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可以清晰地听到那马蹄声,偏偏等了半晌都不见有人过来。就在荆秋娘几乎绝望以为自己出现幻听时,视野中竟凭空多出一匹黑马,马背上的一抹黄色身影格外醒目。荆秋娘先是一愣,继而大大开心起来,开口时嗓音里便多了些喜色。
“二姑娘!”
黄衣人显然有些吃惊,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后方才看向前方,脚下倒是没停步。待走近了,那人却是橙戎。
“荆秋娘?”橙戎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眼力真是好,离那么远就能瞧见是我。”
“我从小就是眼力过人呢。”荆秋娘大大笑出来。“碰见你可真是好,我正犯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二姑娘你怎么一人跑到这里来了?”
“回庄子。”橙戎点点头,微微一笑。“你这马不错。”
“是吗?我不太懂这些。”荆秋娘微微有些脸红,本来还以为自己座下不过瘦马一匹。“你也是去逍遥山庄的?”
“怎么,你要去那?”橙戎挑眉。
“嗯。”荆秋娘苦笑一番。“可是到了这却怎么也找不到庄子,只是不停在山谷里打转,愁杀人。”
“大凡找到这儿的,一是买消息,二是买人命,你买什么?”橙戎淡淡问道。
“我……”荆秋娘支吾半晌,却怎的也说不出口来。
“信不过我?”橙戎哂笑。“说不定,能接你生意的人只有我。”
“啊?”荆秋娘疑惑不解。“为什么?”
“一来,庄中规矩,消息百两银起价,人命百两金起价。二来,普通生意庄中下等仆役去办,关系重大者二等仆役,攸关皇亲国戚者,一等。”橙戎倒也不急,细细讲解开来。“秋娘你莫说百两金,怕是百两银也未必能拿得出来。而在下不才,恰恰是一等仆役。所以,能帮你的,约莫也只有我一个。”
荆秋娘本是脸色陡然暗下去,在听到橙戎最后一番话后又开始面放异彩。
“二姑娘,你肯帮我?”
“那要看你的诚意。”橙戎若有所思道。
荆秋娘不觉便攥紧了缰绳,踟蹰半晌。
“不过,我有个条件。”橙戎适时开了口。
“什么条件?”荆秋娘猛地抬头,又紧张了许多。
“把你的马当作酬劳送与我。”橙戎下颌一勾,冲荆秋娘座下良驹呶呶嘴。“如何?”
荆秋娘大大舒了一口气。“当然没问题。”
说话间,荆秋娘翻身便下了马,顺势将缰绳塞进橙戎手间。哪知这马儿性子却是古怪,宁肯被无知的荆秋娘骑,也不愿臣服于伯乐橙戎身下。缰绳刚到橙戎手里,马儿便开始挣扎着嘶鸣起来,前蹄猛然踢地,像是随时都会挣脱了缰绳冲出去一般。橙戎讥笑。
“居然被一匹良驹厌恶,我也真是失败。看来,不驯服你是不妥了。招财。”
话音方落,只见一只六耳的猕猴自橙戎的马下翻出身来,利索着跳上橙戎的肩坐住,左爪子抬到眼前来回搓眼,像是还没睡醒的样。
“今儿开始,你多个暴躁的兄弟,进宝。我跟秋娘商量点事,待会回来还我一匹老实听话的进宝,否则我挖了你的脑做羹。”橙戎淡淡吩咐。
“吱。”招财叫一声,接过橙戎递上去的缰绳便跳到了栗马进宝的背上。
荆秋娘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橙戎这才翻身下马,冲着呆愣的荆秋娘微微一笑,兀自转身朝谷边那些怪异的石旁走去。荆秋娘回神,忙不迭跟了上去。到了石边,橙戎选了块中间稍稍有凹陷的石,翻个身便将身子塞进那凹凸的缝隙,身子折成弓,脑袋都快要碰到腿,淡黄的衫子系数垂到地上。荆秋娘站在下面,看着橙戎这般折腾自个的身子,除了觉得她有些古怪之外,竟然意外感觉这副画面瞧起来颇有些洒脱之意。橙戎懒懒伸手一指侧下方略微突起的石块,慵懒着开口。
“我赶了整日的路,累,这样会舒服一点。你坐那,说起话来也方便。”
荆秋娘乖乖坐了下去。
“说吧,要买谁的命。”
“你,你怎么会知道?”荆秋娘大吃一惊。
“你常年住在关外,还会有什么消息需要打听?第一次见你时,你不是死了个情哥哥?是唤作荆晟还是什么?”橙戎答的理所应当。“要杀那个害你情哥哥丧命的家伙?”
