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没有关系吧?”
“他们要你公开发表亲日感言,写悔过书。”
孟君寒轻笑出声:“我一向都公开发表亲日感言的啊,你忘了我是日满友好协会的会长了吗?”
横山英吉愣了一下,一时无语。
“我可以发表亲日感言,也可以写悔过书,不过这些事都要你们先向‘满洲国’的老百姓宣布我是抗日分子才能做的吧?”
横山英吉心想那倒是的。
孟君寒又轻轻的笑出声:“不知道我写悔过书和你们宣布我是抗日分子那一个对‘满洲国’的老百姓震撼更大些呢?”
横山英吉那双剑眉敛得更紧了。
孟君寒瞧着他悠然道:“其实我倒是很想你们让我写悔过书的,因为我觉得这样做的结果能让东北抗日联军得到一次很好的宣传,你知道我们中国人的英勇抗日行为就是缺乏很好的宣传,以致让沦陷区的民众总是以为国民政府不再管他们啦,他们的生活很是绝望呢。”
“那么你是承认这些事就是你做的啦?”
“我没有这么说啊?不过如果能成为国人心中的英雄,我也不在意冒名顶替一回。做了半辈子汉奸,到最后能让人说成是抗日英雄也不错。”
“你真的这么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和名誉吗?”
“我的母亲快要死了,而我却不能到她身边尽孝,如此不孝的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你原本可以走的。”
孟君寒咯咯笑起来:“我真的可以走吗?”
横山英吉直视孟君寒,慢慢的眼中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是啊,我现在才知道停留在孟镇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因为你留在这里所以我就以为这次的追捕行动已经大功告成。如果你当初选择了离开,我就会做出迅速的,正确的决定,及时调动部队阻截你们的车队,那时才是真正的人赃并获。”
孟君寒笑了笑伸手一指远山:“雪虽停了,可是却崩山封路了,不如放下心中烦忧,好好观赏一下这里的风景吧。”
“穷山饿水之处有何可看?”
“既是穷山饿水之处,你们日本军队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远离祖国,跨过波浪汹涌的大海出兵占领?”
横山英吉又是一愣,渐觉哑口无言。
孟君寒走过来一把握住横山英吉的手,横山英吉本能的想甩开,可是那只手是那么的用力紧紧的握着,手掌中透着的坚毅信息令他也不由得气馁。
“走吧,我们去看山。”孟君寒朗声说着,拉着横山英吉大踏步而去。
山高,雪重,嵯峨危岭,难行。
孟君寒带着横山英吉越过孟家重重叠叠的门户继续上山,他在前面爬,横山英吉在后面跟,静默无声之下竟是出奇的和谐。爬到半山腰,孟君寒直起腰深吸一口气,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他的脸色有些刹白,胸膛起伏得有些急促了。横山英吉回望山下,再转回头看着孟君寒:“你的家到底在哪里?”
“就快到了。”孟君寒笑了笑说,那笑容竟有些虚弱。
“你是不是不舒服?”横山英吉问。
“你关心我?”孟君寒眼光一亮笑问。
横山英吉不理他,反而快步越到他的前头向上爬去。孟君寒也再次起步,可是双脚却越来越慢了,不一会,横山英吉已远远的甩掉了他。
孟君寒苦笑的摇摇头,站起来去追赶,可是却在一阵头晕目眩之下踏了个空——
横山英吉赫然一震停住爬山的双脚,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听到一句话。可是,那不可能,在他的人生里根本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在他的人生里根本就不可能会听到这样的话!
横山英吉虽然有那么一刹间的震撼,可是人却已本能的冲下山去,在孟君寒就要滚下悬崖的一刹间拉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对,都是一片惊魂未定却关切惶恐之情。
山里的寒风呼呼的吹着,孟君寒微笑着,用略为微弱的声音说:“拉我上去可以吗?这里好冷。”
横山英吉用力把孟君寒从悬崖边上拉上来,孟君寒趴在地上喘了好几口粗气才平静下来笑道:“吓死我了。”
“你也会害怕吗?”横山英吉淡淡道。
孟君寒抬头望着他,那张脸,那双眼透着无比的纯真:“我当然会害怕,我好怕就这样死去,再也见不到你啦。”
横山英吉皱眉,心里不由得回荡起先前听到的声音,可是脑子里却充满了不可置信:那是真的吗?真的曾经从眼前这个人的嘴里发出过那样的声音吗?
