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便去。”青音应声,转了身便欲出房。走了两步,复又折转身回来。“老庄主知道了吗?”
“哪里敢叫她老人家知道。”秦总管再续杯。
“那就多瞒两日,等幺哥回来再说。”青音点点头,这才转了身出去。
秦总管长长叹一声,继续借酒消愁。
平日本便静的后院,这会更是鸦雀无声。青音轻车熟路找到主子的房间,抬手便轻叩两声。
无人应答。
青音知道房中有人,也就耐着性子再敲,然后放低了嗓音开口,努力让自个的声音听起来多些欢快。
“主子,青音给您带了好东西呢。您开开门,好不好?”
还是静寂一片。
青音也不恼,仍旧是缓慢地扣着房门,继续自言自语。
“刚下来到红果,又大又新鲜。外面还裹了厚厚一层糖霜。刚买时糖都还没冷呢。您要是不开门,这果子被下人们分了可就怨不得奴婢了。”
“幺主子给您带了好东西回来呢。您要不要瞧瞧?”
“主子?”
等到叩门的指都有些酸痛了,还是不见主子有所反应,青音无奈一叹。
“主子,您开门。奴婢将东西放下就走。要不然,奴婢可是要撞门了。”
似乎比方才更静了些。
青音苦笑一番,自发上拆下簪子便戳进门缝中摆弄起门栓来。幸好簪子够细,三两下后,门应声而开。青音一步踏将进去。这会天已经黑透了,房里没有掌灯,黑漆漆一片。仗着自个夜视不错,青音只隐约瞧见床边地上坐着个人,蜷缩成一团。青音浅笑,掏出火折子来掌灯。片刻功夫,房内便明亮不少。青音只瞧见主子缩在床脚下,脑袋深深埋进双膝,一身黄衫子却是格外明目。
青音将手间攥着的油纸包放到桌上后靠近了床边慢慢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拉扯开主子的双臂,像是唯恐弄疼他一般。拉开手臂并没有废多少力气,但正主却不肯抬头。青音也不急,保持着蹲立定姿势冲着主子微微笑,单等主子想通了抬头。
“我做梦了。”嘶哑的嗓音,没有湿意,也没有温度。“梦到自己去青楼,去西域。见了许多人,还杀了很多人。”
“是吗?”青音笑。“主子,您这个梦可真是刺激呢。”
“醒来后,发觉自己在橙姐姐的房里,穿她的衣,甚至还顶着她的脸。我以为自己睡了一会,后来以为是半月。实际上,我这一睡,是一个半月。”
人儿慢慢抬起头来。冷淡的脸,眼中空荡。是橙戎的脸。却也不是橙戎。
“您只是睡的太沉,魇着了。”青音理所当然道。“奴婢帮您把脸上帝东西褪了,可好?带着那个可是不舒服呢。”
人儿茫然点头。
青音得令,随即小心地按住人儿的脸,然后以小指轻刮人儿的脸颊。等到指上有了微弱突兀的触感了便以双指轻捏那凸起猛地撕下来。如同裂帛般的声响过后,青音手间多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面皮。而那人儿的脸,已经变成无颜的脸。苍白没有血色。
“五姐。”无颜咧嘴,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她们,都死了吗?”
“主子,您说什么呢?”青音微笑。“奴婢不知您指什么。”
“看来,真的已经死掉了。”无颜自言自语般呢喃,眼神显然散了开。“我又杀人了。娘会生气的。”
“主子!”青音胸中一梗,有些东西呼之欲出。“您胡说什么。”
“平日里,只有五姐姐你最疼我了。”无颜慢慢笑了出来。“如果我死了,姐姐你不要难过。你要开心,替我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见到娘了呢。”
青音只觉胸间一阵刺痛,未曾开口,眼中先掉下泪珠来。满腔的话无从说起,也无需再说。青音只张开了双臂将无颜的身子裹进怀中,用尽了气力来拥抱,像是要揉进骨子里。
“不许您这么说。不许。”
“你不是说给我带红果回来了吗?帮我拿过来好不好?好久没有吃了呢。”无颜笑,慢慢挣开青音的环抱。
“好,奴婢这就给您拿过来。”
青音深吸一口气,将眼中湿意逼退了后站起身来回到桌边。用油纸小心包裹了的红果,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糖衣已经有些融化,果子也隐隐开始泛黑。青音托着纸包回到床边复又单膝跪下,顺势将纸包递到无颜面前。无颜怔怔看着,半晌才拿起一串来递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眸子微眯着笑出来。
“好甜。”
“是日里幺哥在中州城里买的,说是你最喜这果子。”青音微笑道。
“从前,他最恼我吃这个。说是穷苦人家才肯吃的东西。现在倒也转了性肯买给我了。”无颜笑,慢慢舔舐着果子。
无颜吃的慢,小口小口的,像极猫儿吃食。青音笑着看无颜吃,心里不觉便胀满了欣喜。或许,还有些痛。这个温柔软弱的主子,出现的次数少而又少,比起那面强势邪佞的主子,却又最是叫人心疼。想着或许日后两个模样里终究有一个会消失不见,青音不觉又有些难过与不舍。
“幺主子平日里最疼您,只要是您喜欢的东西,他纵是再不喜欢也会给您递到手边呢。”
“是吗?”无颜怔怔抬头。“那,我喜欢飞,他为什么要折断我的羽翼?”
