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武士阶层,从幕府建立到明治维新,历经700年皆把持日本国政,但在明治天皇时期,武士阶层已经渐渐失势,国家将幕府权力收归中央,明治天皇更是大胆维新,大力打击武士阶层,改革日本旧政,令日本走上强国富民之路。吉野家族作为四大武士家族之一,本是被打击之列,但正所谓与时同进改头换面是每一个真正有远见的人要做的事,早在明治天皇维新之前,吉野家族就已看准时势,通过联姻等等手段将家族身份清洗,还成功的将家中女子嫁入皇室,提升家族地位,摇身一变成为支持明治天皇维新的与天皇家族有亲的华族。
横山英吉的母亲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要走这条人生路,成为家族兴旺发达的又一粒棋子。
只是吉野君优里有一点与众不同,她爱刀,痴迷,因此深受爱刀的祖父所宠爱,亲自授艺传刀。
在雪夜下,举着火把,看着号称京都第一美人的母亲舞刀,曾是横山英吉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
“这把刀是好刀,我不想让它在任何刀下受辱,即使是你的刀也不行。”孟君寒凝视着山本正治缓缓道。
啪!山本正治毫不客气的伸手一掌重重的打在孟君寒的脸上。横山英吉虽然有防备,但看到此举还是被吓了一跳。山本正治忽然又向后一退冷冷的看着横山英吉说:“横山君,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可以提供这三年来他任何一次劫车的时间和地点。你可以把他抓起来了。”
横山英吉淡淡看着山本正治,淡淡地说:“可是无论你提供的数据多么精准,也只能说明是你通敌卖国而已。”
山本正治狂笑:“难道军部派你来抓人,还要你事先收集证据排除冤情不成?你所要做的难道不是在中国人面前杀一儆百,以振我大日本皇军的声威吗?”
“若是良民,当然不能抓。”
“这句话从横山君口里说出来当真滑稽,在横山君的眼里,中国人之中还有良民吗?”
“我是宪兵,不是上前线的军人,我的职责就是收集证据然后将罪犯定罪。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山本正治冷笑:“那么你就等着瞧吧。”说完,再狠狠的瞪了孟君寒一眼,拂袖而去。
山本正治的身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横山英吉才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你们是情人?”
孟君寒笑了笑:“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吧?”
“劫车的人是你,对吧?”
“是与不是对于你们大日本皇军而言重要吗?”
横山英吉不语,确实,孟君寒承不承认根本不重要。山本正治说得一点也不错,军部要的不过就是杀一儆百的效果。将活动于‘满洲国’境内的抗日武装镇压,将‘满洲国’境内的知名抗日人士缉拿,必要的时候,宁可错杀,宁可冤杀,也要制造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震撼效果,使生活在‘满洲国’境内的中国人不敢反抗,乖乖的做顺民,将‘满洲国’建设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后勤基地,对于即将发动大规模侵华战争,甚至意图进军整个亚洲的大日本皇军来说极其重要。
而生活在‘满洲国’的中国人,谁能逃脱这样莫须有的命运,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现在孟君寒的命运其实就掌握在横山英吉的手里,只要他向内阁报告说这三年来劫军车,令关东军损失惨重的人就是孟君寒,孟君寒还能活着的时间也就屈指可数了。
可是,看着手握母亲武士刀的孟君寒,横山英吉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乱了。
孟君寒双手捧刀走到横山英吉的面前:“刀还给你。”
横山英吉伸手握着刀,目光却停在了孟君寒的心脏下方的剑痕上:“你说小的时候被人用剑刺伤过?”
“嗯。”
“是谁那么狠,向一个只有两岁的孩子下手?”
孟君寒笑着看看天说:“好冷,太君要是有兴趣,我们进屋说好不好?”
横山英吉看了他一眼,接过刀走向屋内。进了屋子,孟君寒就爬到炕上,凑着火盆烤火。横山英吉则小心奕奕的放好刀,然后开始翻箱倒柜。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孟君寒说。
“不用,你坐着就行了。”横山英吉淡淡的说着,低着头继续找他想找的东西。
孟君寒静静的坐在炕上,看着横山英吉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红十字药箱,又看着他拿着药箱来到自己面前。
“把衣服解开。”横山英吉头也不抬地说。
孟君寒愣了一下,缓缓把衣服一件件解开,露出被横山英吉的刀划过的伤口。横山英吉打开红十字箱,拿出双氧水和酒精,碘酒帮他清洗伤口。
孟君寒痛得倒吸一口气凉气,皱起了眉头。横山英吉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会喜欢男人?”
“啊?”
