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渐渐便有了些燥热,胸间像是攒了一团火,总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心跳却也莫名加快了许多,甚至连呼吸都跟着沉重,感觉却意外灵敏起来。渐渐滚烫的身子接触冰冷的地面,不由便生出阵阵激战。玉随风长长叹了口气。
“这药还真是够劲。”
门便在这时打开来。
玉随风下意识扭头去看,却发觉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只能尽量掉转了视线朝门边看过,却只瞧得影影绰绰。但闻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鼻间也隐约有了股子酸腐味。等那脚步声渐渐靠近了,玉随风这才瞧清楚进来的人,却也登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进来的,是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而那股子酸腐味,除了那三人身上挂着的勉强算做衣物的布片,还有什么能发出这种味道?
“还真是最毒妇人心呢。”
玉随风苦笑一番,慢慢闭上眼来。
天色渐明。
灯烛快要燃到尽头,在那血红的烛泪中央,微弱的火光急急窜动,映照得围坐的两人虚虚实实。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女人轻轻开了口。
“一言难尽。”幺哥笑,顺便替女人满杯。“只是没想到,居然如此轻易就被他识破了。”
“其实,是在意料之中。”女人沉嗓。“刻在骨子里的人,哪怕别人扮得再像,却也瞒不过正主。玉家人,生来便是情痴呢。”
“呵,您倒是悟的透彻。”幺哥展颜一笑。“既然明白这个理,怎么还会躲在这十多年?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得到那人的心,也该懂得悬崖勒马回去照料轩儿才是。”
“回不去了。”女人却是慢慢苦笑起来。“当年抛下轩儿之时,我便没了退路。”
“咎由自取。”幺哥讥讽道。
“这是我自己选的,本来便怨不得别人。”女人苦笑。“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去见那人。”幺哥兀自摇头。“还有三日的时间,这最后一面,他总该软了心叫他们母子相见才对。”
“你,知道他在哪?”女人莫名便紧张起来。
“曾经有一面之缘。”幺哥浅叹,怔怔瞧着那残烛出神。“是个夺目的家伙呢,总觉站在他面前便会自惭形秽。我曾答应他好生照顾怀安。”
“他知道这一切?”女人吃惊不已。“难道,他就默许你们?”
“你又怎会不知,这世间,除了那个死掉的女人,哪里还有何事何人能叫他挂心?”幺哥自嘲一笑。“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总该松口才是。”
“没想他还是像多年前一般执拗呢。”女人慢慢叹息起来。“叫人好生羡慕她。”
“这两日就拜托您照料他了。”幺哥浅笑,端起瓷杯来一饮而尽。
“不带着他一并上路吗?”女人又有些吃惊。
“不了。”幺哥摇头。“若是求见不得,反倒叫他失望。倒不如我先确定了再带他去。”
“可是,能来得及吗?”女人不免担忧起来。
“我这便动身。”幺哥慢慢直起身来。“快马加鞭,白日过晌就能到。最迟明个午夜便能回来。”
“等一下。”女人匆忙起身到墙边取下挂着的玉箫。“带着这个,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幺哥接过来,顺势扭头定定瞧一眼床榻上昏睡着的无颜,良久方才转了身出门去。
女人目送幺哥出门,不由叹息一番。
“若说痴情,你也不逊于他们呢。”
桌上灯烛突兀晃动一番后便熄了去。女人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摸索着到角落石台上寻新的蜡烛。
“你在找什么?”无颜的嗓音陡然传了过来。
“蜡烛。灯熄了呢。”女人答道,继而反应过来。“你醒了?”
“醒了。”无颜的嗓音隐约有些古怪。
“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女人不觉有些紧张。
“嗯。”无颜倒是痛快应声。
女人一时便怔在原地,忘了再找蜡烛出来。
“他,是为你好。”女人艰难着开口。
“我要走了。”无颜却是淡淡笑起来。
“你不会有事的。”女人直觉便当作无颜自叹。
“轩儿跟我生得有些相像。”无颜突兀便转了话题。“真是奇特呢,你跟我娘生的像,就连你的孩子都跟我相像,也不知是喜是悲。”
女人噤声,到底不知该如何作答。
“三年前,我在南疆被人追杀。那时,便是被李坼与轩儿救了下来。之后,他们带我回到逍遥山庄。幼时,我那名义上的叔公,李远,穿了我的琵琶骨。轩儿知道这些,所以,为了赎罪,他自愿顶替我来遮人耳目。我的二叔,玉随风,曾经在我身上施了奇毒,留了印记。轩儿为了变做十足的我,也跟着服毒刻印。后来在西府,还被逼跳崖。您说,他是不是很傻?”
