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耸肩:「看来你不蠢。」
南宫毓只有苦笑:「对不起。」
「哼。」鼻子朝天,老胡一脸不屑:「光道歉有屁用。」
南宫毓笑了笑:「假若贵店因为在下而有所损坏,在下愿意赔偿。」
「你身上带着很多钱?」老胡的眼睛开始发光。
「有一点。」
「一点?」
「一点就是京城平常百姓,十家三口一年所花的费用。」南宫毓的脸带点赧色。
秦重笑着补充:「据说京城的老百姓相当富裕,一户三天的花费需要纹银一两。」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天一两银子,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二两多,十户就是一千二百二十三两。」
老胡把算盘打得响亮,不但眼睛,连身子都在发光:「这可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
秦重忍不住摸下巴:「确实不小,看起来整间酒铺子都不值这个价钱。」
南宫毓微笑:「损坏别人的东西,要加倍补偿给人家,这是南宫家的家规。」
「以为有钱就可以了吗?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家当,你花多少钱赔我都没用。」老胡抬起头,完全是一副不屑的模样。
南宫毓沉吟了片刻,缓缓道:「那请您等等。」
话还没说完,人便消失在两人的面前。
老胡吃了一惊,急忙喊道:「喂——你别走啊。」
秦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摇头叹气:「你还真当人家是肥羊。」
老胡用白眼斜瞄着他:「只是想多挣几个钱,好让下半辈子过得舒坦一点,这也不行么?」
「你演戏过于逼真,弄巧反拙。」
老胡愣了愣,哈哈大笑:「那倒是。」
贪婪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深邃无比,让他看起来仿佛整个儿换了一个人似的,低声道:「武功不错,可惜江湖阅历比较浅,应该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
秦重笑吟吟地看着他,优雅地端起碗来:「你的结论下得过早。」
「世家公子毛病多多,这南宫毓的毛病看起来也不少,稍作提防即可,不必改变计划。」
「这个自然。」
又思索了片刻,秦重微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方才更像是绕着圈子骂我?」
老胡板着脸:「小秦,如果你爱把自己归类为世家公子的话,那我就不会把你当朋友。」
闻言,秦重手一顿,面色顿变。
良久良久,他才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原本就出身世家,可小胡一直把我当朋友啊。」
南宫毓比老胡想像中更快出现。更快的意思,就是老胡原本以为起码需要一盏茶,南宫毓却让他连端茶出来的机会都没有给。
一个锤子,两只狼牙棒,三根百节棍,还有一堆刀,单刀、双刀、鬼头刀、刀环刀、戒刀、金背砍山刀……以及十几把形式各样的剑。
每数一样,老胡的脸色就绿一分。
「看来我这里变成兵器库呢……」
老胡浑身颤抖,因为过于生气而颤抖:「你究竟搞什么鬼?」
南宫毓满脸愧疚:「老板,外面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喊也喊不肯回来,只好把他们的武器带进来,暂时放在您这里保管。」
秦重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一边喘着气,一边竖起拇指:「南宫兄,好厉害!」
「厉害,厉害得要命,要我的命!」老胡跳起来,指着秦重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还笑!都是你这混小子干的好事,给我添这么大的麻烦——」
南宫毓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转首又以探究的视线望向秦重:「秦兄?」
秦重忍笑解释道:「老胡是担心武器的主人寻仇。」
南宫毓满脸疑惑:「寻仇?」
「你把这些烂铜烂铁放在我这,不是明告诉别人,我和你有关系?」老胡喘着气,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白痴:「你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我是做生意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况且我这还是破庙,怎经得起别人三番四次的折腾?」
南宫毓愕然,半晌才道:「这个我倒不曾想过。」
老胡冷冷笑:「你是南宫家的大少爷,自小过着锦衣华食,富贵娇奢的生活,又何曾为其他低三下四的人伤过脑筋?」
南宫毓的脸红得像被火烧一般,低声道:「我是南宫家的三子,不是大少爷。况且老板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武功好,在江湖更是大有名气,人称『快手』的胡笑前辈,与刚才埋伏在门外的卧虎门,卧龙帮等教派的门主教主素有交情,是朋友,应该不会为了萍水相逢的区区而为难您。」
老胡闭上嘴巴,他终于停止了谩骂,瞪着南宫毓的目光却变得冰冷。
秦重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大声地笑着,使劲地捶着桌子:「老胡呀老胡,你居然也有吃瘪的一天。」
「行走江湖千万可别忘了一句话——最可怕的敌人,就是你最亲密的朋友。」
言毕,老胡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对不起。」
