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毓似乎没有多想便推门走进,只见求败老人端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当心便默不作声,垂首站立在一旁。
许久,老人缓缓张开眼睛,南宫毓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有些失措起来。
「你又来了。」
「……」
「为什么?」
南宫毓躬身说道:「晚辈的朋友昨晚押镖途经泰山脚下时被杀,其中有个强盗一刀把给他们作内应的镖师劈成两半,不知前辈是否了解那伙强盗的情况?」
求败老人眼睛突然精光大盛:「一刀把人劈成两半?」
「是。」南宫毓点了点头,心中却暗自吃惊,他分明看到了求败老人眼中的讶异和不安。
盯着他,求败老人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或许会清楚那伙强盗的情况?」
南宫毓没半分迟疑,答道:「霸道至极的一刀,像传闻中前辈的那招『石破天惊』,况且他所用的刀形状也与冷月刀相仿……」
求败老人突然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收徒弟,或者曾把武功传给谁?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一个都没有。即使是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外孙,统统都没有。」
莫名地,听到求败老人提到「外孙」一词时,南宫毓整个人登时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一点也不希望他那个新交的朋友与失镖案有牵连。
求败老人轻轻叹道:「我的刀法过于霸道,是屠神杀魔的刀法,如果没有足够的悟性和足够的克制力,很容易会走火入魔,所以我不会轻易传授给别人。」
南宫毓心猛地漏跳了几拍:「听前辈的口气,前辈似乎曾有把刀法传授于人的念头。」
「你果然聪明。」求败老人又长叹一口气:「可惜那人虽有很高的悟性和超强的自制力,却对我的刀法不屑一顾,更加不肯接受我的冷月刀。」
南宫毓知道求败老人口中的「那人」是谁,方才才放松的身体骤然又绷紧。
「如果昨天他答应学我的刀法,或许就是你要找的人之一。」求败老人瞧他一眼,淡淡说道。
南宫毓愕然地望着求败老人。
「所谓的之一,就是嫌疑本该一个,但秦重学了的话,就会变成两个中的一个。」
南宫毓小心翼翼地问:「也就是说,秦兄从未学过前辈的刀法?」
他需要求败老人直接的证实。
「一招也没有。」
南宫毓悄悄地吐了一口长气,果然是自己多心。
秦重,他第一次见到便极为欣赏和心仪的朋友,终于洗刷了嫌疑。
欣喜之余,猛然想起求败老人刚才说过的话,南宫毓禁不住问道:「那唯一的人是谁?」
求败老人淡淡地道:「你不必知道。」
南宫毓的手猛地握紧:「如果晚辈坚持呢?」
求败老人凝视他半晌,缓缓说道:「你很冲动,和你爷爷南宫云天,甚至和你爹南宫廷一点都不像。」
「大哥,尤其是二哥的性格,性格据说比较像爷爷。」南宫毓很坦然地说道。
求败老人似乎隐约叹息了一声:「像他的话,会活得很累。」
南宫毓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求败老人又瞧了他一眼,道:「今年多大?」
「十八。」
「十八岁,性子就这么硬,认定了理儿就会理直气壮,不通人情,甚至连前辈的颜面都不顾。」
「前辈,这关系到数十条人命。」
「人命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并不值钱,在他们的眼中,押镖和抢镖,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谁比谁高贵,更没有谁比谁无辜。」求败老人淡淡地道。
南宫毓沉默着,虽然很残酷,可他不得不同意求败老人所说,人命,在江湖豪杰的心中确实不值钱。
但他不是他们。
「请前辈告知晚辈,那人究竟是谁?」
求败老人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南宫毓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他很想知道答案,不过假若求败老人不肯,他总不成拿刀子架在人家的脖子上,强迫他告诉他。
那人究竟是谁,求败老人为何如此维护他?正沉吟着,耳边却竟又传来了求败老人的声音:「告诉你也没用,因为你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南宫毓一凛:「胜负之数未必全看武功高低。」
求败老人笑了笑:「那你有信心打败我吗?」
南宫毓目光充满讶异。
「那人与我在十天后有一场生死决斗,而在我看来他的武功虽然未必能超越我,不过因为正当盛年,所以胜算比我大。」
求败老人的语气很平淡,在平淡的后面却蕴藏着无奈和不甘。
衰老是人类的天敌,无论你曾经多么强,在面对衰老的时候,你也只能俯首称臣。
南宫毓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哀伤。
「你连我都赢不了,还能赢他?」
「前辈您并不是晚辈的敌人,所以晚辈赢不了您。」南宫毓一字字地道:「但他不同。所以无论他是谁,还请前辈告知晚辈他的姓名。」
求败老人盯着他半天,忽又笑了:「看来我昨天一时冲动所做的决定没有错。」
南宫毓想了想:「如果前辈答应晚辈的请求,晚辈必定会为前辈找到另一个适合接受冷月刀的人。」
「为什么你不用劝秦重答应接受冷月刀来作为交换条件?」
「秦兄拒绝,自然有拒绝的道理,前辈何必强人所难?」
求败老人微笑道:「你与他交情很好?」
