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能不能冷静些。或许也是朕太自私的惩罚,没想到你们反而越陷越深……」
「后人评断不了,旁人决断不了,已经停止的时空,怎样解决,更都是徒然……」眺望远月,帝君
的声音幽幽,如抹过彼方山巅的云雾,虚邈轻柔。
「朕今日会跟你说这些,也许只是老了,不甘寂寞罢了。」是这么说,但实岁年届不惑的帝君,看
来不过二十开外,妍丽的倾城容颜绝不输给岁月。只是,那眉目间的孤凉,却真像积了百千年……
「也许,只因为身为过来人,曾经,总是做下错误的选择,伤害了许多自己重要的人……岚儿,有
什么话什么感情想说的,就不要等时间变成惋惜。很多事情,时间故去了,剩余岁月的痛,便是无
法痊愈。那个伤,始终都在,始终愧疚。别让你自己也有这样的遗憾。」霄的话,总如此温柔,像
个能包容一切的长辈。
为什么他之前都没查觉呢!内心波动,岚几乎要冲口唤出「爹」了。但长年内敛的情绪,让他只能
紧紧拽住衣袍。热泪滚在喉咙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管是你为了岑,隐瞒我俩再次的互换,或是这些年来,为了慈森竭力提升自己能力。你是个孝
顺的孩子,岚儿,辛苦你了。」
当母后逝去,父亲离去后,天地苍凉间,岚感觉自己像被遗弃般。他紧紧抱住孪生的妹妹,为她挡
下一切危机,便成为他生命的目标。尔后,再出现个怜渶,本是冀望责任移转,不自觉中,反而增
加他的情感负担,却又怎么都放不下的──
其实,他不过就在等这一句话啊!
眼泪决堤,岚激动的再不能自己。而耿帝此时只轻搂着岚,柔软的怀襟,任岚紧紧抓住。哽在胸中
、喉管的痛、热,一股恼的倾出,像要扯开那常年郁结成厚雪的心。
耿帝没阻止他,白嫩指尖缓缓顺过他头发及背膀,宁谧地,柔徐地,顺开那滞积多年的情感,一下
一下……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的兄长或情人。而我的个性,认定了一个人,要改就很难,一生,本来也就不
可能会有孩子。你跟霖儿,甚至是后来的渶儿,能有你们三个孩子,是天赐的幸福,我希望你们都
宽心快乐……只是不知,既然已知晓这事,岚儿,你还愿意叫我一声父亲吗?」
霄最后这话,带着微微悲凄的无奈,仅以一个长辈微薄而诚挚的希望。岚想回答他,但旋开心栓的
恸哭,是岚有生以来第一回。紧绷了十数年的情绪,一个宣泄,再是不能抑制。抽噎哽咽的声音,
还不及说出,便已沉沉昏去。
风恬月朗,良夜升星斗。
待得岚梦醒时,耿帝已不在身旁,只有一袭青白龙袍还系在岚肩上──那是霄为他披上的。
将垂在领间的衣袖握牢,上头的温度,不知是耿帝衣衫存留的,还是岚自身的体温。此刻,岚虽然
还有些恍然,心中却是难得清爽。
一个挪动起身,岚的衣袍中,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
『九曜石!』岚不禁讶道。
急急从怀袖中摸出,那只用透明琉璃盅封住八颗翡翠玉石,以虚像形成第九星的玉坠,正好在月光
下辉映光芒。这只玉坠,是母后拣到,但原始持有者该是霄。而赠予霄这物的人,则是郝国师。父
执辈数人纠葛一生的情感,也算从此开始。
他该要奉还给霄的,在郝国师已故世,每件物品,都是凭忆的依据,这不是他该持有之物!
晚风拂来,悬柱高架,从青宫高地绵延下皇城的朱漆回廊,太子岚拔步奔着。第一回,再不顾礼制
,再不顾形象,只当感觉自己的步伐牢实踏在石地上,每一步,皆作沁凉安心。
这些年来,他与霄相处的日子,早超过与亲生父亲、未见过面的娘亲多了,只是因为隔阂,所以他
总无法坦率对他。而与怜渶相处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他不愿让那段回忆,也因离异变成痛苦
啊!
