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的语调,坚强非常。
血,延着霖的腕子,汇集在两人交握的手心,热烫……
「姐姐,你受伤了!」
方才从挟棍下救出怜渶的动作,在霖腕上划开了一道指宽连臂长的伤。血源源滴流,待得跑了好些
步程后,霖皎白袖袍都已染开大片血渍,好一幅触目景象。
「不打紧。」
怜渶顿了一下,霖已取出自己帕子一口咬开,结绑住伤势。不自觉将怜渶的迟顿与往日英琏的机警
相比,她心中便尤甚凄凉。
而怜渶声声句句以姐姐称呼她,也让霖感觉酸涩……
要怎么才能忘记,遗忘他曾经的体贴,遗忘他曾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她可以暂时放开实际相握的
手,却要怎么放开拽住自己心中的手啊!
几步向前,大量失血的情况,让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白袖上的红血,雪地上的红血,像彼此呼唤
──
「霖--」高声呼唤的,是她的名字,揽住她膀子的,是那人啊!
木槿灰的眼瞳中,有担忧有真情,她却不能看。一咬唇横开头,霖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眼里的脆弱,
真心诚意的劝告:「我没事的,他们要抓的是你,你先逃就是了。」
岂知怜渶这回并没有听她的指示,而是一把将她扛上背。「我不能将你丢在这雪地中!」
雪飞千里,雨飘万丈。
怜渶的背,宽阔厚实,阵阵寒风将霖的长裙茜带扫舞。前头的路,依旧茫茫,他们却只能这样走下
去。 没个目标没个方向,像幼雏展翅般,整个皇城为何那么庞大,雪飞雨纷,他们不过是要从中找
个生路啊!她,怜渶,哥哥………
倚在怜渶颈子,霖还能抑制自己声音,却无法克住泪水的淌流,滴滴,滴滴,汇于怜渶项背。
一步步,踏在雪地中,凹陷的霜雪,是两人的重量。
这样的动作、情境,让怜渶想起多年前在夜市中背着岚走的回忆,依旧清晰。他也清楚现在自己身
后的人,是霖不是岚。但他的心,再也放不下了,放不得了。
风扫落雨,雨融化雪。白,旋上穷天极地,无止泊……
此时,远方飞扬来阵阵走沙,马蹄滚轮声极响,还待不及二人反应,大队人马已停驻在两人面前。
有纪律排开行列的队伍,一批骑于高壮骏马上的兵将,宫闱庞大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在突显两人的
微弱渺小。
没思量自己处境,怜渶用自己身体护住霖,紧紧抱住了她。直到队列中心华轿走下了个熟悉的身影
,从怜渶怀中抱过霖,纵是在这冰天雪地,那声音依旧温柔可靠。
「父皇不在时,可让霖儿你受惊了。」
两厢近乎映镜般的倾城容颜,清瘦的耿帝,却能将霖牢实抱起。抚过她湿透了的发,那是父亲的手
,霖紧绷心情终于松解。
「爹,爹!」揽着耿帝脖子,是霖这些天第一回哭出声音。「哥啊──哥哥他──」
「朕已经知道了,这不正与辛将军找回来可以解决事情的人了。」正指向队列,果真除了帝君的行
轿外,还有一双人行轿居后。
「唉,你们这两个孩子,鲁莽,真是太鲁莽了。」
「霖儿愿背劫囚之罪,一切罪名放我身上就好,不要罚怜渶。求您……真的不是他──」