从离开京城以来,南宫毓就发觉自己不停地犯错。
自己犯错也罢,更连累秦重,这让他更觉得愧疚。
秦重望着他,仿佛他的脸上长了三只眼睛,两个嘴巴。
南宫毓苦着脸:「秦兄,如果你想责骂我,尽管开口。」
秦重皱着眉头:「责骂你?」
南宫毓一脸歉意:「我害秦兄饿肚子,又得罪你的朋友——」
秦重挥手打断了他:「南宫兄,你愿意和我打赌么?」
「打赌?」
「赌我数十声过后,我们会有酒喝,也有肉吃——」
南宫毓将信将疑:「胡老板会轻易原谅我,再让我们进去?」
「不会。」
「秦兄有别的朋友在附近?」
「没有。」
「天上会掉下酒肉来?」
「当然不可能。」
「那怎么会——」
秦重笃定地笑着:「我说会。」
南宫毓也不再坚持:「赌就赌吧,反正我也希望你能赢。」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重狡黠地看着他:「输的人就得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嗯。」
熟悉秦重的人都知道,秦重很少和别人打赌,可当他下决心去赌的时候,就绝对能赢。
因为他从不干没有把握的事情。
实际上还不等到他数到十声,美酒和卤肉就已到了他们的面前——被扔到他们的面前。
老胡的嘴巴骂着脏话,恶狠狠地关上了门。
第二章
半晌之后,南宫毓终于回过神,感慨万分:「秦兄,你真是料事如神。」
秦重笑道:「虽然老胡喜欢宰客,可他开的不是黑店。」
既然不是开黑店,给了银子,自然就会有酒肉出现。
南宫毓恍然,面露微笑:「愿赌服输,不知道秦兄有何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
秦重朗声大笑:「陪我到一处雅致的地方喝酒吃肉。」
南宫毓挑眉:「就这样?」
秦重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还得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不可像方才这样。」
南宫毓眨眨眼:「我能拒绝吗?」
秦重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他,摇头道:「不能。」
微风传来清冽的酒香,还有浓烈的卤牛肉香气。
此刻,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两大公子端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大口地喝酒,大块地吃肉。
秦重口中雅致的地方,却是城郊的一处小树林。
南宫毓对喝酒的地方一向不甚讲究,所以对此也没表示异议。
在他看来,在酒铺、在家里、在皇宫和在小树林中喝酒,根本没有多大分别,真正有分别的是和谁喝酒,以及喝酒的方式。
秦重让他改变了看法,大口喝酒,酒确实特别香,特别醇。
「想不到除老胡外,还能找到像南宫兄这么一个,可以坐在一起痛快喝酒的朋友。」
南宫毓咬了一口卤牛肉,默不作声。
秦重将酒坛抱在怀里,笑道:「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闷闷不乐?」
「虽然道歉不能挽回什么,但我欠他一个道歉。」南宫毓依然耿耿于怀。
向一个老婆跟了朋友私奔的人提「朋友」二字,确实失礼。
秦重轻轻地拍拍南宫毓的肩膀:「在气头上的老胡,根本不会给别人道歉的机会。」
南宫毓微蹙眉,忽然道:「……他需要多少天,气才能消?」
秦重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以你和他的交情来算,小则一年半载,多者三五七年,得看他的心情来决定。」
南宫毓失声叫道:「小则一年半载,多者三五七年?」除震惊之外,说不出别的词来形容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秦重似笑非笑地望着南宫毓,道:「不相信?」
南宫毓摇摇头,秦重带笑的眼睛明确告诉他这并非事实。沉吟半晌,他轻声说道:「老胡之所以被称为『快手』,不仅因为出手快,更因为他办事情非常爽快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将小过节放在心上,记仇三年五载。」
「哈哈——岂止办事情,连老胡的脾气都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秦重纵声大笑:「所以你的道歉根本没必要,因为三天之后他就会将发生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如果重新提起,你只会弄巧反拙。」
南宫毓呆了片刻,恍然叹道:「我当真愚不可及,多谢秦兄提点。」
「真想弥补过失的话,我有个绝对有效的法子。」秦重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笑着:「当着他的面,称赞他的卤牛肉是天下第一美味。」
入口的卤牛肉,味道香浓,肉厚多汁,但用「天下第一」来赞美它,却是言过其实。
不喜欢撒谎,可说真话又似乎不大妥当,正犹豫间,南宫毓猛然记起一件事儿,微微叹息着,低声道:「这卤水牛肉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卤水牛肉。」
老胡的名气不能和京城的名厨相提并论,可他的卤水牛肉确实有独到之处,何况……
「失去味觉的他,能够弄出如此美味可口的卤牛肉,实在难能可贵。」秦重侧着头,笑嘻嘻地道:「只是还不能称得上天下第一,对吧?」
南宫毓愣愣地看着秦重,想不到这男人竟一下子猜到他的心思,把他说不出口的话给说出来。
没有出声,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望着不语的南宫毓,秦重微忽然笑了笑:「南宫兄,你虽说甚少涉足江湖,可对一切了如指掌啊。不过有一秘密,我敢打睹,你绝对不可能知道。」
