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所有溢美之辞听过便如过耳之风,转瞬消弭于无形。得了奇花、赢了希夷,心里反反复复念叨几遍,种种一切皆成云烟。有人热热闹闹地张罗着要摆宴、要请酒、要玩乐,敖钦茫茫然地听着,只觉索然无味。凌霄殿上,居然连天帝对他说了什么也不曾听得清楚。
敖锦捧着锦盒来问他:“这花打算如何处置?”
费尽心机才寻来的宝物,他却不想再多看一眼,只顾将目光方向远处,神宫之外,群山之下,沧海彼岸:“你看着办吧。”
敖锦喏喏点头,走出几步却又折回:“那不过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道士,若是稍稍退一步,多给几张笑脸、多说几句软话,他也拉不下脸来赶你走的。你若是想去找他,他现下应该在……”
他掐起指来当真要算,五指未曾捻拢,额上刺骨一点冰凉,敖钦的方天画戟正点上他的眉心,只消手腕翻转,再高深的修为也不免血溅当场。
敖锦挑眉:“我是你弟弟。”
“滚。”
至此,再不曾见得花,亦不曾见得人。
往后,凡间种种皆成神宫禁语,他遨游九天肆意来去,却绝不踏足山下半步。某日,不知谁家宴上,歌声绕梁,舞姿缭乱,三杯热酒下肚便轻易卸了正人君子的端庄面孔。酒酣耳热时,有人大胆靠近前来,睁着一双朦胧醉眼胡言乱语:“据说之前人间有个道士,模样像极了希夷上仙,不知神君可曾见过?”
满席欢声笑语。他执起杯,仰头将酒灌下,酒气上涌,遮住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哈,有这等事?本君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夜,大醉一场。醒来后,见得榻下玉砖上,褐黄的铜板四处散落。敖锦说,原本都是收在柜中的,他醉时嚷嚷着四处翻找,搜出后却又发狠丢下,如棋子般洒得到处都是,旁人俯身要拾,俱被他高声呵斥。
月半晦,灯半明。不自觉想得入神,神思再回转,小道士不知何时站到了卧榻前,正弯下腰担忧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
前世与今生,两相映照,几乎不敢分辨真假。
敖钦就着他的手撑起身,一手上抬,顺着他的鬓发擦着脸颊滑落:“一不留神差点睡着了。”
灯下的小道士放心笑了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灯影落在敖钦方才抚过的地方,泛起淡淡的一层红:“那就赶紧去休息吧。”
“嗯,你也早点睡。”嘴上虽说着,却没有半点要放他离开的意思,敖钦紧捉住他的手,掌心叠着掌心牢牢扣住,再用另一只手覆上,细细摩挲着他的手背。小道士顾虑着身后的希夷,咬着唇挣扎却又不敢出声,水汪汪的一双眼叫榻边的烛灯照得楚楚动人。若非希夷在场,真想扯下他来搂在怀里吻个天翻地覆。
有心想要戏弄他,一边附在他耳边低声叮嘱:“家里还有客人。”一边伸手状似要解开他的衣襟。
小道士在他掌中剧烈一颤,细白的牙将唇咬得更紧:“施主……”
敖钦体贴地停手,仰头看他:“嗯?”
小道士迟迟不敢开口,只低头死死看他修长的指游戏般稍稍探进自己的衣襟又离开寸许,继而又探进:“施主 ……”
“叫我什么?”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该从何处入手,敖钦笑得越发恶意,笃定他不敢回头跟希夷求救,“说呀,叫我什么?”