他必须讲,一定要讲……
但一切,来的却是如此突然!
当岚的步伐踏下最后一个石阶,一尾弩箭,从暗处铮然射放,狠狠地、残暴地,贯穿岚的膀子!
一道血红涌泉,溅开十步鲜艳。
满弓施放的箭,力道极大,本握在岚掌中的九曜,一个脱手,随之飞起。在空中回,转,直到碰在
石磨地上,坚硬的石地与琉璃盅碰撞,飞星碎裂,不过瞬间的事。
散了一地的翡翠玉石,在寂静暗夜中,滚动声飕飕,飕飕……
到底是掌心划过玻璃割开的血,还是肩上溅出的血。或是,他真触碰到那颗看不到的天煞了?
紧握住那只赭红天煞珠,岚觉得天旋地转,再听不清看不明,可是还能记得──
他要告诉父皇,他在心中是敬他,爱他的,不论亲生与否,他是他爹;他要告诉怜渶,那段日子很
快乐,他是喜欢他的,所以不论怜渶他作了什么抉择,虽然现在他没法调适,但待他适应后,他还
愿意作他手足作他朋友的……
「刺客!有刺客啊!灰,灰发的刺客--」
一干宫女们的嘶哑哭喊,是在岚意识渐渐涣散前,最后听到的话。
冬初的第一瓣雪,轻轻,轻轻落下。白雪飘在红血里,融作一摊化开的水渍,浮荡,沉没……
【第九章】
雪风挟雨,丝溜溜地吹,飘过宫宇画栋间,一层浅薄霜雪,却是盖满天地。眺望去,皇宫绵延彼方
的百座玉楼金殿,都成了漫天盖地的白。但皇宫特有的巨火坛,浓焰腾空烧着,让几座主殿依旧如
春暖。而此刻的青宫,比往昔配置更多火坛,飞雪雨丝只稍飘过,便能瞬间蒸成氤氲缭散。
不过,青宫的主人,耿岚,现下意识却浸于比外头乡野旷地还冷冽的冰雪中。
雕镂龙凤飞云之状的兰熏榻上,岚的眼眸阖紧。本就苍白的清秀脸庞,此刻已降至血色全无。贯穿
肩膀的箭伤,青脉浮现漫延。伤口实则不大,也非伤在致命之处,但却难愈合,血液不止的渗出,
生命无法挽救的缓慢流失……
「哥哥,你醒醒,醒醒啊……」拉着岚的手,霖已泣作无声。
他们是双生子,本来指缝是完全可以重合地。但岚是男孩子,逐渐成长,手便比霖大上许多,不再
相合。她得要用双手才能扣住岚无力垂软的手,凑在玉嫩脸蛋旁,霖的热泪是不住淌落。
任凭她指腹搓弄,岚的修长指尖及意识,依旧冰寒遥远。再见一盆浸开沾血绵布的腥红热水替下,
霖几乎要不能自己。抓着诊视的太医哭道:「为何哥哥的伤没有好转!」
「禀公主,太子殿下的外伤不是大碍,关要在箭上喂的毒,恕臣等无能,从没见过这等毒物……」
一排太医连番跪下,个个惶恐无措,却怎么都无法说出霖要的答案。
「不要道歉!我不要你们的道歉!」扯着太医局主令,霖激动的说:「吴太医,你可以的,去年哥
哥被刺客所伤,不也是你救的吗!」
「公主,这次状况不同啊……」医术高超的年轻太医,此时只能惭愧。
「刘太医,哥哥跟我都是给你看大的,你经验丰富,一定有办法的!」晶莹泪珠在眼中滚,霖指尖
掐在自己腕子,却不能抑制躁急。「你说,哥哥这伤会好,会好对吧!」
「公主,太子殿下现在还无碍,只是……」
这后话,老太医不忍说下去,在场所有人也都有共识。这毒不化,血一直淌流下去,也是迟早的事
了……
「不能任血这样流下去啊!哥哥痛啊──」他的疼,他的难受,每个皱眉或筋孪,都让霖心如刀割
。「太医爷爷们,耿霖这给你们磕头了,求求你们救救哥哥吧!」
「公主!」
来不及阻止,霖已两手拄地跪下,头磕在石地上,声声响亮。
一下又一下,在侍女拦阻前,霖已磕了重重三个响头。那张天仙容颜上,额角蹦开一个指大血窟窿
,光看便疼极,但霖是一声也没吭。只是直直看着太医,看着他们身后榻上昏死的兄长,霖的心,
全疼在那儿了。
在哥哥遇刺那一天,父皇与辛将军前脚才踏出宫祭祖不久,便发生这事。虽已快马传令通知父皇,
但三天过去,是还没接到回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爱她护她的哥哥,渐渐死去……
没了父皇兄长庇荫,就不成事,她恨透自己的无能为力!
