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敛一语不发瞧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啪啪。”
掌声适时响起来。
“好一出兄弟情长呢。”紫萱乐得拍手。“着实叫人感动。”
“你以为自己还能笑多久?”尚敛口气一转,又是满带讥讽。“到时,只怕姑娘你哭都没了机会。”
“不到最后,哪里有人知道该哭的是谁呢。”紫萱不以为然,轻浅一笑后转个身便朝院中走去。
“且慢。”尚敛沉声。“含总管在哪里。”
“下面。”紫萱懒懒抛一句过来,头也不回进了院中。
尚敛眉头渐紧。
“尚……公公。”噤声多时的小宫女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只是开口时身子却也筛如糠。“她……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次麻烦大了。”尚敛苦笑。“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只当含总管出去办事,过些日子便会回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可是明白?”
“明……不明白。”小宫女苍白了脸色。
尚敛重重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才是正途。你回去吧,只当今夜什么都没有听到看到。明个像往常一样就好。含总管不会有事的。”
“那,要不要禀报皇上?”小宫女战战兢兢看一眼尚敛。“求皇上帮忙?”
“你嫌命太久吗?”尚敛挑眉。
小宫女登时死灰了脸。
“好了,快些回去。”尚敛沉声道。“今夜的事,对谁都不能提起,记住了?”
小宫女拼命点头,唯恐慢了会招致杀身之祸。
“好了,回去吧。”尚敛颓然摆手。
小宫女如遇大赦,忙不迭提着裙摆一路紧赶着出了大院。
“这次麻烦大了呢。”尚敛抬头看一眼黑漆漆的天,长久一叹。“用这理由请您老回来,可是够资格?”
叹归叹,尚敛还是紧着抬脚出了大院。要做到事太多,总归是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自怨自艾上。平日里便觉空荡过分的皇宫,这会走起来更是只觉费力。走了小半会,尚敛显然没了耐心,索性提气跃上房顶,直奔宫外。在房檐上跳跃几番,眼见宫门在即时,眼中瞥见两个奴才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后面紧跟着个人儿,尚敛心下一喜,当即便跃下房来。
突兀出现在身前,两个小奴才吃惊不少,提着灯笼倒退了两步才稳住摇晃的身子。跟在奴才后的人儿微微眯起眼来。
“尚……尚公公。”小奴才施礼。“您这是?”
“来迎康王。”尚敛顺口答道。“灯笼给我,你们退下。”
两个奴才互看一眼,也就顺势将灯笼递给尚敛,再道个万福后便悄悄退了下去。
“王爷。”尚敛提着灯笼微微欠身。
“尚公公多礼了。”一清微笑起来。“一路飞到宫门前,就如此乐意瞧见本王?”
“实际上,奴才本来便是要出宫去找王爷,赶巧您进宫了,奴才也省了一番腿呢。”尚敛也不在意一清的调侃,徐徐道来。“王爷,请。”
“什么紧要事要惊的公公连多些时间走路都不肯?”一清乐,当先一步朝前走去。
“人命关天。”尚敛跟上来道。
“巧了。我也有人命关天的事要求皇上解决呢。”一清挑眉。
“何事?”尚敛奇怪不已。
“慈安寺的米没了。”一清耸肩。
尚敛咧了咧嘴,半晌没笑出来。
“实际上,是大批难民涌进慈安寺,几欲踩破寺院门栏。寺中存米两日光景便布施干净。”一清也觉自个玩笑无趣,自顾说了下去。“但一夜间涌出如此之多的灾民,我总觉不妥。何况,前几日摄政王明明已经押送粮草到边疆。如此这般,更是事有蹊跷。我这才连夜进宫来探个究竟。”
“摄政王与那三万担粮草,下落不明。”尚敛皱眉低语。“还真是叫人头大。”
“下落不明?”一清猛地顿住脚。“此话怎讲?”