南宫毓毫不迟疑:「甫一相识,便成朋友。」
「朋友,原来你和他是朋友。」求败老人低语,然后了然笑道:「听口气,你似乎对冷月刀,对我的武功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晚辈武功的路子,决定了晚辈不能学如此霸道彪悍的刀法。」
「你很谦虚。」
南宫毓苦笑:「晚辈说的是实话。」
求败老人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不过有一个条件。」
南宫毓心中一喜:「前辈但说无妨。」
求败老人凝视着他,忽地身体一动。
他的身形很快,快得连南宫毓连看都看不清楚,但却在耳边听到风声响动时,身体凭着感觉侧了侧。
「武功虽然不高,天赋却极高,配得起我的冷月刀。」
南宫毓定睛一看,却见求败老人端然坐在石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间,冷月刀还在,便偷偷地松一口气。
幸好,他没丢南宫世家的脸。
「能够得到前辈垂青,是晚辈的荣幸,只是南宫家家规甚严,不许子孙学外人的武功,更不许拜外人为师,还请前辈见谅。」
「哼,我当然知道你们南宫家那些迂腐的规矩。」求败老人面色一沉:「天下武学,本是一家,什么门派,什么招式,统统是废话,难道你也是迂腐之人么?」
「既然天下武学本是一家,那学南宫家的和学前辈的,又有什么不同?在晚辈眼中,武功只有两种,杀人的和救人的。」
「那南宫世家的武功,是杀人的武功,还是救人的武功?」求败老人冷笑。
「当武功用于杀人,便是杀人的武功,当武功用于救人,就是救人的武功。」
「你倒能言善辩得很。」
南宫毓笑了笑,没有作声。
「南宫家一向以枪法闻名,你现在就用我的冷月刀代替银枪,在这里演练一遍给我看吧。」求败老人沉声说道:「如果你真想知道世上有谁能使出那刀法,就别用借口推搪。」
只要别强迫他学他的刀法,一切都好办。
南宫毓拱手行礼:「请前辈指教。」
刀风呼呼,寒光逼人,只闻刀声,不见人影。
南宫毓甚少使用短刀,但此刻每一招每一式均能精确无误地使出,全无滞碍或迟疑。
刀随身移,人随刀转,刀影层层叠叠,如惊涛骇浪,一波接着一波,招招淋漓尽致,式式迅捷凌厉,全身上下形成了一个光幕,密不透风。
求败老人笑道:「枪法中的扎、搕、挑、崩、滚、砸、抖、缠、架、挫、挡,南宫枪法最为注重其中之挑和缠,这与刀法中劈、砍、刺、格、扎、撩相差甚远,但你却能立即克服这当中的困难,更把枪法中的灵巧锐利融入了刀法的大开大合、刚烈沉猛,光凭这一点,你就不逊色你爹爹,不过离顶尖高手还有一段距离——你过于拘泥枪法和刀法的区别了。」
南宫毓闻言一凛,南宫枪法的招式他从三岁开始练习,十数年下来,早就将其中的变化参悟熟烂,临时将枪法的招式演变成为刀法的招式并非难事,但弯刀毕竟是弯刀,演练时,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地不断思索枪刀之间差别。
「要达到顶尖高手的境界,首先要人刀合一,以人为刀,人刀不分。」
人刀合一?南宫毓沉吟之间,马上明白过来,心中清明,了无杂念,刀越来越快,宛如变成了习惯使用的银枪,甚至渐渐地幻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出手成招,招无定式,化有形而成无形……」
一霎那,南宫毓豁然开朗,出手更随心所欲,行云流水。
求败老人颔首不已,这孩子的悟性出奇高,确实是一个学武的奇才。
不知不觉,他离跻身于顶尖高手的行列又近一步。
南宫毓将弯刀一收,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多谢前辈的指点。」
「这三句话,乃老夫毕生武学的精髓。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承认,你已正式是老夫的衣钵传人。」
求败?他真应该叫求胜老人。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人的确担当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号。
区区三句话,就能让自己武学有长足的进展,恐怕只有他才能办得到。
「出生南宫家的晚辈,实在不适宜当前辈的衣钵传人。」
求败老人突然眯起了眼睛:「南宫家有那么多传人,也不缺你一个,你上面不是有两个哥哥么?尤其是你的二哥,不是早内定是南宫家的嫡传子弟了?」
南宫毓神色平静:「除了家规外,还有身为南宫人的自尊——」
「南宫人的骄傲——哈哈,你啊,真的和你爷爷的脾气一样倔强迂腐,不过我喜欢。」求败老人大笑起来,目光充满了欣赏:「反正你就是我的衣钵弟子,那可不是你嘴巴承不承认就可以改变的事实。」
南宫毓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你出去,把刀也带走。」
「前辈——」
「如果你不打算要,下山的时候顺手把它抛下山谷。」
南宫毓苦笑:「那晚辈就暂时保管,等前辈找到合适的人……」
「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接下去是你必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把冷月刀传到他的手上。」求败老人挥手打断他的话。
南宫毓沉默许久,转身,却在开门的时候停下来,回过头又走到求败老人面前,道:「请前辈告知晚辈那人的名字……」
「他叫赤离臧,西域魔君赤尊信的后人,此人武功霸道强横,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整个儿呆了呆,南宫毓的面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压根想不到他的敌人竟然就是他。