霖急道,字字含泪泣血,哑着声死命请求了。
没想到霖拗劲将罪揽身,怜渶也急了,噗通跪地,连忙说:「圣上,请扣押属下吧!是属下劫持公
主的。」
『劫囚』,也是帝君关乎某位已逝故人的最后回忆,只是那在夜,在多方帮忙,在谨慎计划,与他
当年相比,霖怜渶这就像儿戏了。但,一样真挚,一样苦痛啊……
看着眼前一身狼狈,还急为对方开罪的两人,帝君一声长叹:「两个傻孩子,你们这算的上那门子
劫囚。」
「在这之前,怜渶先回咸若宫住吧!有什么消息,也好通知你。那里,始终算是你的家,早先岚也
打点过了。岚醒来要看不到你,也会难过的。唉,你们几个孩子啊……傻,真是太傻了……」
*****
终于,他又回到咸若宫。
这是帝君特别开释的恩典,让涉有重嫌的他,霏怜渶,以软禁名义拘留于咸若宫。虽然行动被限制
,却比下放天牢,待遇是好太多了。
每天霖都会亲自送消息来,虽不能见面,但隔个宫墙,他可以听到她日渐兴奋的声音──岚的状况
,从辛找来的医者诊疗后,已不危及性命。
禁制于咸若的日子,因涉嫌之故,仅管帝君有令仍要好生侍候,但宫人态度恭谨,却很是疏远。于
他而言,也正好图个清静。那般宁静地,心情再没有波动,在这期间,他记忆断层的病症,也没再
发作过。
只是,怜渶开始作一个诡谲的梦。
每日,他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便在咸若宫中巡游。也许,白天待在南苑的汨水榭,忆及他与岚曾
因嘻闹,一起跌落水的回忆。当夜,他便会梦到在同一个地方,他帮霖推着秋千的梦。也许,白天
待在东角的畅音阁,他最常与岚品茶赏月之处;当夜,就会梦到在同一处,霖坐在阁栏绣花蹦子,
而他在一旁扯彩线闹她的梦。
这些梦,皆如此真实,但怜渶却没有丝毫记忆。
而且,梦境无声,听不到风声鸟语,听不到两人对话。幽谧地,听不得一滴声响,但从那个他不识
得的自己神情中,他知道那回忆,是快乐,是甜蜜……
相对他与岚的回忆、情感,这种种情境,便是让他感觉愧疚、无奈,内心搅痛非常。就在此时,梦
境便皆会转至同一个场景──
遍地的黑,一个似曾相识,却又带几分陌生的狭房内。他与一人并肩贴近坐着,油灯燃点,顺一条
地线照明房间。他会先看到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坐在他俩前方正中间。
女人的脸,无法被烛火照明。她总是和蔼地温柔地,随口中吟唱的南方软曲,轻轻,轻轻地摇着怀
中幼儿。那孩子样貌倒是可以看的清楚,且一天天成长,遂形成了个怜渶再熟悉不过的人──那娃
儿,可是他自己啊!
当怜渶认出那孩子时,他的怀中,也多了个人儿。
约莫十来岁,年少的岚,正偎在他怀中。惊慌、防卫,那小小身子,像走在狂风中的猫儿,虽然倚
着他,却竖毛警戒。
于是梦中的怜渶,视线不再集中于眼前的女人,他专注保护着怀中的岚。每一夜,他看到岚的成长
,从纤弱少年到文雅青年,看到岚渐渐对他敞开心。终于,在梦中的岚露出第一个微笑时,怜渶才
查觉岚有一只手探在他怀外,牢牵住身旁另一个人。
岚修长的手,往坐在他身旁那人伸去,可却不是握在那人手上。岚的手,是握住霖的手,而霖正偎
在怜渶身侧那人怀中。
烛火渐明,那个坐于自己身侧,揽住霖的人──竟也是他,霏怜渶!