“简单点说,便是摄政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尚敛也顿脚,眉头紧皱。“至于那粮草,也跟着一并不见了踪影,只怕已经落入歹人囊中。”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清满脸的不可置信。
“天不遂人愿。”尚敛苦笑。
“对了,你方才说有紧要事?”一清突兀想起尚敛之前的话,不觉便开口询问。
“是。”尚敛点头,人却渐渐有些微怔。“王爷可知,前朝曾经有一枚虎符遗留……”
“厉总管!您不能骑马进去!”
后方突兀传来一阵马蹄声,继而便是一众奴才惊惶喊叫声此起彼伏。一清与尚敛下意识对望一眼,还不曾开口,疾驰的马便冲将过来。一清侧身躲到一边,尚敛则是顺势跳起,待那马冲到身前时飞起一脚踢在马颈上。马匹哀鸣一声歪着身子前冲了斜冲了两步后翻倒在地,顺带着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呀,力气用过了。”尚敛急急跑过去察看究竟,嘴中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不见半点愧意。“厉总管,您没事吧?”
跌落在地的人慢慢爬起来,却是厉雷。满身风尘仆仆样,连带着脸上的伤疤都黯淡无光,眼角却莫名红了许多。
“宫里不能骑马,您怎的还明知故犯?”尚敛抱怨,却又在瞧见厉雷的红眼角时慌了手脚。“您没事吧?可是摔疼了?”
“死了。”厉雷怔怔。
“啊?”尚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死了!”厉雷突兀怪叫一声,伸手过来便钳住尚敛的双臂。
这一抓许是用了全身的气力,只弄得尚敛疼的龇牙咧嘴,苦了脸冲一清挤眉弄眼地求助。
“疼疼疼疼疼!厉总管,你先放开我!”
“厉雷!”一清忙不迭走来替尚敛解围。“先放开尚公公。”
闻言,厉雷这才颓然松手,却又在转瞬间捂面痛哭起来,嘹亮的哭嗓在夜色下格外刺耳。尚敛目瞪口呆。
“我……我只是踢了马一脚,摔了您一下,不用这么夸张吧?”
“厉雷,到底出什么事了?”一清瞥一眼尚敛,兀自低身来安抚厉雷。“你方才说死了,谁死了?”
哭嚎声戛然而止。
“厉雷?”一清愈发奇怪地看着怔怔出神的厉雷。“到底怎么了?”
“啪!”
尚敛却又冷不丁抽了厉雷一巴掌。一清皱眉,满是不悦地望向尚敛,尚敛忙不迭高举双手以示清白。
“王爷,奴才是瞧他出窍了,帮他还神。”
尚敛这一巴掌倒也当真有效。厉雷显然回了神,呆滞的目光也渐渐流转起来,看一眼尚敛,再看一眼一清,眼角又红了不少。
“王爷。”厉雷哑着嗓子开了口。“摄政王,摄政王他身殒边塞了。”
“你说什么?!”
一清与尚敛同时张大了嘴。
夜长的像是没了尽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开始飘散雨点下来。明明已经是深秋,却不妨碍天降一场畅快淋漓的冷雨。愈渐凌冽的雨势,颇有些横扫天地间的气概,扫净污浊,也扫净那些亘留许久的血腥。
“按住他。”
玉哲儿站在暗处,瞧不见脸上表情。单是听他那不带温度的嗓音,大抵也该叫人知晓此刻他的脸上,面色不会好到哪里。
“不要!”忘安被两个侍卫按倒在地却仍止不住地扭动身躯。“哲儿,哲儿!”