“敖……敖钦……”他声音低微细如蚊呐,一张脸涨得通红。
敖钦方要应,视线再往上,赫然见得一直坐在桌边的希夷已不知不觉站到小道士身后,两人纠缠在他道者衣襟的双手正落入他眼中。
“道友,施主怕是方才喝醉了,你去替他找些醒酒药来。”
不温不火的话语,衬上他一脸凛然的表情,生生坏了情绪。
小道士忙不迭应声,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孩子般扭头就走,几乎不敢看希夷。敖钦故意拖住他的手,急得脸红的道者冒出一头热汗:“你、你别闹……”
想说我没醉,你别搭理他。希夷自高处投来的森寒目光下,敖钦终是悻悻地放了手:“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
小道士既然被支走了,便不必再装模作样。敖钦大大咧咧靠回榻上,看着希夷缓步回到桌后,空荡荡的室内,两人各占一角,均是一脸不愿与对方相会的嫌恶表情。
“你不该留下他。”
“我该不该,轮不到你来过问。”
“敖锦说,你答应要放他走。”
“那是敖锦说的。”
仙者点头,语气中露骨地展示出几分轻蔑:“出尔反尔,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敖钦不以为意地咧嘴:“虽说我已不在神宫,不过本君要做的事还轮不到上仙来评判吧?”
“你的事,光听就污了我的耳朵。”他果然动怒了,只是怒意在脸上一划而过便又被隐藏了起来,“但是,只要与他有关,我便要过问。”
“希夷。”敖钦“嗤嗤”地笑开,“他果然是你的独生女儿么?”
衣袂飘飘的仙者眸光冷峻:“你已经毁过他一次。”
敖钦气定神闲地挑拨着灯里的烛芯:“所以这次我绝不放开。”
再谈已无意义,希夷霍然起身:“我来就是为了带走他。”
“是你让他重入轮回?”
他直认不讳:“我苦心维持他一丝灵识,可不是为了让他再遇见你。”
“所以就让他记得那个‘他’!”敖钦站起身趋前几步,出手如电抓上他的肩。
“你是说东垣?”重压之下,希夷缓缓回头,通身雪白的仙者连眸中也是结满霜雪:“记得他,也好过记得你,不是吗?”
明明是仙,却尖刻如鬼。
东垣,一个至死不能再提及的名字。敖钦颓然垂手,希夷微微一笑,轻快地越过他跨出门去:“到月底,我会带走无涯。”
第十章
当日曾在红楼之上听得歌姬婉转啼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那是个未及二八年华的幼小歌女,梳着利落的双髻,髻边用鲜艳的红绳绕两遭,垂在耳侧的绳穗也是红的,衬着一身红裙,活活泼泼好似一朵山茶花。半大不大的小丫头转着一双汪汪的眼,把短短四句词含在嘴里颠来倒去地唱着,和着清脆的牙板,硬生生唱出一派天真无忧。
那时便想,若是过几年再来,待懵懂的小女娃长成怀春的大姑娘,不知又能听到怎样的唱词。
却不料,隔了无数光阴再登楼,堂内扬声清唱却还是个顶着双髻的小小女童,身下一条红裙,衬得粉颊新鲜水灵仿佛时令鲜果。她亦有一把清脆过人的嗓子,红菱般小嘴抿一抿,满堂食客前,如见惯风尘的花魁般缓缓启口,不羞不怯,不骄不躁,稳如泰山: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任凭身后的琴师将胡琴拉得凄切,清脆的牙板下,依旧一派孩童的无忧无虑。丁点未变。
敖钦坐在楼头啜着酒听她唱,不远处即使降魔塔,黝黑高耸的塔身直入云霄,仿佛利剑将湛蓝天空破开一个大口。当年这塔刚铸成时,他时常喜欢飞上塔尖,坐在勾起的翘角飞檐之上俯瞰全城。塔就在城中央,街道小巷纵横交错,皆是从塔下延伸而去,九曲十八弯后,条条街巷又归于塔下,一如百川入海。
坐在塔上时,几乎什么都不想,只是向下看,看拱桥弯弯,看桃红柳绿,看房檐下懒散的卖货郎……一看即是一天,有时恍然回神,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有一天敖锦来了,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俯瞰:“你这般坐在塔上,也不怕压到了他?”