“我……”荆秋娘如同下定决心般挣扎着欲开口时却被一声嘶叫拉开了心神。
寻着声音看回去,却是那只猕猴正吊在马腹上荡来荡去,每每靠近马腿时便狠狠踢一脚。马儿苦于踢不到猴子,只能吃痛地来回打转,叫的声嘶力竭。荆秋娘不觉便有些心疼。
“畜牲,哪能这么欺负马。”
“小心了,招财可是会记仇。我可以骂它,你却不行。被它听到了,难保会想些什么法子整治你。”橙戎面上仍旧带笑,说出来的话却多了几分冷意。
荆秋娘尴尬一笑,慌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我要杀文怀安。”
橙戎的身子不着痕迹地僵硬了一下。
“荆晟是因为他丧命的?”橙戎不甚在意地询问。
“没错,就是因为那个混帐!当日荆大哥若不是为了拦住官兵以便让他脱身,荆大哥也不会葬身火海。”荆秋娘恨恨不已。“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想杀他的人多如牛毛,你不杀,自然也会有人帮你取了他的性命,何苦自讨麻烦?”橙戎笑。
“丧亲之痛,当然要手刃仇家才能消除。若是死在别人手里,我做鬼也不会瞑目,日后更是没颜面见荆大哥。”荆秋娘咬牙切齿。
“杀了他之后呢?”橙戎笑。
荆秋娘一愣。杀了他之后,何去何从?孤苦无依的自己,本来以为已然找到可以相随终生的人,哪知不过是昙花一现。心里只想着要报仇,可是,真个报完仇了,还有什么可以做?或者说,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仇恨而活,仇恨消了,你便了结了性命吗?”如同看穿荆秋娘的困惑,橙戎一语道破。“那,你的性命不是只有几日?或者说,若我今夜便杀了文怀安,你岂不是登时便可以去死了?”
如同受了蛊惑般,荆秋娘竟是半晌不能再言语,只是散了眼神,神游在外。片刻之后,荆秋娘回神,眼中流光攒动,再开口,语气却也愈发坚定起来。
“二姑娘,你说的没错。我是为了仇恨活着,而一旦那仇消失了,我便没了活下去的理由。”
橙戎但笑不语。
“所以,即便是登时便死去,我也要看着文怀安的尸首才能咽气。”荆秋娘如释重负般笑了出来。
“你。”橙戎浅叹一声。“还真是冥顽不灵呢。”
“不对,是为了心中的坚持而坚持。”荆秋娘笑意渐深。“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就算我伤害所有人背弃所有人也在所不辞。这就是我的道义。”
“一介女流也会笃定道义?”橙戎下意识浅声,莞尔一笑。“我明白了。原来我的困惑是止于此。”
“什么?”荆秋娘闻言有些不解,疑惑着抬起头来,恰巧对上橙戎渐渐服贴下来的脸颊。
“真是谢谢你呢。”橙戎莫名一笑。
荆秋娘已经没了言语的能力。她只能愣愣的看着橙戎的脸,眼中折射出的惊诧与惶恐久久不曾散去。
“你……”荆秋娘翻来覆去只能说出这一个字来。“你……”
“这对你是最好的解脱。”橙戎淡然一笑,缓慢抽出没入荆秋娘体内的匕首。“一个人,多少会寂寞。你是个好女子,不该被仇恨缚住了手脚。去那边找荆晟吧,会比留在这俗世幸福许多。”
荆秋娘没法再说些什么了。她的身子犹如松软的沙袋慢慢瘫软下去,没有挣扎,没有痛苦,魂灵以最安静的姿态慢慢离了这俗世。橙戎伸手阖上了荆秋娘的眼。