“你是生来就喜欢男人的吗?”
“不是,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我以为身为日本人的你应该不会太过惊讶呢。对于日本人来说,这种感情应该称之为菊之盟吧?”
“嘿。”
孟君寒轻轻叹口气说:“我十四岁就成婚了,太太比我大三年呢。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我和她感情很好。后来我们还有了两个孩子,可是——”
横山英吉看了他一眼,为他的伤口敷上膏药。
“她在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难产,鲜血流了一地,全镇的大夫都请来了,可是却没有办法保住她性命,孩子也窒息而死。”
横山英吉继续为他敷上干净的纱布。
“后来因为母亲的原故我离开了这里,在上海坐船的时候遇到了山本正治,可是真正和他相爱却是在五年之后的德国。”说到这里,孟君寒抬头看了横山英吉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曾经爱女人,后来又可以轻易的爱男人?其实说真的,看到我太太那样死去真的很可怕,很恐怖。男人在女人怀孕的时候根本帮不上任何的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她的身体变得冰凉,看着她身上的血不停的往外流。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手足冰凉。”
“所以?”
“不敢再面对女人,真的不敢。就好像我的母亲,虽然母亲曾经是那么的健康美丽,可是当年在生我的时候也差点难产死去,再加上多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令她的身体不可避免的受到损害,现在不过才五十二岁而已,可是却已经——”孟君寒的神情黯然。
“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正好二十八岁。我十四岁成婚,十九岁就成了鳏夫。二十一岁去了德国。在德国的时候,满目所见只有我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真的感觉很孤单寂寞。有一天傍晚,我一个人在莱茵河边散步,突然有一个和我一样黄皮肤,黑头发的青年跑到我面前来,问我是不是叫孟君寒。”
“那就是山本正治?”
“是。那是在六年前的春天。”
“那时你在德国做什么?”
“学习啊。在德国的军事学院学习。”
“哦?原来你也是军人。”横山英吉喃喃道。
“应该只能算是学生吧。”
“第二次再见到正治,是在导师的办公室里,他请求与我合住一间寝室,理由很简单,两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可以互相照顾,导师同意了。正治是个很温柔的人,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和他在一起有着很细腻的感受。这一点让我很喜欢。从小到大,我和父母,哥哥几度分离,真的没有机会品尝那种细腻的爱。在这种细腻的关怀之下,不知不觉之间接纳了这种感情。”
横山英吉若有所思的为孟君寒贴上最后一块胶布,目光定在了他心口下方的剑痕上。
孟君寒低头看看胸口,复又抬头看着横山英吉,四目相对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的光芒。而横山英吉竟也像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心咝咝的痛。
突然间,房门被人推开,山本正治冷笑而立。房外,风雪呼啸有声。横山英吉猝然清醒过来,闪身提着红十字药箱走开了。
“孟君寒,你和横山君还真是亲密啊。”山本正治眼色阴沉冷冷道。
“正治,你不要这样,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孟君寒重新将衣服扣好走下热炕。
“孟君寒,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
“你说。”
“跟不跟我走?”
横山英吉赫然回首:“山本正治,你以为你想走就可以走吗?”
“横山英吉,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有死罪赦免的特权,所以就算我是谋逆造反,大不了也是软禁一生而已,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和君寒在一起,我要君寒跟我一起回日本,或者到朝鲜,甚至去台湾,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我被软禁在何处都无所谓。我想过几天,国内就会有人拿着天皇陛下的手谕过来的,我需要君寒做出决定,如果他肯跟我走,我会倾尽一切力量救他。”
“正治,我不会跟你走的。”孟君寒平静的说。
“你说什么?”
“就算我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也不会跟你走,我和你之间,只有两条路可选。”
山本正治盯着孟君寒,眼光煞人:“君寒,我和你还有两条路吗?”
“不错,第一条是你跟我走,无论我去何处你都跟随。”
“那第二条呢?”
“离开我。”
“孟君寒!”
“正治,我和你之间,只有你跟我走。”
“可是你现在有他。”山本正治一指横山英吉喝道。
“我说过,我和他没事。”
“你对着他笑,你和他说话,你为他护刀,而且你竟然让他看你的身体,都如此了还能说和他没有事情发生吗?”
“山本正治!”横山英吉沉喝一声:“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给我出去。”
“横山英吉,你不要在这惺惺作态,你以为我不在国内就不知道你的事情吗?你可是在我们大日本帝国军队中出了名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呢。什么正人君子,只不过是因为根本不喜欢女人。你知不知道在背后有多少人口沫横飞的议论你?”