“动手。”玉哲儿置若罔闻,只冷冷下令。
泛着银光的利刃,薄且利,贴上头皮后用力一划,头顶登时便裂开一道长口。持刀的奴才退到一边,本是站在一边的两个奴才便便跟着走上去,一左一右拉起血淋淋的伤口用力扯向两边。而端着铜盆候在一旁的奴才也就跟着上前,仰手便将盆中物悉数倒入那伤处。一股子呛人的臭气渐渐便在斗室中弥漫。
烧得滚烫的水银汞,沿着头皮上的伤处灌进体内时,眨眼的功夫便能叫那皮与肉分家。若是找些手脚麻利的奴才来上刑,趁着皮肉刚刚分离的功夫用力将皮扯下来,只会是完整无暇的一张人皮。而那人便像是被剥了皮的猪彘,只剩一身鲜红的肉,却不会登时死去。
这会功夫,滚烫的水银汞已然顺着那人儿头顶的伤口慢慢渗进体内。即便是站在几步之遥处,鼻间似乎仍旧能嗅到银汞散发出的恶臭。人儿被铁链捆绑了四肢禁锢在木架上,只能硬生生地承受皮肉剥离之苦,没有半点逃离的机会。却也硬生生咬紧了牙关,不肯泄出一丝悲鸣。眼见那人面上浮出青白之色,两个奴才眼疾手快,持着利刃在那人儿腕间踝间划一道再转个圈。及至那水银汞流遍人儿全身,本是拉着人儿头皮的两个奴才腕间一个用力,整张的人皮就那么生生扯了下来。
“不!”忘安哀嚎一声,口中吐出一团血污,登时便昏死过去。
一众奴才这才低垂着头慢慢走出牢房。为首的人将人皮小心托着递到玉哲儿身前。玉哲儿却是看也不看,只将双眸紧盯了牢内无力垂首的人。
“拿下去,烧了。”玉哲儿冷冷道。
“奴才遵旨。”一众人规规矩矩叩拜后悄无声息退出牢去。
待牢内静下来,玉哲儿慢慢走出阴影,却是看也不看一眼忘安,只以坚定的姿态走进牢中。
陷入昏迷的人儿,瑧臻首无力垂在胸前。浓密华顺的乌丝倾泻而下,将脸庞遮掩。小心地触碰那发丝,如同触碰珍宝般,手感却是格外的顺滑,如同丝缎。玉哲儿慢慢笑出来。
“藏在这青丝后的,会是怎样的容颜?”
本是了无生气的躯体,便在这时突兀动了一下。玉哲儿收回手来静立一旁,面含笑意。
“你如愿了。”
嘶哑的嗓音,满是浓重的疲惫,脱不开的,也是浓到极致的讥讽。人儿慢慢抬起头,青丝遮掩间,一双眸子里流光溢彩。
“为了再看一眼这容颜,我等了十三年。”玉哲儿古怪一笑。
再度伸手,依旧是小心翼翼。撩开遮挡在脸前的青丝,直至那容颜完全落入眼中。斜飞的眉,星目如炬。挺直秀气的鼻,唇色娇艳。明明是张男人的脸,却比女人的还要娇小白皙。不是女人,却剩于女人万分。一张足以蛊惑众生的脸。
浓郁的奶香突兀便充斥整个牢中,甚至冲散了那经年不散的腐败与恶臭。
玉哲儿笑,手轻轻抚上那娇小的脸庞,微颤的四指一并按上那人儿横亘整个左脸的刺纹。
一朵绽开的清莲。
“欢迎回来,怀安。”
第十八节
“咱们真个就不烧了?”
宫墙外,两个披着蓑衣的奴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不烧。”挥舞着铁锨锄地的胖奴才头也不抬道。“这种东西,老一辈的人讲,是带了邪气的。被剥皮的人怨念都到了这皮上。即便是到了那边,也念念不忘找回自个的皮囊。若是咱们图省事一把火烧了,日后怕是会被那些个脏东西缠身。”
托着血淋淋的人皮站在一旁的瘦奴才闻言不由便打个噤战,手也跟着抖起来,像是手上托了个烫人的物什,指不定哪会便扔将出去。
“可是……”瘦奴才皱了眉。“要是皇上知道了,怪罪下来,只怕咱们脑袋不保啊。”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两个嘴风把紧了,皇上到哪里知道去?”胖奴才嗔一句。“还是,你想下半辈子都被那鬼东西缠?”
