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有血流出来。黑色的黏稠的血,带着些刺鼻的腥臭汩汩流出,渐渐便在地上攥成了一滩。随着血不断流出,橙戎的脸色愈发苍白,但身子显然已经不再颤动,而那痛与冷也轻了许多。等流出的血慢慢变成红色,橙戎这才顺手撕下衣摆一角扎住伤处,扶着门慢慢站起身来。
“可惜了,又糟蹋了这么多血。”橙戎自嘲一笑。
天黑了。
夜色下的逍遥山庄,说是灯火辉煌毫不为过。长长的走廊里,每隔三两步便挂了只红灯笼,沿着走廊前行,便如同进了梦境一般。
这会功夫,换了件淡的几乎瞧不出是黄色的纱罗锦衣慢慢前行的橙戎,心思显然不在那些醒目的灯笼上。低头走时,左手还不觉覆在缠着纱布的右手腕间,眉头皱成了山。
计划有误。
橙戎有些郁结。
“二姑娘。”
说话的是端着食盘走来的小厮,正是日间在前院碰见的奴仆。橙戎抬头看着那小厮走来,一时间却想不起他的名号。
“奴才这还正准备把饭菜端到你房里呢,不想你先出来了。”小厮咧嘴一笑。“你是到前院呢还是回房?”
“放到我房里吧。”橙戎淡淡道。
“成。”小厮点头,侧个身便给橙戎让出道来。“你早些回去啊,饭菜凉了可就没吃头了。”
橙戎略点头,起脚便走。走了不过两步,猛地想到自个房里还有一滩血渍,慌得有站住了身喊住小厮。
“还是端回前院吧。我这就过去。”
“啊?”小厮一愣,倒也很快反应过来,点点头便又折回身来。“也好,大家坐一起吃还有兴致。”
“秦总管呢?”橙戎不经意问道。
“在前院啊。这会刚刚开始用膳呢。”小厮有些奇怪。“你找总管有事?”
“没事。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橙戎转了话题。
“好咧。”小厮笑笑,端着食盘向回走去。
待小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时,橙戎一个翻身出了走廊,疾走几步到不远处的厢房后闪身进去。
红绡的房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橙戎又悄悄退了出来,脸色却是愈发难看起来。折了身慢慢朝回廊里走,橙戎的眉间已然攒起了一道沟壑。
“到底藏到哪了?”橙戎恨恨,继而又是冷冷一笑。
“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翻出来。”
第十四节
大凡山水,多半都有自个的名号。而那些依附山水存在着的部落村居,便也跟着有了些名气。若是其间再有所庙宇或者祠堂,那山那水那村落便愈发有名起来。比如,慈安山。
慈安山本便是出了名的圣山,山中又有座第一大的慈安寺,久而久之,普天之下众山皆都俯首与慈安山下。如此反复着,那慈安寺的香火便更添旺盛起来。
日当午。
一路上络绎不绝的是朝圣的香客,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无不是面带虔色手握香烛朝那半山间的寺庙缓缓蠕动。三叩九拜,好不心诚。而在那蠕动着的人潮中,两个手间空无一物的人便格外醒目了些。
“今个儿怎么这么多的人?”说话的,是笑得有些古怪的一清。“若是天天如此,寺中的香烛又要告罄了。”
“寺庙求的不就是香火?若是冷冷清清,不过就是座破烂的屋舍。”紧跟其后的子夫面无表情道。
“佛自在心。”一清笑。
子夫置若罔闻,也不知是听懂了懒得回嘴还是不懂懒得发问,亦或者,对于一清的回答根本就曾放在心间。
“要找的人,在寺里?”子夫皱皱眉,侧身让开路来叫身后的人先过。“女人怎么可能住进寺院?”