好不容易在侍女搀扶下,简单处理额伤,坐定桌前,接踵而至却又是一剧闻──
「请公主代圣上拟旨发命,逮捕霏怜渶,他就是这次暗杀的刺客。」领头说话的人,是拥护守旧党
的柳丞相。
这晴天霹雳的噩耗,令霖险些不稳。「你在讲什么!」
「据当时宫女目睹证言,刺客有一头显眼的灰发,身形也高瘦,背影看来活脱便是堇都郡王。」男
人这话讲来极有自信,在撇见霖身后一排手足无措的太医时,唇角竟像含带讥笑。「太子殿下,现
下身子可好?」
那句问话,令霖不自觉寒颤,立起身,大声回斥:「愚昧!这世上又不仅有怜渶一人是灰发,你怎
能单凭这一点,就认定怜渶是凶手了!」
「呵,公主您动怒时的样貌,当真与圣上面容更相似啊!」像蛇锁定猎物般,男人的笑,阴冷。「
名满京城,您随便问一个小儿都会唱的打油诗──『将从北方来,武勇胜中原。相貌非凡俊,灰雪
盖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好一个灰发霏怜渶,可是嫡承贼寇首领霏高野的发色银雪,是西域
人都少有的发色。至少在这方原十百里内,就没类似的。」
「你不可以污辱怜渶父亲!」霖是气的手颤,怒道:「我耿朝愿景是冀望统一种族与疆域,父皇跟
兄长都为此努力!霏与耿的融合也为此,他们不是贼寇。」
「这些天,霏怜渶都在东宫外守着,也是大家皆知的事。谁不知他是否在勘察状况,好谋害太子呢
!然后他人一不见,就发生这事,怎么不可疑!」
刚好拿住怜渶这些天不见踪影的要点威胁,男人咄咄逼人说:「而且我说您们是太单纯了,贼子就
是贼子,混了蛮夷血源的都是杂种。品性、作为都让人不齿,已经升了个乱臣辛上殿,还要设混血
学塾呢,给畜生上课有什么用……」
「你──」照霖往日冲动的性子,本来几乎脱口骂出,却突然警觉有异。
就她之前看政论记录,现在这班来请命的大臣们,全曾提出与哥哥相驳意见。何况,讲到混血学塾
,是为当今耿朝境内渐多的混血儿所置,希望能提高他们教育程度,进而提升社会地位。
虽然她隐约觉得这案子,有那点说不出的残缺之处。在社会阶层属低,生活都顾不了的混血家庭里
,那还能供一口可以出力的人去读书?但当年哥哥与怜渶一腔热血,笑谈梦想的兴奋,让她不忍打
断。姑且不论怜渶对哥哥的重视,纵是任一个混血儿,都没道理在这为了混血种族所推出的案子快
拟成时,策动此暗杀事件。
现下整个宫殿中,父皇不在,哥哥倒下了,只有她可以处理而已──暗吸一口气,霖让自己沉稳下
来,冷静的语调,字句清晰有力。
「我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没我的指令,你们谁都不准动他!」
待一干臣子退开后,霖揭帘再坐回沉睡不醒的岚身旁。「哥,我相信不会是怜渶的!在你醒来之前
,」方才恳求太医与大臣争辩时都很坚强的霖,再握到岚那冰冷无温的手,不禁又滴下斗大泪水。
「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一定,一定要醒来啊!」
语毕,霖仔细叮嘱侍女及太医,便步出寝宫。没来的及见着岚在无意识状态,挪动手心握住妹妹泪
水的动作……
当霖的脚步渐渐脱离开主殿,火塘趋小,遂才见得这天候原貌。雨雪氛氛,既湿且冷,庭树枯黄一
片,在这皇城辽阔中,更显孤凉……
握紧袖袍,她脚下的皇道还特别有引灌热水,理当是不该觉得冷的,但相映此景,现下霖的心,却
是不住寒颤。她必须要先守旧党一步找到怜渶,但这白皑大地,她要从何找起,她的情感,又该如
何闪避……
参渗冬雨的漫天飞雪啊!