「你认识他?」
「他是朝廷的重犯,陛下悬重赏了数年而未能逮捕归案的刺客,皇宫上下无人不闻其名。」
「哦——」
定定神,南宫三子再次行了一礼:「晚辈打扰多时,告辞。」
南宫毓离开了小木屋,小木屋现在只剩下了求败老人。
他长吁一口气,眼内倏地精光大盛,嘴角扯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此时,门再次被打开,一条修长的身影慢悠悠地踱进来。
「赤先生果然好演技。」
开口的是一个容貌平平,身材高挑略显瘦弱,灰衣黑鞋白袜子,腰间悬着把青锋剑的少年,肩胛边上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见。
求败老人哈哈大笑,瞬间声音就变得雄伟有力,完全没有了老年人的雾气沉沉:「秀儿很聪明,武功更是大有长进,连我赤离臧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真不简单。」
「多谢夸奖,阁下武功却未若当年般惊世骇俗,着实让人心生惊讶。」少年嘴角挂着一道讥嘲的弧线:「想来赤先生恐怕要未老先衰了。」
假扮成为求败老人的赤离臧随手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属于其的原本面目,黝黑粗狂,他咧嘴笑道:「若非我两月前和求败那老不死决死战时受了非常严重的内伤,秀儿,你以为你或者你的孪生弟弟今天能全身而退?」
「狂妄自大。」南宫秀冷笑不已。
「如果不是没有必胜的把握,心狠手辣的秀儿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除掉我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和他毫无关系。」
「一向目中无人的你倒露怯了?他提出问题,我回答,至于接下来他如何选择,我看和你我之间的恩怨无关才对。」
南宫秀瞪着眼前这个他视之为心腹大患的男人,沉声说道:「赤离臧,如果毓少了一根头发,我绝不会放过你。」
「好哥哥,果然是好哥哥——」赤离臧抚掌狂笑,好半天才止住了笑声,目光充满了炽热和欲望,盯着他朝思夜想费尽心思想捕获,却因为一时失算而白白从手中溜走的猎物,他舔了舔厚实的唇瓣:「为了这一刻的重逢,我苦心设局,你竟然一点也体谅不到我的苦心啊。」
「……」
「我的眼里只有你,其他人,包括你的毓,都只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而已。」
这个恶心无比的混蛋,南宫秀用力握住了剑柄,克制住拔剑出鞘的冲动:「——废话少说,既然你杀了求败老人,那么他那本珍奇无比的棋谱落入了你的手中,你这粗人自然不会在意这个,把它给了我吧。」
「棋谱?」
赤离臧皱眉地望着南宫秀,他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大模大样地提出这个要求,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他对那本棋谱的渴望,但很可惜,他满足不了他,因为他曾经把求败老人全身上下搜过,这小木屋自然同样没有放过,但除了那把冷月刀外,一无所获。
糟糕,莫非他的脑袋真的保不住了。
南宫秀眼前似乎看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黑暗道路。
「你当真那么喜欢那什么棋谱?我送你一万本好了。」
「废话。」
他自然对黑白子毫无兴趣,他关心的是他的脑袋,但,那本棋谱究竟去哪了呢?
想到这,南宫秀觉得自己的头莫名涨大了百倍。
还好,看来大家都没有见过那本所谓珍奇无比的棋谱,若然将来出了个万一,他要做好被迫用其他棋谱来糊弄棋艺差劣无比的皇帝陛下的准备了。
正在沉思间,耳边听到了赤离臧那把吵杂不休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自然知道洛清秋不是我杀的,不过那趟镖确是我下令劫的。」
灵光一现,南宫秀顿觉心中原本朦朦胧胧的东西变得清晰无比。
他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情,但同时也要搞明白一些事情。
「你弟弟因为你们南宫家的所谓历练,自然会主动上门找我。」
没有吭声,他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哪怕他不想毓以身犯险,但他根本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能做的,或许真的如赤离臧所愿,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你弟弟的资质远远逊色于你,所以除了求败的冷月刀,我同时也传授了一点武功心得给他,看他造化如何了。」赤离臧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竟然有了所谓无敌即寂寞的想法,你果然是未老先衰。」南宫秀鄙夷地笑着。
「确实如此,在求败老头咽气那一刻,我确实感到了孤独。」赤离臧笑呵呵地摇头:「但我向你担保,这一刻不超过你眨眼的工夫。」
「……」
「送他弯刀,教他武功全因为我那一刻在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想来征服一个样子和秀儿相仿,武功也不差多远的代替品也挺有趣。」
「——赤离臧,我迟早会将你肮脏的脑袋砍下来喂狗。」南宫秀眯起双眼,被人皮面具遮住了面庞不带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