“那是,是因为……”青音一时语噎。
“是因为担心我在外面会受伤,是心疼我的表现,对吗?”无颜自问自答。“你说他带东西给我,就是这个吗?”
“是解药。”青音道,顺手将怀间的胆瓶掏了出来。“是轩主子找到的解药,送到幺主子那。幺主子有事暂时脱不开身,便叫奴婢先带回来。后天便是月圆之夜,您抓紧吃了,将身上的寒毒一并去了吧。”
“他什么时候回来?”无颜接过胆瓶,却又慢慢垂下头去。
“就在这两日。”青音笑。“想幺主子了?”
“哪有。”无颜猛地抬头急急辩解,脸上却多了点可疑的红晕。
“好,不想便不想。先起来吧,地上凉,坐在这半晌也不怕冻坏了身子。”青音打趣。
“嗯。”无颜点头,顺从地站起身来,转身又坐回床边,继续舔舐那酸甜的果。
青音心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晚膳该是准备好了。您是打算在房里吃还是去前院?”青音转移话题道。
“不吃了。我想睡会。”无颜摇头。“等我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也好。您睡吧,有事便唤一声。奴婢今夜就留这院里。”青音笑笑,也跟着一并起身。“那,奴婢先出去了。”
“好。”无颜笑着点头。
青音这才转了身朝门外走。走到门边时,无颜又出声唤住了青音。
“五姐。”
“怎么?”青音转回身来,面上笑意犹存。
“对不起。”无颜歉意一笑。“谢谢你。”
青音露出个舒心的笑,退出房去。
出了院门,冷不丁瞧见秦总管抱肩立在院门边,青音倒是微微一愣。瞧着青音出来,秦总管耸耸肩,先一步起脚走人。青音一并跟了上去。
“看来,真个是又醒了。”秦总管若有似无地浅叹一声,脚下并不停步。“也幸亏是你回来。平日里就属你跟他最亲了。想想也真是头疼,一会跟你亲,一会又贴老四。”
“最头疼的该是幺主子。一个人对着两张脸。”青音苦笑。“瞧起来,这次似乎有些麻烦呢。”
“此话怎讲?”秦总管突兀停下脚步,脸色跟着有些沉重。
“之前的事,他像是有些印象。我不太确定,但是他提了。虽然他说是梦里所见,我怕这几日里他会渐渐全都想起来。”青音皱眉。“幺主子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难道是因为毒发次数太多,乱了心智?”秦总管也跟着皱起眉来。
“或许。”青音慢慢点头。
“明个一早,他肯定是要去给老庄主请安。你在旁小心看着,别让老庄主生疑,也别让他出岔子。就这两日功夫,出点乱子咱们都担待不起。幺主子也不好应付。”
“我知道。”青音点头。“只是,我心里总也不安,老觉得会出些什么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秦总管复又起脚。“事在人为。”
青音抿唇,半晌后追着秦总管一并消失在夜色中。
无颜这一觉睡的很不踏实。
即便是在梦中,却总觉神智清醒着。那些个凌乱却又分明的片段一场场回放着,连续不断。很多人,很多地方,还有很多的血。无颜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又感觉像是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人上演一出出戏剧。而那人,分明是另一个自己。
“放我走。你囚了我三年,我的人已经给了你。求你放我走。”
裸着身躺在床榻上的自己,满身青紫的痕迹。挣扎着开口,嗓音嘶哑。
“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留在这,留在我身边。”
面带笑意的幺哥,衣冠整齐的站在床边,挂着笑意的唇却说着冰冷的话。
寒毒突发。蜷着身缩成一团在床榻上,止不住的汗流。幺哥惊慌着近前。自己睁开眼,眼中满是戏谑。
“死人,今夜又叫你占了便宜。”
喝走幺哥,懒散着起身,不甚在意地穿好衣衫,喊醒一众人离庄。漫无目的地前行,直至京城。闯进赌坊,偶遇玉随风。一时兴起,赌定离手。愿赌服输,索性住进青楼做起了头牌,日日欢歌。
清凉的夜,玉哲儿踏着琴声而来。
“你的容颜可以倾城,他倾的是天下。”玉哲儿如是说。
玩心大起,借着酒劲极力挑逗玉哲儿,换来他的毒血。侥幸捡回命来,约莫众人眼中的文怀安到了退场时候,跟着前往西域。
碰见荆晟,碰见玉哲儿,碰见子夫。
子夫。子夫。子夫。
见了那个痴儿,委身于玉随风身下。坏着心将他推到绝路。又良心尚存,断崖下施蛊救人。落个自己毒发惨淡收场。
玉哲儿追至西域。
然后,想着继续逃离。身边的一众奴才,不过是看管自个的衙役。索性一个个解决。等人都死光,想要逃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中间还收了只丑猴。
等人都死掉,自己又心血来潮易容假装橙戎,想要探听出些许蛛丝马迹。却是跟着幺哥游山玩水。
太湖上一吻。
赶回庄子,自己翻箱倒柜寻那副指向目的地的地图,无果。烦闷着倒在床榻之上,毒发。挣扎着睡去,又挣扎着醒来,然后发觉自己遗漏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
到此,无颜猛地睁开了眼。
第十八节
“皇上,太妃娘娘请您去一趟宸宫。”尚敛毕恭毕敬道。
“现在?”玉哲儿皱眉。
“是。”尚敛应道。
玉哲儿低头瞧一眼刚刚换下的便服,不觉便愈发皱紧了眉。
“二皇叔已经来了,晚宴马上就开始。她找我什么事?”