孟君寒站起身指着山顶说:“越过这座山顶就到我的家了。”
横山英吉抬头看了看山顶,再看看孟君寒那张苍白的脸和手脚上被山石划过的伤口,忽然走到他的面前把他往自己背上一扛,就这样背着他走向山的顶峰。
上到山的顶峰向下望,横山英吉惊讶的发现原来那里竟然是一个种满了各色樱花的小山谷,每棵樱花树都有零星的花开了,但多数仍是含苞待放的样子。
“那里就是我的家。”孟君寒喃喃说着,脸贴在横山英吉的背上,很贪恋不舍。横山英吉的心似乎也在刹那间变得温柔,他没有放下孟君寒,而是背着他向山下走去,一直到那山谷中的第一棵樱花树下,他才停下脚步,也松开了双手。
“真的好舍不得下来啊,你的背像我哥哥的背一样温暖。”孟君寒站在他的身边喃喃的说。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的樱花树?”
“这些樱花树都是从日本运回来种的,樱花林里还有一幢房子呢。”孟君寒迈步走向林中,横山英吉心中充满疑惑,可是那双脚却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孟君寒走入林中。樱花林的深处,真的有一幢房子。横山英吉看着那栋房子,猝然之间如见鬼魅,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反转扭结,痛彻心肺。
“这是我两岁前居住的房子。”孟君寒轻轻道。
“什么意思?”横山英吉赫然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
“难道你是日本人?”
“我的母亲是日本人。”
横山英吉心一颤,却无语。
“虽然当年只有两岁的我并不记事,但是母亲告诉我,在我两岁之前我就是住在这里,而我的哥哥更在这里住了三年。我的母亲说,在那三年里,每天都能听到哥哥的笑声,而且我的哥哥在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就经常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对我说话,说我是他的天使,要我好好的听他的话,健康的成长,还说等我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了,就给我做好吃的寿司。”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小孩子,有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能吃寿司?”
“哥哥做的寿司真的很好吃的。”
“难道你二岁就能吃寿司了?”横山英吉不知怎地,竟跟孟君寒抬起杠来。
“我长大之后也吃过啊。哥哥寿司做得很棒,人也很细心温柔。从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就是听着我哥哥的声音成长起来的。”孟君寒一笑说。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着赚钱养活我和母亲还有哥哥三个人。每天回来都好累好累,你知道吗?我父亲从小也是锦衣玉食的,从没受过苦,可是为了我的母亲,那三年里却把所有的苦都尝遍了。”
“是吗?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横山英吉凝望着眼前的木屋缓缓问。
“我父亲是天底下最英俊,最痴情,最担当的男人。”
横山英吉冷嘿一声,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父亲吗?他的父亲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呢!
“母亲十五岁那年到中国游侠比武,与父亲相遇相爱,可惜天不从人愿,母亲的人生早就被她的家族规划好了,那个时候的母亲太温顺,没有做出反抗,最后还是离开了父亲去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结了婚。可是父亲却没有放弃,从这里一直追寻到日本的京都。可是等他们重聚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改变了?”横山英吉喃喃自语。
“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已经成婚,并且有了一个二岁的儿子。”
“就是你的哥哥?”
“对,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同母异父啊?你哥哥是纯正的日本人?”
孟君寒笑了笑继续述说着:“经过几年与不爱的男人相处的岁月,母亲变得坚强,也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在一个雪夜,她就勇敢的带着我的哥哥和父亲私奔了。”
“是吗?”
“因为母亲的家族和哥哥父亲的家族势力都很大,而我的母亲又不想远离父母到中国来,所以他们就逃到日本北海道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安家。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我的父亲为了怀孕的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去工作,干活。为了让母亲不太劳累,他出门的时候,总是把哥哥背在背上一起出去。我的母亲说,每天回来的时候,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哥哥唱着欢快的儿歌的声音,而每一次出门迎接的时候,也都能看到哥哥骑在父亲肩膀上笑哈哈的样子。”
横山英吉想像不出这样的情形,在他的人生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背过他,更不可能让他当马骑在肩上。
“每天傍晚,父亲总会在院子里用他那把本来要行侠仗义的长刀劈柴,母亲会带着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的父亲唱着歌,用那眼花缭乱的身法和手法把柴禾劈开垒起。那个时候总是母亲和哥哥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候。”
横山英吉皱眉不语。
“我出生之后,母亲说父亲和哥哥都高兴得合不拢嘴,父亲把我抱在怀里笑哈哈,哥哥把我抱在怀里也笑哈哈,而且哥哥还为了帮母亲照顾我,从此以后就没再跟父亲一起出去了。我哥哥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可是幸福的日子总会伴随着不幸。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虽然大难不死,从此身体却坏掉了。父亲为了让母亲能得到很好的调养,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北海道的小山村回京都去,毕竟那里是母亲的家。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当他们一踏上京都的土地,就被人伏击了。”
“伏击?”
“对,原来我母亲和哥哥父亲的家族一直都在派人寻找我父亲和母亲。那天真的是一场混战,几乎所有人都是在围攻我的父亲,而那时父亲正抱着我。”
“你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刺伤的?”