「霖姐姐!」
一清亮的呼唤,切开会吸附所有声响的飞雪,直递到霖耳旁。
那正是雪之子的声音,回身见着匆匆赶来的怜渶,霖是诧异极了,「怜渶!你这些天去那里了!」
「我……」
记忆的片断,让怜渶不知该如何对霖讲。他一醒来,便发现自己是在当年冬狩的雪樱林,却不知为
何自己身处于此。冬季至,雪樱绽华丽,独赏却突显凄凉。当他一回府第,听着下人通报岚遇刺,
这便急赶来了,丝毫不知自己已成缉簿列名的人犯。
怜渶出现的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准备车及行旅所需之物,但已下有旨令,那班大臣应该不敢对怜
渶怎样吧!怎料霖这想法是太天真了……
「先别说这个,快走──」
霖话都还来不及说完,几个兵士两条长挟棍便扣上怜渶颈项。
「属下奉命捉拿刺杀太子人犯──霏怜渶!」
「放开你们的手!奉命,你们这是奉谁的命!」强作镇定,霖怒喝。
但几个持武兵士,却不为所动,平静的禀告:「属下奉柳丞相的指示!」
霖这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原来不管她怎么回答,那干人趁这会早就定裁了。她是不涉政的公主,
自然只要虚应!权利的作用、重要,在此时突显明确。
但现下能保护怜渶的,只有她而已了!狠狠一咬牙,霖再提高声音吼道:「我是帝封第一公主耿霖
,我说了不许,你们谁敢动他!」
这声喝斥,止住了兵士们的动作,他们犹豫了,但挟棍却还是牢扣。
「谁的手再扣着──斩!通通斩了!不论过往功勋职阶,全部诛灭九族!」字字斩钉截铁,霖纤瘦
的身子,此刻轩辕岩立,顶天立地的王者气势。以权力者角色发言,再不仁慈,押住生死关键,一
干兵士给恫吓住,手中挟棍也不禁微松。
趁此机会,霖硬扯过怜渶手,这一把也让霖纤细腕子给挟棍粗糙刺木划开一大口血痕。但她顾不了
那么多了,拉着怜渶便不回头的奔离。血渍顺手腕流下,染在霜白衣袍,渲在皎洁雪地,点点滴滴
……
跑,扯开步子快跑,漫无目标的向前奔驰!
狂风在耳边呼啸,脚步陷在雪地中,高贵衣衫都给雨水浸湿。幢幢宫闱在白雪覆盖下,竟看似一般
。再不知左右前后,只道寒风卷地吹急霜。苍茫一片──
「在出皇宫前,不能乘轿,否则待他们反应过来,就危险了……」余悸犹存,霖喃语道。
「姐姐,我们要去那里?」
怜渶先一步发现两人已走偏皇道,但却束手无策。经过这一闹,他也大约知晓来龙去脉──他被众
人认为是刺杀岚的凶手!
但记忆空白的部分,让怜渶自己都无法说出一句反驳。残缺,不论血缘还是人格,他霏怜渶注定无
法坦荡走在光明下……
此时,霖却甘愿犯险救他。用细嫩掌心牢握住他,从背后看去,她的簪饰及衣带都给雪雨打湿,仿
佛在青宫前那一雨日重现,怜渶心中是莫名纠结。
「先逃就是了,等哥哥好些后,神智清醒了。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她清楚现在自己的角色,是为了昏迷的哥哥,不是为了自己,不是!将心酸的泪水从喉咙咽回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