“他……”女人不觉捂上心口,再也说不得话。
“那些本该落于我身上的耻辱与折磨,他替我一并承了下来。甚至在用尽法子找到解药时也只想到送回来叫我服下,全然不顾自个时日不多的残躯。真是个傻孩子呢。”
“他在哪儿。”女人溃不成声。
“您还关心他吗?”无颜笑出声来。“为了一个男人抛弃自己的骨血,您还有资格关心他吗?”
“求你。”女人哭泣着瘫软在地。
“原来你真的还会关心他。”无颜满是戏谑的嗓音刺破黑暗清晰传来。“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我不会叫他死。”
志在必得的嗓音,话语里突兀便多了些掌控全局的意味。女人一时忘记哭泣,只能愣愣听着,总觉哪里出了差错。
“噗”的一声细微声响传来,女人眼前便多了些光亮。女人下意识抬头,只瞧见手中擎着蜡烛的无颜,一双凤眸在烛火后隐隐发亮。
“你?”女人张大了嘴。
“你们很快便能见到了。”
第九节
“傻子。”忘安半是责备道。“都不知躲开吗?脸都肿了呢。”
“为娘的要教训孩儿,哪里有躲开的道理。”玉哲儿笑,抬手按住忘安持了巾子为自个擦拭的手。“好了,我没事了。”
“那也不是叫她肆意教训。”忘安皱眉,任凭玉哲儿按住自个的手。“分明是她故意找你麻烦。”
“已经过去了,不用在意。”玉哲儿摇摇头,顺势拉回忘安的手贴回自个脸颊上。“你在为我担心,这真叫人开心呢。”
“哼,早知道你自愿受辱,我哪里有这么多的闲心来担忧你。”忘安恨恨。“真是气死人了。”
“你还在发热,怎么就起来了。”玉哲儿不欲再提方才之事,便淡淡开了口转了话题。“是我们声音太大吵醒你了?”
“不是。”忘安怔怔摇头,默默抽回手来。“我生了个噩梦。”
“梦到什么了?”玉哲儿挑眉浅笑。
“你娘死了。”忘安慢慢抬头直直对上玉哲儿,脸上却是古古怪怪。“就在我眼前,死不瞑目。我手上全是她的血。我杀了她呢。”
“又胡思乱想了。”玉哲儿脸色稍稍一变。“好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得。天色还早,再去睡会吧。”
“你会不会怨我?”忘安却是不依,仍旧拿眼紧紧逼视玉哲儿。“说实话。如果哪天我真的杀了你娘,你会不会怨我?”
玉哲儿慢慢垂下眼来,半晌无语。
“还是会怨我吧。”忘安咧嘴笑起来。“也是呢。尽管她恨不得将我碎尸,可她毕竟是你娘。若是我杀了她,你岂会有开心的道理呢?”
“怀安。”玉哲儿略带嘶哑着开了口。“我会保护你,不再让你受一点伤害。”
“然后呢。”忘安笑着抬头,满脸戏谑。
“我也不会叫你与我娘再起纷争。”玉哲儿认真道。
“我知道了。”忘安耸肩,慢慢直起身来。“我累了,再睡会了。”
玉哲儿无言望向忘安,脸上神色却是渐渐拧紧。
长夜无眠。
血,很多好很多的血,一点点蔓延过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无论躲到哪里,那血都会渐渐靠近,然后淹没。
月楼猛地睁开眼来。
梦中残留的感觉太过明显,以至于他过了许久才渐渐敛了心神。仍旧在山上的石屋中,眼中所见与昨个入睡前没有分别。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洒落一地的光斑。而在那光斑环绕下,是一滩滩的水渍。月楼愣愣瞧着,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
水渍?
及至起身了才发觉,略显狭小的石屋内居然到处都是水,一汪一汪的,像是经历了整夜暴雨的袭击一般。薄衾一角滑落地上,已经被水浸个透湿,也难怪会梦到自己身子湿透。
月楼的脸色苍白了许多。
“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吗?”
静静悄悄。
“明明历经千年都不曾有差,为何多出这十几载就出了状况?”月楼喃喃自语,继而便凄凄一笑。“呵,连天都不肯垂青于我呢。”
懒懒起身推开门,耀眼的光亮便争先恐后冲了进来。月楼眯眼,良久才能适应那强光。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倒是不必担心夜里再用湿掉的薄衾。”月楼自嘲一笑。
抱起湿漉漉的被褥到屋外空地,寻块干净的大石,然后将被褥细细摊平了晾在上面。阳光不错,照得人也暖烘烘的。月楼微眯了眼抬头,呆呆站了半晌,直到身上微湿的衣衫干透后方才转了身回屋。却也不肯闲下来,找块干净的巾子,然后走到墙边悬挂的画轴前。
微微泛黄的画轴,因着水渍的浸透隐约便起了折子,上面的油墨也渐渐模糊起来。月楼小心的擦拭着,唯恐弄坏画轴,却也禁不得油墨少许晕染。等布巾上沾了不少的油污后,月楼停下动作,退后一步瞧着那有些走样的画像出了神。
“月先生。”
有人在外面小心唤了一句。
月楼回神,顺手捏着那巾子便走了出去。及至到了外面才发觉,来的是樵夫顺来。
“怎么?”月楼浅笑着开口,一扫方才的茫懵。
“那个……”顺来憨厚一笑,不由举起手间提着的布袋来。“我摘了不少的果子,给您送来。”
“谢谢你了。”月楼笑起来。“脚好些了吗?”