“嗯。父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听到我凄惨的哭声,母亲整个人都疯掉了,不顾一切的扔掉手中的刀向父亲冲过来把我抱在怀里。而那时也是我的哭声令我的外公下令停止厮杀。我父亲虽然是他眼中的敌人,可我毕竟是他女儿生的孩子,总归还是他的外孙啊。”
横山英吉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孟君寒望向横山英吉一笑:“你知不知道当时是谁救了我的命?”
横山英吉愣了一下微微皱眉道:“你这样问我,莫非是想说当年救你的人就是你请来的伊腾教授?”
孟君寒灿然一笑:“你真聪明。”
横山英吉又冷嘿一声。
“当时是刚毕业的伊腾医生对我进行急救的。虽然抢救过来了,可是他却不敢肯定像我这样二岁受到重创的小孩子是不是能真正的存活下来,父亲带着我回到中国,遍访名医,求医问药,只恨不得找到长生不老药可让我生生世世活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时间就流走了。有一天父亲突然收到母亲的信,说不日将到中国和他团聚。”
“团聚了啊?”横山英吉喃喃说着,语气略带关切。
孟君寒轻叹一声:“当父亲重见母亲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
横山英吉赫然抬首:“只有你母亲一个人?那你哥哥呢?”
孟君寒温柔的凝望着横山英吉缓缓道:“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在她重回京都的日子里,哥哥的父亲终于在某一天里决定放弃她,但是却要她做出选择。”
横山英吉的脸色微变。
“那个男人要我母亲选择,如果真的要走,就必须放弃哥哥!”
横山英吉的心在发颤。
“母亲最终选择了我!”
横山英吉的身体一僵。
“那天,下好大的雪,母亲穿着美丽的和服,撑着伞离开了哥哥。在她身后是哥哥凄厉的叫喊。哥哥在喊着:母亲,带我走。母亲,为什么不带我走?母亲,我恨你,我再也不要你啦。我再也不要这么坏的母亲了。”
横山英吉的手紧握着腰间的武士刀,眼球刹时间充满血丝。
“那一年,哥哥六岁。”
横山英吉的心冻成冰点,脑中一片空白。
“我母亲的名字叫——”孟君寒直视着横山英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吉野君优里。”
“你住口!住口!”横山英吉蓦然像疯了一样的狂叫,冲到孟君寒的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狠狠的把他撞到樱花树上,脸上青筋爆出怒喝:“你给我住口,你这个低贱的支那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弟弟?我没有弟弟,吉野君优里是我的母亲,不是你这个狗杂种的母亲!”
“哥哥,小时候你很疼爱我的啊。”孟君寒看着横山英吉轻轻说着。
嘭!横山英吉举起武士刀的刀柄重重击在孟君寒的心口上。孟君寒只觉得心口‘啐’的一声,仿佛有血管在体内断裂了,脸色刹时间变得雪白雪白。
横山英吉把他推倒在地上,转身就走。
“你到现在还对母亲心怀恨意吗?可是母亲当初放弃你也是不得已,是你封闭了自己的心,是你不愿意再给母亲机会,如果说到恨,有资格去恨的也是我,不是你!”孟君寒抚着胸口长吸一口气尽力提高声音说着话。
横山英吉没有停步继续向樱花林外走去。
“哥哥,我吃过你做的寿司呢,我一直都很怀念你做的寿司的味道。”
横山英吉赫然回首。
“哥哥,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我们后来又见过面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如果,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们兄弟俩今天不会变成这样。”
横山佐之助,横山英吉不苟言笑,冷漠无情的父亲,天皇陛下的肱股之臣,日本内阁坚定的外侵扩张主战派!
“哥哥,我们能到房间里去坐一坐吗?在房间里有很多你的照片。”孟君寒站起来指着木屋说。
照片?横山英吉神思有些恍惚,他有照过照片吗?嗯,照过毕业照吧,照过一些在重大场合必然要照的照片而已。
孟君寒见他不动就走过来硬把他拉进了木房,里面的摆设对于横山英吉来说都似曾相识,可是却又如梦非梦。
曾经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梦到过这个简陋的却充满笑声的小木屋吧。只是在梦中的小木屋总会在最后变成夺走儿时幸福快乐的魔鬼,魔鬼的形象已代替了横山英吉脑海中所有快乐的记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横山英吉只觉得心底深处涌动着重重恨意,他真的好像马上把这间小木屋毁掉,他真的好想马上离开这里。可是他的脚却又如铁钉一样钉在地板上。因为这间木屋里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木屋四面的墙上挂满了黑白两色的照片。其中有一面墙挂着的全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相片。
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
“哥哥,这是你的第一张相片,听母亲说是在你百日的时候专门请相馆的人到家里拍的,母亲临走的时候就带走了这张相片。你看第二张相片中的你笑得多开心啊,母亲说这就是我二岁时,在回京都的路上,我的父亲找到一家照相馆,然后特意为你照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