“这个倒是没说。”尚敛笑笑。“皇上,奴才们还在收拾,您就去一趟瞧瞧娘娘有什么事,完了早些出来就得了。”
“你倒是计划周到。”玉哲儿瞥他一眼。“摆驾,去宸宫。”
“好咧。”尚敛笑眯了眼。
宸宫。
“儿臣拜见母后。”玉哲儿低头叩拜。“不知母后召见儿臣有何事?”
“刚刚泡了一壶好茶,想着皇儿很久不曾来哀家这宸宫了,便叫奴才们请了皇上过来。”拂袖微微一笑。“一来,品茗。二来,咱们母子也好说说话。”
“母后想与孩儿说话了,自是随时都可以。只是,这会孩儿还有些要事在身,这茶就先留待下次来时再喝,可好?”玉哲儿笑着反问。
“茶放久了可就无香了。”拂袖定定看过来。
“只要是好茶,自然会留香持久。”玉哲儿微笑着挡回。
“留他在宫中,反倒派了摄政王押运粮草。皇上,这是何用意?”拂袖索性抛了一堆祟言直截了当。
“摄政王亲自押送,自然比淳安王的分量重上许多。”玉哲儿略略垂首。“如母后所见,就是此意。”
“胡闹!”拂袖猛地拍桌,震翻桌上瓷杯。
“儿臣倒是好奇,母后怎的对这押解人选如此上心?难道撤下淳安王会对母后造成些什么损失不成?”玉哲儿微微挑眉。
“总之,哀家不许你留那妖孽在宫中!”拂袖有些气急。
“若是儿臣不肯呢?”玉哲儿淡笑着反问。
“你敢!”拂袖大大恼怒起来。
“母后,儿臣,是当今天子,九五之尊。”
玉哲儿适时闭上嘴,只以轻微的笑对上拂袖,那神情分明在无言地告诫拂袖,你能奈我何?拂袖咬紧了贝齿攒紧了全身气力僵坐在椅间,唯恐稍一松懈便会失控着做出些侵犯皇威的事。半晌,拂袖颓然倒回椅中。
“罢了,你走吧。”
“母后的茶,儿臣改日再来品尝。儿臣先退了。”玉哲儿自在一笑,慢慢退出大殿去。
拂袖恨恨瞧着玉哲儿退出去,紧攥的拳上隐隐泛起青筋。
“直到这会才发觉,原来做皇帝还是有些好处。”
走在去御花园的路上,玉哲儿忍不住便是自嘲一笑,捎带挪揄的懒散开了口。
身后良久无声。玉哲儿有些意外。
“今个儿你怎么这么安静?”玉哲儿心情难得不错,便也笑着逗弄起尚敛来。“那个话痨哪里去了?”
“皇上。”尚敛毕恭毕敬回声,心里却先翻个白眼。“依奴才愚见,您实在不该让太妃娘娘难堪。”
“哦?”玉哲儿顿住脚,若有所思地盯着尚敛看了半晌。“你又有理由了?”
“太妃娘娘虽然居于后宫,毕竟还是有些权势在手。您明里能压制娘娘保王爷万全,可是,暗里,奴才还是担心王爷。”
“你以为朕还是那个软弱无能的皇子?”玉哲儿冷笑起来。“尚敛,你未免太小瞧朕了。”
“是奴才多言了。望皇上恕罪。”尚敛居然真个就跪下身去请罪来。
玉哲儿静静看着尚敛,片刻后冷冷开了口。
“起吧。”
话毕,玉哲儿先一步走了出去,再不肯回头瞧一眼尚敛。尚敛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摇了摇头,疾步追了上去。
及至两人赶到御花园,天刚刚黑下来。已经是秋日了,日里还有些余热,到了夜间凉风一起,温度陡然便降了许多。奴才们有条不紊的将酒菜一一摆上桌,手脚麻利不曾发出一点声响。玉哲儿走到桌边坐定时,一众奴才便悄悄退到一边等候差遣,尚敛也跟着站到了玉哲儿身后。
忘安就在这时慢慢朝凉亭走来。
素净的衫子,发丝用玉簪箍在脑后,脸色有些苍白,却掩不住唇角的笑意。只是身子有些单薄,再着了素衣,只叫人更觉赢弱,也有些凉意。玉哲儿远远瞧见了,止不住便先皱了眉。
“去寝宫拿件披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