“好了,隔日就好了。”顺来忙不迭点头。“先生,您的药真好用。我用了一次就不疼了呢。”
“那就好。”月楼浅笑着点头。
顺来讪讪放下布袋,一时又找不到别的话说,只能紧张着搓起手来,却不曾有离开的意思。
“怎么,有什么事?”月楼笑问。
“我家婆姨昨夜生了。”顺来微微红了脸。“是个大胖小子呢。您知道,我们这山里人也没什么见识,就想着……想……”
剩下的半截话,顺来却怎么也开不得口。
“取个名字吗?”月楼了然。
“嗯。”顺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是喜事呢。”月楼笑。“既然是秋日里来的孩子,就唤做承秋吧。”
“承秋?”顺来跟着念了一句,不觉便笑弯了眉脚。“真好听。就知道先生您给取的名好。”
“名号而已,不用太在意。”月楼稍稍颔首。“待会我下山去镇子,喜礼晚些时候给你送过去。”
“啊,您给取名了都,比什么都好。”顺来慌忙摆手。“可是,先生,您这两日还是别下山了,外面不太平。”
“哦?”月楼挑眉。
“昨个我下山时瞧见葫芦谷里有一堆死人呢。一个个睁大了眼死不瞑目的样,惨的很。”
“知道是些什么人吗?”月楼的眉渐渐攒了起来。
“好像是些官家的人。”顺来挠挠头。“去时我绕着边过去的,就见一堆的死尸。结果等我再回来,谷里又没东西了,好生古怪呢。先生,您这几日还是留在山上吧。”
“官府有没有贴出布告来广施粮草?”月楼不经意开口。
“没。”顺来摇摇头。“前几日还说皇上拨粮,最近就没了动静了。”
“好了,我知道了。”月楼渐渐松开了眉头。“既然外面不太平,你就在家多陪陪妻小。”
“嗯。那先生,我先回去了。”顺来笑笑,这才转了身下山去。
月楼定定瞧着顺来远去,脸上平静如初。
秋日方好。
哼着小曲慢慢沿着山路下行的顺来,心情不错。其实也难怪,托先生的福,自己的宝贝小子有了个文绉绉的名,想想都叫人觉得开心。顺来天生便带了些迷信,总觉起个好名了就能有个好命。一旦想到自己的儿子日后说不定会有个好前程,顺来便更开心了些,以至于当他恰巧碰到对面走来的人时还不能痛快地将嘴巴合拢。
“这位大哥,留步。”来人浅笑。
顺来讪讪顿脚,下意识便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素白的衣,看着便叫人心中多了些敬畏。满头青丝用根木簪简单盘起,露出饱满的前额。瞧那面孔却是生得俊朗。不知怎的,单是瞧着这人,顺来便有了些古怪的感觉,似乎这人与山上的月先生总有些相似。
“什么事?”顺来有些紧张着开口。
“你可是樵夫顺来?”那人浅笑吟吟。
“你怎会知道?”顺来大大紧张起来。“我不认识你。”
“毋须惊慌。”那人浅笑。“只是方才在山下寻了户人家小憩。据说那户主是个樵夫,唤作顺来。我这一路走来只碰见大哥你,便擅自做主过来搭讪,见谅了。”
顺来这才舒了口气。
“大哥,你方才可是去见隐居在这山间之人?”那人又是兀自询问。
顺来却是警觉起来。
“你是谁?找月先生做什么?”
却不知,单这一句话便已经清楚告诉那人答案。那人儿又笑,轻轻摆手。
“有些紧要事。因为来的匆忙,也不知他是否尚留这山间。如此,倒不算空走一遭。多谢了。”
言毕,那人儿便侧个身绕过顺来继续向山上走去。顺来下意识转了身看那人儿渐行渐远,半晌才嘀咕出声。
“怪人。”
而顺来口中的怪人,这会正以不徐不急的速度慢慢踱上山来。一路走来眼中无不是郁郁葱葱,全然没有秋日间该见到黄萎。那人儿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景致上。及至转了山岚,眼前便豁然开朗许多。而在那视线尽头,一所小小石屋安然矗立。
月楼站在房前淡然视之。
“月先生。”那白衣的人儿微微怔着开了口。
月楼静静看一眼,转身进了石屋。
第十节
“坐。”月楼颔首。“只是没有香茗可以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