“走好。”
等橙戎收拾妥当回到马旁,招财已经安稳骑在进宝身上,脸上带了些洋洋自得。进宝虽然心有不甘,瞧见橙戎回来时也只能恨恨打个响鼻喷一团白气,但又忌惮着招财的踢打,到最后连响鼻也不敢再打,温顺着垂下头去,动也不动。
“不错。”橙戎夸赞。“两兄弟就是该和睦相处才对。”
招财笑的花枝招展。
“带进宝找地方吃草去。藏好了,等我消息。”橙戎淡淡吩咐完,翻身便跃上自个马匹,头也不回地朝谷中去。
等橙戎走远了,招财这才架起缰绳有模有样的驱使着进宝朝一旁林子里钻去,最终消失不见。
皎月冲破云层露出半个脸来。
快到满月之夜了。
第十三节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橙戎懒懒数着经过多怪石,有些百无聊赖。“洞口打在第一块石上不就好了?偏偏要挪到九,累死人呢。”
埋怨归埋怨,橙戎还是老老实实眯眼去分辨那些面目可憎的怪石。换作常人,大抵会觉这山石都是一个模样,但若有心人细细看来便会发觉,实则每隔三块石便会有一块略高于其他的石,如此反复。等到数至第九块迥异的怪石,橙戎翻身下马,走到石前将手按到石块的凹陷处,然后用力下压。片刻之后,石头便悄无声息地滑向一侧,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来。那洞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刚好能牵马进去,但又仅限于一人一马,两人并行都有些困难。橙戎微微一笑,牵起马儿走进洞去。身后怪石又悄悄合拢回来。
幽深的走道,窄且长,且是阴暗。虽然方才洞门开启时走道里的火把已经自动燃了起来,却反而折射的这洞中更加昏暗。橙戎走得有些郁郁。终于,在他怒气四射前,一丝亮光自前方透了过来。橙戎浅浅舒一口气。
洞口的尽头,是两扇紧闭的黑漆木门,门前挂了两只大红的灯笼,不见喜庆,只觉阴森。眼见那灯笼透出的朦胧亮光,橙戎皱眉推开了门。
门外,别有洞天。
如同进到桃花源一般,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相信藏在那阴暗的地洞后面的是一座完全媲美皇家园林的山庄。逍遥山庄。鎏金的匾额,朱漆的大门,青砖垒砌的高墙,隔开了两个世界。橙戎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径自推开那朱门走了进去。
“呀,二姑娘,你回来了。”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厮瞧见了橙戎,忙不迭直起身来打招呼。
“把马牵下去好生照料。”橙戎淡淡道一声,顺手把缰绳塞给小厮。
“二姑娘,你这匹马可不比从前的破天。”小厮笑嘻嘻道。
“好歹也算中上,别说的这么无用。”橙戎瞥一眼小厮。“秦总管呢?”
“在后院摆弄花草呢。”小厮悄悄撇嘴。
橙戎点点头,转了身便走。小厮手握缰绳立在原地,仍旧拿眼使劲盯着橙戎瞧。
“奇怪,怎么几天不见,二姑娘有些不对劲?”小厮自言自语道。“好像高了点呢。还有,那股子香是怎么回事?”