横山英吉冷笑:“我无须知道。”
孟君寒来到山本正治面前说:“正治,不要吵了,我陪你过去。”
“我不用你陪,你陪他好了。”山本正治赌气地说。
“正治,我和你没有多少时间了,既然太君已经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那也用不着遮遮掩掩了,这几天我都会陪着你。”孟君寒将山本正治拥在怀里说。
山本正治还想挣脱,可是孟君寒紧紧的抱着他,不容他挣脱。山本正治轻轻叹息一声,闭目不语。
横山英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这也太蒙太奇了吧,山本正治是现行犯,孟君寒是嫌疑犯,本来都应该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是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两个罪犯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反客为主,莫明其妙。
横山英吉把目光移向屋外,看着那似乎不会停歇的雪,内心莫名烦躁起来:外面的雪怎么不会停啊?真是令人烦死了。
老天好像听到横山英吉的声音,在他来到孟古镇第三天的时候雪停了,他也一早起来去视察兵营。
雪太大,士兵们都无所事事。天气太冷,也没有人主动问他要做些什么,人人都想躲藏在营地里好好的避避寒。
而横山英吉的心里也一片空,该做什么呢?他要抓的人应该就是孟君寒,人就在眼前,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了,好像也用不着搔扰孟古镇的居民,可是心里为什么总觉得不自在呢?就这么轻易的看到对手,就这么轻易的将对手拿下,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感觉。
那个家伙现在在做什么?横山英吉不期然的在想。
山本正治和孟君寒此时正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谈话呢。
“君寒,我再问你一次,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你跟我说真心话。”山本正治认真的看着孟君寒说。
“什么真心话?”
“我知道你在横山英吉面前不好说要我救你,但是现在我想听你说真话,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我来救你?”
孟君寒叹了一口气说:“正治,我原本是可以离开的,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原本是可以跟着车队离开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离开?”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而这件事对于我来说是非做不可。”
“有什么事情比得过你的命?”
“有,这件事比我的生命还重要,所以我才决定留下来;因为知道留下来会凶多吉少,所以才无论如何都要劫走横山英吉送来的物资,也算是我最后一次为国尽忠。我们的国家从此以后就算没有了我,也会有更多的仁人志士赴汤蹈火去抗击侵略者。可是如果这次的心愿无法达成,那会是我一生的遗憾。”
山本正治久久的看着孟君寒缓缓道:“那么你到底要达成什么样的心愿?”
“正治,你不要管了,这件事不是你能处理的。我只要你相信我是爱你的,无论怎么样我都没有玩弄过你。”
山本正治冷笑数声道:“如果心地坦荡,岂不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你如此隐诲,要我如何信你?”
孟君寒凝望着山本正治,看着山本正治依然充满敌意的怀疑眼神,也只能轻叹一声,他不想再把力气耗费在向情人做解释的事情上,因为他没有时间了,耗不起。
“君寒,你真的不说了吗?”山本正治的脸色也变得阴沉。
孟君寒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外衣,回头看了一眼山本正治,拉开门走了出去。直到走出十步之遥的距离,房内传出陶瓷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孟君寒再一次叹息,但却没有回头,大踏步离开了山本正治的住所。
横山英吉在军营里接到从日本东京发过来的绝密电报,这份电报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翻译,如果不是事情实在关系重大,日本内阁绝不会发出这样的电报给他的。
电报的命令是这样的:将山本正治秘密处决,遗体归葬京都。至于孟君寒,则要让他公开发表亲日言论,写悔过感言,则可视若同胞,既往不咎。如若不从,则公开正法,以儆效尤。
这份电报,让横山英吉深感意外,更觉惶恐不安,竟有冰凉彻骨之感。忽然间觉得如果就此处决山本正治,似乎自己的生命也会走入尽头。山本正治到底是何许人,天皇陛下竟不许他活在人世?山本正治到底是何许人,一旦死去真能令国内风平浪静?若然国内因他之死而暗涌如潮,执行内阁密令的横山英吉会不会成为内阁推卸责任的替罪羔羊?
当横山英吉走出军营,看到负手站在天空下的孟君寒,他停住了脚步凝视着对方坚挺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涌起一丝悲伤的感觉。
横山英吉心中一凛:怎么可以对敌人慈悲?
孟君寒转过身看着横山英吉微微一笑道:“我在等你。”
横山英吉双眉微敛。
“今天不下雪,可以陪我上山吗?”
横山英吉不语。
“你来到这里还没有到我家里去看看吧?要不要去看一看?”
“你的家在山上?”横山英吉终于开口问。
“依山而建。”
横山英吉沉吟良久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内阁下了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