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错愕。
「你是……」
他试图对另一个自己说话,可是两人中间却横了一层透明隔膜,他的声音无法传递,对方亦然。
每当梦境至此,便会中断,怎么都无法突破的……
梦乍醒,曙光透过指缝泄落,这是现实人世。
英琏从床上蹦起,意外这次转换,竟不像往日剧痛。伸展手臂,踏足在地,全身没一处有感异样,
如此体会,对英琏来说是特别。
往昔,每当怜渶心理逃避,才有换成他的机会。但替换的代价,是要英琏承受与心灵创伤等量的肉
体剧痛。那样的痛,像拿刀刨拿刺搅,但为了见到这人世为了见到霖,英琏一直甘愿承受。
今次,竟然无痛无伤,这脱轨的反应,反而令英琏感到有些不安……
正当英琏还在为此次替换异状,希罕讶异时,传令女官自外携来吉讯。
「禀堇都郡王,太子殿下苏醒后已为您开释,公主现下有请您往青宫一聚。」
领路女官的步伐优雅缓慢,以往进退得失妥当的英琏,却没那个心情配合。他想见霖,迫切的躁急
的,想看不到腿影儿的快奔到她跟前,牢牢抱住她。他就这么个想头,如此简单的。上回他一人待
在雪樱林数天,不就为了理出这个头绪吗?不该再因岚忧伤神情干扰,已获得肯定答案的……
皇廊回长,一路行望,廊外寒风砭骨,森森散霜聚,大雪散落的劲势,在皇城激散开一片浓浓氛雾
。行了好一段时间,总算,青宫寝殿已正落前方。女官们退开身,英琏只盼踏入殿堂的当刻,能见
着霖的笑颜绽放。
但进入青宫后,四处回顾,英琏却是都没看到霖的身影。此时,一个稚嫩童声从身后唤住了他。
「您是堇都郡王吧!公主要传话给您──」那是个约莫十岁多些的小宫女,僵固住脸,像怀有重大
使命的模样,向英琏讲道。「公主已经离去了,她托我给您带个对象。」
「她不在?是去那儿了?」小宫女这传话实在来的意外,英琏只当急问道霖的去向,对小宫女口中
的『对象』倒不很在意。
「公主说,已撤开其它宫人,请您去探望太子殿下,等您探望完太子,才可以把对象给您。」
如此响应,让英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更有些恼怒。「捞子莫名东西,那我不拿了,你不说我自
个去找她也行。」
语毕,英琏转身便要走,小宫女是慌了。急步横挡到英琏跟前,又再是重申一次同样的话。「王爷
,公主有令,请您务必探望太子。这对象极重要,一定要给您。」
「霖当真这么说?」
小宫女用力点了个头,又是坚守使命的牢紧瞪着英琏,只待他响应。
「唉,得了,你叫什么名儿?」瞧这拗劲,这孩子绝对是霖宫内的人,既然如此英琏也只得先作妥
协。
「在下叫鱼儿。」
「好,鱼儿我记住了,待会就来向你讨,可别跑远呦。」
英琏无可奈何的踏入寝宫暖阁内廊,逐渐地,灯火慢歇,煨药芳烟轻漫,珠窗绣户,便像染渲一层
泛黄膜片。朦胧地模糊地,像那夜他带岚去的桦清池,只差在这廊道是干爽的,而非那热池蒸起,
化不开的水气……
稳定情绪后,英琏踏入了岚所在的寝阁,不亢不卑的语调,依礼进谒。「属下霏怜渶参见太子。」
再陷睡眠中的岚,没听到这声呼唤,他也只得先行入内。坐在炕前的实木椅,英琏感到意外,听闻
岚中毒卧病,却不知如此严重。
蜡般苍白,宛若含苞瞬雕的昙花,莫不是胸前还在微微起伏的呼吸,这炕上人,只当是死去了的模
样。孱弱苍凉,令人不忍而心怜。
断断续续的梦呓从岚薄唇脱口,是急切。「怜渶……怜渶,我得告诉你……」指尖陷入被褥,是用
极力的挣扎。
唯恐岚会伤着,也或许因使用的名讳被呼唤,英琏是自然握住了岚的手,指温传递,这动作唤醒了
岚。
「你来了,怎么不叫我起来……」使足了劲,岚想借兰熏榻旁的帷幔将身子撑起,却是力不从心,
一个不稳,险要跌下!
所幸英琏反应够快,实时揽住岚的膀子。臂膀相依,曾经扛抱过岚的英琏,明显查觉在这场大病后
,那本就瘦弱的膀子,更是单薄。
「就这么着,好吗……」坐于英琏的怀中,岚低垂着头,那声音虚弱、轻颤。「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但瞧着你,我怕我就说不出了……」
青宫寝阁,四面设朱琐窗,天顶正中藻井以金银绘七宝云龙,繁复华丽,在几盏夜烛照明下,却是
盖天铺地的沉重。
提了口气,岚因病而显青白的唇,轻启。「我不够好,三番两次让刺客攻击,累得你们麻烦……」
「岚……」岚的孤独,在这病中,尤其突显。
摇了摇头,颈后的长发,一绺滑于脸侧,乌发更衬岚肤色苍白。「别打断,趁这口气还在时,让我
说吧!刺客是个中原中年人,不同于你发色的灰,他们却因岐见……是我不够好,至今还没能消除
种族隔阂,这回刺客暗杀,才累你受委屈……」
岚的肩膀,纤弱单薄却担下多少不属于他的责任,倚在怀中,英琏这才终于体会其中沉重。原来,
那样的坚强与漠然,是用何等脆弱支撑武装。在桦清池那夜,无形溢开的水气,不过是泪啊!
