在了横山英吉的眼里,刻在了横山英吉的心里。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无论当事人再怎么刻意忘记还是不容易被遗忘的东西就是幸福吧?
“哥哥,把军装脱下来好吗?我想看一看穿着和服的你。”孟君寒走入房中,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纯蓝色、下摆左边绣着樱花的和服,双手捧着送到横山英吉的面前。
横山英吉看着这套和服,和服的面料其实已经看得出来有些旧的了,但是还是很干净,没有一丝皱折,很温顺的躺在孟君寒的手里,仿佛在等待着它的主人来把它穿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