南宫毓心知秦重故意转换话题,不欲令自己为难,便笑着道:「秦兄见多识广,对江湖的了解原本就比我多。」
秦重东张西望了一下,故作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可是在江湖上除我与老胡之外,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三天前,我以朋友的身分要挟老胡陪我喝酒,结果反被他揍个半死,最后还被扔出店外。」
南宫毓哑然。
秦重斜睨了南宫毓一眼,满脸嫉妒之色:「你确实比我幸运,犯的是我曾也犯过的错误,可下场却比我好,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南宫毓忍不住大笑起来。
秦重微微笑着,仰着脖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坛子扔给了南宫毓:「老胡的酒,确实不错。」
南宫毓举起酒坛喝了小半口,再抛还秦重。
这坛陈年的竹叶青,酒味虽淡,入口软绵绵的,后劲却很足,往往两三豌下了肚,已经有一种醉的感觉,所以南宫毓虽然大口去喝,却喝得非常有节制。
「老胡虽然讨厌别人提『朋友』两个字,但他从没对朋友失去过信心。」
「……」
「他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
「虽然他外表又市侩又贪婪,但当朋友有难,他比谁都热心。」
「……」
「那家伙啊,比江湖上那些外表一副道貌岸然,骨子里为了私欲不择手段的侠客可爱多了。」
「……」
「——所谓江湖险,人心更险,老胡经常吃亏,就是不懂,也不想去搞懂这一点。」
秦重话说得很快,他很少用这么快的速度说话,能相提并论的是他喝酒的速度,只是他喝得越多,眼睛却越亮。
一个人若然喝醉了酒,断不能有这样明亮的眼神。
南宫毓一直在倾听,神情非常专注。
秦重凝视着他,突然冒出一句:「南宫兄,你是第一次出远门?」
南宫毓点了点头:「是啊。」
秦重的眼神透着古怪,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经历:「记得第一次出远门时,我家的老爷子在我耳边唠叨了三天三夜。」
南宫毓惊讶地抬起头:「难道你也需要背诵一百多条戒律?」
秦重一口酒喷出来,几滴恰巧落在南宫毓的脸上发端。
「南宫家的有一百条?」
南宫毓用袖子拭去面上的湿润,苦笑道:「确切来说是一百三十六条。」
秦重的下巴仿佛要掉了下来似的,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南宫毓,半晌后忽地狂笑起来:「那我比你幸福,秦家的只有七条——第一,不可轻信人言;第二,不可炫耀武功;第三,不可招惹麻烦;第四,不可乱交朋友;第五,财物不可外露;第六,千万不可丢了秦家的颜面;第七,不可上陌生女人的床。」
南宫毓忍不住笑起来。
父亲一脸严肃,再三在他耳边叮咛切切不可忘记的一百三十六戒条中,排在前面的七条,也就是这七条。
秦重将身体向后一仰,靠着树干:「老爹千叮万嘱的这七条戒律,我却在初入江湖的第一天,就把七条给犯了。」
南宫毓咂舌:「第一天就全部犯了?」
「不错。」秦重点了点头:「我看到一个自称父亲病重,被迫在酒楼卖唱的美丽女子被恶霸欺负,于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打跑了登徒浪子,还给她一些银子,结果这女子感激不尽,招呼我回家,亲自下厨弄酒菜来报答我的恩情——」
「她打算以身相许?」
秦重笑了笑,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她是否有以身相许我不知道,反正第二天醒来,旁边躺着的却是另外一个样子比她丑得多的陌生女人,而偏偏这个时候,一个自称是那女人丈夫的男子带了一大帮人找上门来……最后身上的财物被搜刮一空后,在鄙夷的目光和谩骂声中,我被赶了出去。」
南宫毓讶然地瞪大了眼睛:「……像是个完美的圈套。」
设下这个圈套的,必定是一心要他身败名裂的人。
普通人更绝对不会去招惹秦家。
世家公子与别人的老婆偷情,还被捉奸在床,传了出去只会让武林中人耻笑,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这件事情并没有在武林中流传开,连他那个喜欢专门收集江湖隐秘的三姐都不曾知道,可见秦重后来必然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去解决问题。
「这之后,我牢牢记住一条戒律:千万别相信漂亮女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秦重说这话时,神情变得又严肃又认真,让南宫毓想起了同样曾说过这话的大哥。
「多谢秦兄的提点。」
秦重凝神注视着他,忽笑着道:「其实南宫兄家规有一百三十六条,大概也已面面俱到,南宫兄也不若我这般愚蠢,应该不会轻易掉入人家的陷阱。」
南宫毓突然觉得喉咙有点痒,便轻轻地咳了两声。
通常他咳嗽完的时候,都会想喝酒,不过现在已无酒可喝——最后一口刚才被秦重喝完,然后吐在他的脸上。
「好酒没了。」
南宫毓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地惋惜。
能够称得上好酒,不但酒本身好,喝酒的地方好,喝酒的方式对头,更重要是在一道喝酒的人也好。
秦重目光闪动:「酒没了还可以去买,只要那个希望陪在身边喝酒的人还在,就绝对能够找到另一坛的好酒。」
所谓酒逢知己干杯少,只要和知己一道,哪怕喝世上最糟糕的酒,或许也会变成琼浆玉液。
南宫毓恍然大悟,目光带着隐约的笑意:「秦兄真是个妙人。」
「那是因为南宫兄知我。」秦重抚掌笑道:「能和南宫兄喝酒,乃人生一大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