明知他说得无稽,以后,却真的再没有上过塔。
视线往下瞥,楼下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一灰一白两道人影就如汪洋中的小舟,倏忽一下不见,倏忽一下又映入眼帘。看着他们挤挤蹭蹭终于从远处挪到楼下,随手从盘里取一只李子丢下,敖钦挑起眉梢趴在窗框上等,灰衣的小道士毫无知觉,正一个劲拉着旁人的袖子问询,白衣的希夷出手如电,在被打中前翻手将投来的李子收入掌中,顺便不忘皱眉向楼上剜一眼。敖钦咧嘴冲他笑,他就扭头,拍拍小道士的肩膀伸手往这边指来。
小道士用手遮着额头努力往上看,似乎不曾料得敖钦会出门,见了敖钦,起先是惊讶,而后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敖钦冲他招招手,他用力地点头,又一个倏忽,人就不见,片刻便听得堂内的木楼梯“咚咚”作响。小道士呀小道士,不自觉,笑容扩大,心境也如目下的天气般明媚起来。
他自清早出门大概就未曾停歇过,走近时便瞧见他额上亮晶晶一层薄汗。敖钦牵起他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自然而然抬起袖子去替他擦汗:“奔得这么急,怕我跑了么?”
小道士微微推拒:“我自己来。”
敖钦不理会,为他将发角的汗全数擦净才住手,又体贴地将早先点下的点心夹到他碗中:“饿了吧?歇歇再下楼也耽误不了什么。”
小道士低声道谢。
他一径柔和地笑,唯恐不殷勤,希夷充满戒备的视线下,再起身用小碗为小道士盛来一碗莲子羹:“别噎着,喝碗汤润润喉。”
舀起一匙,亲手送到他口中,只将对坐的希夷视若无物。
小道士悄声提醒他:“道友辛苦陪了我一天。”
敖钦目不斜视,只是温柔地笑着,一句一句细细问他:“今天可有收获?探听到些什么吗?有没有遇见谁知道‘他’的下落?”
他缓缓摇头,一口一口沉默地咬着小小的酥饼。
敖钦又喂他一匙羹汤,揽过他的肩头轻轻地拍:“没事,没有了‘他’,你还有我。”
小道士乖乖喝着汤,抬起脸,眼中满是迷惘:“是吗?”倦意再也掩饰不住。
固执的道士,其实早已身心俱疲到绝望,却还强撑起一张笑脸誓要踏遍天涯海角。出门时要记得照镜子呀,明明眼下的阴影已浓重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敖钦想用指抚他的脸,自眉梢眼角到面颊嘴唇,把所有的焦虑与担忧拂去,将满脸的疲惫与倦怠消除,最渴望最渴望,是想将手穿过他的胸膛去捉牢那颗鲜活的心,磨灭那个“他”,刻上我的名。
呃……女儿是对应上文“私下偷偷同敖锦议论,这样蛮不讲理的情感,……单说是老来得女的慈父之于掌上明珠也不过如此了。”,似乎还是显得怪异了。
黄昏时的夕阳总是最美,重重云霞后,朦朦胧胧间洒下万家璀璨金光,连古旧的窗棱也被映得发亮,闪闪仿佛镀上一层新漆。指间的竹简被翻阅得太过,指腹一路摩挲到底,光滑不见丝毫凝滞。道者近来似乎精神不济,傍晚回家后,才陪着他默读两行字句,就“咕咚”一声栽在他肩头睡得酣然。
敖钦揽过他的身子让他靠向自己的胸膛。小道士毫无所觉,猫咪般用脸蹭了蹭他的衣襟,不知梦中遇见了什么好事,嘴角边欣欣然绽出一抹笑,清秀的眉目瞬间宛然成画。从竹简上滑落的指刹那失了方向,一径往嫣红的唇瓣伸去,小心翼翼的触碰在还未回神前变作了恋恋不舍的徘徊。
无涯,你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于我,性命、名利、富贵,万般皆无涯,唯独一个你,前世今生,竟都成得而复失。
“还有七天。七天后我就带他走,去我在灵台山的洞府。”来无影去无踪的仙者远远站在门槛外,也不看屋内的情形,一双墨琉璃般的眼俱被晚霞晕得迷离,“他会跟着我修道,或许,三百年后,他又能重回天河岸边。你说,这样可好?”