“我可不曾说人在寺院。”一清又笑。“很不巧,若要见她,这是唯一的路。先忍耐一番吧。”
子夫咬紧了唇,再不言语,只将注意悉数放回脚下坑洼的路上。寺院建在半山腰,换作平日,顶多半柱香的功夫便能走上去,偏偏今个儿人多,一路上又都是行大礼的人,速度便慢了许多。两人夹在众人中间只能随着大部队缓慢移动,所以一个时辰后眼看寺院还在遥远的半山上,子夫的脸色已经难看了许多。等到再有人冲撞了子夫时,子夫已经忍不住吼了出来。
“急着送死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撞到子夫的是个壮实的汉子,手里还提着个竹篾的篮,里面放了些香烛。本来汉子还有些歉意,听子夫这么一喊,自个火气也窜了上来,大嗓一开便满是火药味。因着两人的争执,后面的人被挡住了去路,只得停下步子,却也都纷纷带了些怨恼。
“不过是撞了你一下,没缺胳膊没少腿的,至于这么大火气吗?”汉子怒气冲冲道。“人这么多,保不准会撞到,又不是我故意的!”
“别人怎么撞不到我,偏偏是你?”子夫眯起眼来,脸上多了些哂笑。“嫌命太久了?”
很明显,子夫不过是满腔怒意没地撒,恰好撞上来个家伙,索性一气发到他身上。汉子不明其中道理,只知莫名被人训斥,哪里还能咽下这口气?当下便扔了手间篮子,撸起衣袖便准备跟子夫开仗。最后,还是一清看不下去淡淡开了口。
“子夫,别放肆。”说话间,一清又扭头向汉子歉意一笑。“兄台,我家弟兄没礼数,莫怪。”
汉子哼一声,算是表示不与子夫一般见识,却又在瞧清楚一清的脸后愣愣半晌,就是说不得话。子夫还欲多言,一清冷冷瞥他一眼,转了身朝前走去。子夫讨个没趣,只能剜了汉子一眼后折身去追一清。待两人走远,这厢后面的人也重新动了起来,汉子还是愣在远处,满脸困色。等一清与子夫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后,汉子才猛然回神,惨叫一声。
汉子这会功夫才反应过来,那个人,不就是慈安寺的主持?
抱着虔诚的心朝寺院挪动的众人自是无暇顾及这个满脸呆相的汉子,只一步接一步朝山腰挪动。
在离寺院还有一箭之地时,一清脚下一转便绕上了一旁的小路,子夫紧紧跟了上去。说是小路其实也不恰当,不过是条羊肠般的小小岔道,两边满是灌木,显然极少有人走过。若非仔细辨认,极难将这巴掌宽的路辨认出来。子夫满肚子的疑惑,但见一清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也就只得讪讪闭了嘴,跟牢了一清在小道上穿行。小路弯弯曲曲向后山延伸,待绕过山体转向后山时,小路也到了尽头。一眼瞥见那座藏于枝叶间的茅屋时,子夫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们苦苦寻了十年的人,会如此容易便能得见?且是留在这种任谁都可以寻到的地方。子夫忽然觉得这一切顺利的有些太过夸张,或者,滑稽。
“怎么不过去?”一清回头微微一笑。
子夫梗起颈子,半晌不语。
一清也不勉强,只转了身静静看了一眼茅屋,然后缓慢开了口。
“涟姐姐。”
有人问声而出。
子夫觉得自个的心有了瞬间的停摆。
着素衣的女子,三千烦恼丝用根木簪子随意盘在头上。粉黛未施。阳光透过枝叶照射下来,些许落在女子身上,愈发映得人儿玲珑剔透。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一个,子夫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女子。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子夫很确定,却偏偏有那种曾经见过的感觉,子夫奇怪不已。及至女子走到近前,子夫浑然不觉自个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女子身上。女子自是察觉,也不恼,只轻笑着看过来,目光轻柔,如同一片鸿翎扫过脸颊。子夫一愣,继而便反应过来。