瘦奴才冷不丁打个寒战,忙不迭拼命摇起头来。
“唉,作孽啊。”胖奴才摇摇头,放下手间铁铲。“好了,扔里面吧。”
瘦奴才这厢如遇大赦,忙不迭将那人皮扔到坑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泥泞的坑中转眼便积了一层泥水。血淋淋的人皮丢下去,慢慢便被水浸透了舒展开来,像是个被压扁了的人躺在坑中,姿势怪异。瘦奴才不由便闭紧了眼,不敢再多看。
“还愣着做什么!”胖奴才忍不住低喝一声,顺势将铁铲塞进瘦奴才手中。“快些埋起来,免得被人瞧见了。”
瘦奴才这才反应过来,握住了铁铲俯身铲土。不过是电石火光的功夫,两个奴才只觉眼前一花,像是有什么飘了过去。两人面面相觑。
“方才……咳,是不是有什么过去了?”瘦奴才战战兢兢开了口。
“哪里有什么东西!”胖奴才佯装镇定。“是你眼花!别偷懒,手脚麻利点。”
“哦。”瘦奴才点点头,复又矮身下去,却在不经意瞧见坑中时失声尖叫起来。“啊!”
“你鬼哭什么!”胖奴才怒急,低声叫骂。“想把大伙都招来是怎的?”
“那那那那那……”瘦奴才张大了嘴,面色尽失,只拿手死命指点坑中,嘴里却是溃不成声。
胖奴才下意识顺着瘦奴才的指尖看向坑中,也是登时变了脸色。圆深的坑,里面只有一滩混黄的泥水,哪里还有那人皮的踪影?两人愣愣对视一番后,扔了手中铁铲,屁滚尿流地转了身跑远。
急促的雨击得那圆坑渐渐失了形,最后只留一滩黄水。
不远处的角落,一架马车静静停靠。
“主子。”青音低语一声,不顾自个湿透的身躯,只将手间托着的皮囊递到车厢内。“似乎,是刚刚剥下来不多时。”
车厢内良久无声。
“主子。”青音只觉喉间像是堵了一堆茅草。“该,怎么办?”
车帘猛地被掀开。青音只觉一股子凉意擦过脸颊,下意识眯眼时,眼前似是有人影晃过,马车也随之轻颤。待她定下神来,只瞧见扬起的车帘湿淋淋地粘挂在车厢上,而车厢内只剩冷行云与莫归二人。
幺哥已然消失了踪影。
“呵,这次有些棘手了。”莫归苦笑一声,矮身钻出车厢来。
“他若是有个闪失,我拆了你的骨。”冷行云狠狠道一声,人在钻出车厢时顺势弹跳着跃上宫墙,白衣转瞬便消失在雨帘中。
“莫前辈。”青音讪讪转头看向莫归。“出什么事了?”
“简单点说,是你家安主子命不久矣。”莫归摇头轻叹,索性一并坐在车辕上,任凭雨点砸至满身。“是我计划有误呵。”
“您在开玩笑?”青音变了脸色。
“我也想自己是在开玩笑。”莫归艰难一笑,慢慢垂下头去。“如果是玩笑,我也不用这般自怨自艾。至少,日后到了那边,也好跟他那外婆和娘亲有个交代。”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青音止不住地颤声。“前辈,您在说什么?”
“知道吗?这张人皮,是我在十三年前亲自加到他身上的。”莫归缓慢抬头,人在看天,在旁人眼中,却总觉像是透过厚重的雨幕看向十多载的光阴。
“当年,机缘巧合,叫我遇到方逃出瑞王府的怀安。那时他浑身是伤,又身重剧毒,说是奄奄一息也毫不为过。我一时兴起救了他,后来才知道他竟也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血缘之系,自然不能坐视他就此死去。只是,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常年服用软筋散,身骨本便受创,体内又有剧毒,外伤内伤掺在一起,即便我救他回来,下半生也不过是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