敖钦不搭话,一心一意圈着沉睡的道者。手边的案几上,吃剩了一半的莲子羹已经凉透,澄澈透亮的汤汁倒映着几缕飘荡在半空的嫋嫋烟丝。
一如来时,希夷悄然飘身而去。
“希夷,你是太高估了自己,还是小看了我?”对着空空的门槛,敖钦缓缓抬头。一室的余晖残照,仅存的阳光冻结在男人的眸子里。
“唔……”怀里的道士幽幽转醒,半睁半闭的眼迷迷糊糊地望过来,脸上一片浓重的睡意。
敖钦体贴地松开他,取过加上的手巾蘸了清水给他擦脸,小道士不及推拒的时候,又亲手执着汤匙半哄半强迫执意将半碗莲子羹喂下:“睡得可好?”
许是未醒透,道者直直地睁着双眼平视前方:“从未如此安稳过。”
“有没有看见‘他’?”
“他?”微微侧过眼,他听话地认真回想,再望来时,面色惊讶,“我第一次没有梦见‘他’。”
“那就好。”敖钦笑了,安抚地拍着道者的背,让他猫一般伏在自己胸前,“多睡一会儿吧,你找‘他’找得太累了。”
“嗯。”宛如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宠物,道者点着头,顺从地将脸贴上敖钦的胸膛,闭上眼,不一会儿又是那般唇角带笑的安睡模样。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西山后,夕阳落去,明月未升,耀眼如金的天空慢慢被浓墨染透。宛如那朝朝向阳的花,敖钦的笑容也随之凋落。光线暗淡的屋子里,依稀只能见得桌脚椅凳的轮廓,失了往昔刻意造出的欢声笑语,森森弥漫开一丝沉沉死气。“噗──”一声轻响,圆桌中央的半截烛灯自发燃出了微蓝的火焰,初夏徐徐的凉风里,颤颤仿佛顷刻就能熄灭。
不设防的小道士睡得那么熟,敖钦垂首吻他的额头,细密的吻落满眼角与脸颊,他眉梢轻颤,含糊呢喃两句,只将嘴角勾得更深。
“小道士、蠢道士、傻道士……”无际的黑暗里只有他一人附在道者耳边喃喃自语,好似被水侵蚀的画,一切涂抹与掩饰淡去,露出大片大片赤|裸裸的落寞,“无涯,我总说不再骗你,却又次次食言。”
百年,于人间是一场沧海桑田,于他,不过一场纷乱的梦。清醒时嬉笑怒骂,醉倒时哭哭笑笑。某日睁眼醒来,穹顶之下,神宫中辽阔依然静寂依然,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尽是当年模样,壁上的夜明珠熠熠生光。仿佛一切不曾变更,错以为时空逆转又回到那个榻下落满一地铜板的清早。
“他们说,天河岸边新近自凡间来了一位仙者。说是收敛心性苦苦修了百年,才终于得道。”又是敖锦,他又是那副含笑立于白玉阶下的闲雅姿态,扬着头漫不经心地将自认为有趣的逸闻一一禀报,“脾性暂且不说,只一张面孔一个背影就十足便是另一个希夷。”
“轰隆──”一声,率先浮上心头的竟是当年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听得的阵阵雷声。仙者……另一个希夷……天底下,除了那个不知趣的小道士还有谁?手中不禁用力,险险将玉座的扶手捏碎。
“听着挺有趣,兄长可要去看看?”一模一样的试探,一模一样的谨慎口吻,严严实实地罩住一片沾沾自喜的“好心”,“我已经命人备下了轿辇。”
“你有胆子自作主张了?”他出口的却是叱责,冷冷隔着流云看脚下渺小一如蝼蚁的众生。
敖锦顿时失语,春风般笑容尴尬地挂在脸上:“只是,只是觉得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