「我不够好,虚伪、满腹子黑水,所以老天活该惩罚我──罚我跟妹妹喜欢同一人,罚我这坏脾气
讲不出心意……」一口咬住唇瓣,岚的声音颤抖。
「其实,我只想告诉那人啊,曾经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回忆都很快乐。不论他最后选了谁,
我要谢谢他……」这话,岚是竭力讲出了,所有的泪所有的痛,他都牢握在胸怀中,只当讲出后,
也就无所憾了……
「我真的不够好,胆小又别扭,连『爱』字都不敢讲,只能用『谢谢』代替……」将身子撑离开英
琏怀抱,岚看实了他,双手指尖交扯住被褥,字字清晰明朗。
「怜渶,谢谢你。」
柔笑,轻挂在岚美好的唇形旁,在从心肺涌吐的鲜红血液下,染作鲜艳,嫣然满足。
「岚!来人啊!」
紧抱住倒下的岚,英琏扯开喉咙呼叫,每一声,都像要震碎心坎。岚热烫的血,涓涓滴流,汇于他
颈胸,炽烫。
「堇都郡王,应大夫要行针,请您先退开。」
几位侍从拉开了英琏,红发的蒙面医者,在进阁前多望了英琏一眼。
阁门掩上了。
混乱中,方才与英琏约定的小宫女鱼儿,遵守吩咐与承诺的。战战兢兢地,她将霖嘱托之物,递给
了英琏。
一只熟悉的梨白帕子,揭角摊开于掌心,裹在两只鸳鸯绣图中,是霖与英琏定情相约的夜明珠,散
在一撮柔细绢发上,辉映夜光反射他胸前的血渍。多种颜色,郁结成了黑。此刻,英琏这才方知,
心的疼,是值得换上肉身剧痛……
*****
日月替换,玉盘孤悬夜空。一片飞雪飘至脸旁,冰寒彻凉,怜渶才是猛然惊醒。
他还记得自己昨夜于咸若宫寝阁入眠,怎么,这一睁眼又因记忆空白片段,到了莫名之处……
从宫殿外廊眺去,所有的内阁里苑,一尽的青,这儿如何看都不似咸若。而整座皇城内,釉以海龙
绿琉璃瓦的宫殿,也只有一座──太子的青宫,岚的寝宫。
他为何在此处?胸领上的鲜血渍又是怎地回事?莫非岚出事了?层层联想,让怜渶心慌,千头万绪
理不出个道,整个人要纷乱成团时,身旁突然有只手拽住了他。
「小兄弟,莫要慌,当心这处位高摔身啊!」拉住怜渶的,是个独臂的蒙面女子,作窄袖方领的西
域医者装扮,声音轻柔。
「这儿是青宫吗?岚还好吗?」着急,怜渶像在黑暗中摸到绳索,忙向女子询问。
「这是你们的宫殿,我怎会知道殿名。你若问太子,这我倒能给你些答复。太子体内的毒又发作了
,现正给他治疗着。」引着怜渶到远离架高悬廊的平台处,女子舒缓了口气,答道。
熟悉地怀念地,那声音细缓温柔,曾在何处听闻,轻轻徐徐,喃唱小曲,呼唤过他的名……
将怜渶安顿在长椅上,女子续道:「主医者是我夫君,不是自夸,应夏他医术高妙的很,你尽管放
宽心。」话及自己丈夫,女子唯一露在面巾外的漂亮水眸带了笑,两道柳眉弯成小桥,很是幸福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