疑惑归疑惑,小厮摇摇头后还是牵着马回了马厩。
穿过重重走廊,到尽头时再穿过木门,之后又是重重走廊,再走,中途绕过回廊上凉亭,再从凉亭里穿过后走至对面院门,推开院门,这才算是到了后院的边。橙戎走得有些不耐,也是第一次生出些恼怒来。统共不过十多人,居然建一座皇宫般的庄子来住,真个是自讨苦吃。橙戎边嘀咕着走进院中,一眼便瞧见蹲在花园中摆弄花草的人,背对着自个手下动作不停。
“总管。”橙戎低低唤一声。
“嗯?”秦总管寻着声音回过头来,却是当日听风楼中的老鸨。“你怎么自个回来了?”
“出了些事。”橙戎略微低头。“她们,回不来了。”
“回不来?这是什么意思?”秦总管直起身来轻拍双手弹去手间泥土。“被事缠身?还是死了?”
“死了。”橙戎愈发低声。
“幺主呢?”秦总管面色古怪地看了橙戎一眼。“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幺主子去了中州,吩咐我先回来,守在庄子里,听你的派遣。”
“知道了。”秦总管点点头,收回视线时复又蹲下身去摆弄起花草。“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橙戎应声,做个揖后转回身去便走。
“死了也好,以后不用再过这种割了良心舔刀口讨生活的日子,你也别太伤心了。回头找几个喇嘛给她们超渡一下。”
冷不丁,秦总管淡淡的嗓音又自背后传来,橙戎略一顿脚,继而再次起脚走人。
秦总管却是停下手间动作,回转了头默默看着橙戎离去。
庄子总共有三重庭院。第一重用作会客,厢房与奴役的住处也在其间。第二重便是秦总管与橙戎她们几人住的地方,比起前院稍大了些,也是三重院中最大的院子。而这第三重,是幺哥与无颜的住所。是三重院中最小的庭院,却也是最安静最舒适的院子,前院的人是不能随意踏足的。橙戎径自回了中院自个的房间,进屋后便将自个身子狠狠摔到床榻上,半晌不动。
宽敞的房间,摆设却是简单,屋中用块屏风将房间隔开。虽然多日不曾住过,但房里那股子姑娘家闺房特有的香气还是浓郁之极。橙戎躺在床上不过小半会便打起了喷嚏,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无奈,橙戎自床上爬起来将所有的窗悉数推开了以散去房中的香气。等房中香气淡了些后,橙戎这才转身回了床榻,阖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
橙戎是突然醒过来的。意识还没有清醒,眼睛先兀自睁开,这种怪异的感觉不会叫人太过开心,所以,橙戎茫然地盯着床帏,半晌不曾反应过自己身在何处。下一刻,铺天盖地的冷意便涌了上来。自骨缝中渗出的冷意没法抵挡,夹杂其间的蚀骨之痛更是难以扼制。橙戎身子缩成一团蜷缩在床榻上,额头紧贴薄衾,身子却是抖成筛糠。痛,如同大浪一波波袭来,翻过一个高峰后紧接着再涌来一个,像是没了止境。橙戎咬紧了牙关,硬是将呜咽憋死在腹中。
敲门声便在这时响了起来。
“谁。”橙戎皱眉,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单字。
“是我。”温厚的嗓音,却是秦总管。“开门。”
橙戎咬着牙撑起身来下床开门,努力不让自个身子抖得太明显,额上却渗出一层细汗。打开门,秦总管站在门外,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方才做了个噩梦,惊着了。”橙戎一语带过。“还叫您跑来,抱歉呢。”
“若是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待会让下人把晚膳给你端过来,你就别去前院了。”秦总管淡淡道。
“好。”橙戎勉强挤出个笑容来。
秦总管却是站着不动。
“您,还有事?”橙戎瞧出端倪,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本来是有些话要问你。”秦总管点点头。“不过还是等明日吧。”
说罢,秦总管转了身便离去。橙戎静立一会,最终还是关上了门。等门阖上时,橙戎早已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心跳得像是要炸开一般,就连视线也变得模糊。橙戎想再站起来,试了一番只觉是浪费精力,莫说是站,连身子都没法直起来。如此,橙戎也懒的再站,抬起手臂放到唇边便狠狠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