这张脸,子夫曾经看了十年。即便只有六分相像,却足以让子夫确信眼前的人便是自家主子苦寻十载的人。
“我刚刚泡了一壶竹叶茶,进来尝尝看吧。”女子对着子夫淡淡一笑。
子夫不语。一清若有所思地瞧着子夫的脸,眼里满是思忖。女人也有些奇怪,却记得将奇怪藏在心里,只是维持着浅淡的笑看着子夫,静待子夫开口。
良久之后,子夫转了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他?”女子看着子夫渐渐消失的背影,缓缓开口。
“怀安身边的小朋友。”一清笑。“性子有些倔。”
女子却是一怔。
“涟姐姐,我都来了,你就不肯叫我尝尝那竹叶茶?”一清戏言。
“你啊。”女子失笑,兀自转了身。“进来吧。”
一清扯出个大大的微笑,跟着女子进了茅屋。
简单但不简陋的茅屋,屋里摆设同样素洁,却又随地彰显着主人的风雅。石桌,木凳,竹榻,以及墙上血玉的箫,无不提醒着众人,此间是世外居士所处之地,旁人误闯不过是自寻羞恼。而在那粗燥的石桌上,正静静摆着一只陶土的壶。
“坐。”女子笑,顺势坐下翻出只陶土的杯子来满上。“刚刚可以入口。”
“涟姐姐就是泡得一手好茶,嘴都被你养刁了。”一清笑,挪过去坐下来。
“从前怎么不见得你嘴巴如此的甜?”女子打趣。
“那是因着从前还没有被姐姐你养刁了嘴。”一清也跟着逗趣。“是也不是。”
女子仍旧是笑,却不再言语,只低下头来细细品茗。
“宫里那个,不是正主。”一清微微叹气,终究还是开了口。“皇上他,被情迷了心神,竟也没能分辨出来。摄政王亦是如此。真是头大。”
“康王爷,你在担心什么?”女子却是缓慢抬头盈盈一笑。“十五年不见你有所惊慌,今个儿怎的就先兀自乱了阵脚?”
“涟姐姐,你又取笑我。”一清苦苦一笑。
“你怕江山毁在这个皇帝的手里?”女子峨眉一挑,若有所思。
“江山易主,也不过是顺应天命,没什么好惊惶的。”一清摇头。“只是……”
“只是你担心自个小侄子会因情所困误了终身。”女子笑着将一清未曾开口的话道了出来。“我说的可对?”
“我心里不安。”一清慢慢垂下头去。“明明是礼佛之人,居然先乱了心智,实在是可笑。但,我这些日子总是心乱不堪,纵使心法常念也不得解。你也知道,我能说说话的,不过是姐姐你一个。”
“那只箫,我从来都无法吹奏出声。”女子却是突兀转了话题,视线也一并转到墙上似要滴血般的玉箫之上。“那年,她将箫与骨血一并托付于我。可惜,我一件都没有做到。”
说话间,女子起身走到墙边径自将箫取下握在手间,看过去的眼神却如同对着人一般。
“奇怪的是,近日我突然便能吹奏起来。这箫,像是有了灵性,兀自牵引着我奏出它心中苦闷。知道吗?当我奏出音符时,自己已然被吓到。那声音,分明是这箫在哭泣。”
“涟姐姐。”一清笑得有些难看。
“十五年了。”女子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换上一副了然的笑意。“该是时候结束了。”
“你的意思是?”一清皱眉。
“如你所想。”女子笑。“那些,会变做现实。”
第十五节
“主子,这是解药。”紫萱低低道一声,一并将手间的瓷瓶放到桌上。只是药放下了,紫萱的视线却如胶着一般总也不能从那胆瓶上挪开。
“怎么,舍不得?”幺哥冷冷一笑。
紫萱猛地抬头,怔怔瞧了幺哥半晌,居然也就大着胆子点了点头,然后坚定着开口。
“是,属下舍不得。”
啪的一声,紫萱的脸不觉扭向一侧,苍白的脸上指印清晰浮现。紫萱不着痕迹擦去唇角的血渍,镇定着转回头来。
“纵使您打死属下,属下还是要说,属下舍不得这药拿去给那家伙吃!为了换回这药,轩主子,轩主子他……”
紫萱哽咽了半晌,剩余的半截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这药,比他的命珍贵。”幺哥冷笑一声,收起桌上的药回怀间,转而举杯轻啜香茗。“你既然受指使来这送药,就该明白这点。”
紫萱的脸瞬间死灰一片。
快到晌午时分了,来这酒楼吃饭的人渐渐便多了起来。两人虽说是在包房内,但外面渐起的喧嚣还是隐约透了进来。幺哥不觉轻皱眉,好端端的心情便被这吵杂给毁个干净,以至于再好的香片喝到嘴里也没了滋味。
“抛下主子私逃之罪,我会找你清算。”幺哥斜斜看了紫萱一眼,口气不佳。“在这之前,你给我看好你那宝贝轩主子,若是敢给我惹出些祸事来,我连他一并问责。”
“属下知道了。”紫萱慢慢低下头去。
眼见紫萱这等颓然模样,幺哥更是没了饮茶的兴致,索性站起身来,理理衣衫后推门便走。紫萱仍旧是保持沉默的姿态静站在原处,脸上血色尽失,眼里却有些涌动的东西呼之欲出。
天凉了许多,秋意更甚。
幺哥沿着街道慢慢的走,不带焦躁,也没有目的。其实,本该快马加鞭赶回庄子才对,毕竟怀里多了件自个梦寐以求的宝贝。可是,这会功夫,幺哥偏偏就没了赶路的兴致,只想在这京城外第二大繁华的城郭好生转一圈。
略显狭窄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更有无数的摊贩堆在路边高声叫卖。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器具杂耍,珠宝首饰,乡土特产,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活脱脱一副民富年丰的模样。幺哥信步穿行于其间,偶尔瞥过两眼瞧瞧两边的物什,本是低劣的心情慢慢便好了许多。及至他瞧见一处卖玉器的摊子时,不觉便停下了脚步细细观摩。
都是些低廉的玉器,比不得皇宫珍奇金贵,手艺上不输半分。守在摊后的是个机灵的小伙,瞧着幺哥像极出手阔绰之人,脸上的笑不觉便更深了许多。
“这位爷,您瞧瞧有合心意的玉器没有。咱们这里的玉器可都是巧匠精心打磨的,一点不比宫里的宝贝差。”
幺哥淡淡点头,不做表态。
“您是打算买给自个心上人的吧?”小哥一副了然模样,笑的愈发灿烂。“您瞧这对龙凤配如何?这是用一块整玉琢出来的阴阳佩,全城可就我这独一对。”
说话间,小哥利索着拣起摊上一对玉佩递到幺哥眼前来。略带黄色的玉石,品色一般,但雕刻手法却也真个是不错。整块的玉一分为二,一龙一凤,造型古朴,雕刻苍劲有力,合拢在一起时龙凤相缠,分开时却又各自盘旋,倒也是个精致物。幺哥只是大略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扫到一边,显然并没有太多兴趣。小哥倒是有些意外。要知道,这可是他的招牌玉,大凡姑娘公子的瞧见了,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正当小哥郁郁时,幺哥却顺手拣起一块玉器放到小哥手边来。
“包起来。”
“啊?”小哥一愣。“您确定要这块?”
“对。”幺哥淡淡点头。
“可是,这块是所有玉石里最不起眼的。”小哥皱起了眉。
其实,小哥所言不假。是块隐隐泛青的玉,其实,说成石也不过分。削成薄薄的矩形,上面象征性的划了几道摆出个飞蛾的纹状,若不仔细来看,只会将那缡纹误认为是玉石本身的纹路。小哥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块樵夫都不喜的石头,怎的就入了这贵公子的眼了?不解归不解,送上门的生意,总没有拒绝的道理。小哥也就不再多言,麻利地包起来递到幺哥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