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他是霏英琏。」
深吸了口气,怜渶尽可能让自己表达清晰。从娘亲耿樱投河,他与英琏分裂成两人开始,点滴叙述
,直到融合的决定。
雷雨声,混杂入怜渶的话,霎霎鸣响。「我知道这事说来诡诞,但时间不多,只能恳求你相信……
」他仅愿他相信的,不是那身体异象,而是他对他的情感,确实真切。
凝视怜渶,岚不语,只将视线紧锁,瞧着,再瞧着。像要将怜渶望透了,看穿了,拧作一团,疼痛
炽烈的拥有。
良久,岚叹了口气,「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你就要骗我,那也是你说的话,我通
通听着记着。』」双手抓住怜渶怀襟,岚将头埋入他胸口,轻颤。「还记得么,这是那回我俩一起
夜游时,谁说过的话!不只是你是傻蛋,我也傻,够傻了……」
「岚……」
那年那夜的明月,依旧当空悬,冷冷记下千百年不变,是否,再历千回后,也载录了那夜这夜,他
与他的情感。
时间缓慢流逝,靠坐于床上,怜渶拥着岚,心口堵着心口,他轻轻的说道,「不论如何,你一定要
去医治。如果,我能留下来,这就陪你呢。圣上身子还硬朗,我们待个几年,等你好些了,就回来
。」
大手抚顺过岚散垂肩颈的长发,一道一道,徐缓安稳。「你不总有军政策谋,这会刚好到南夷给发
挥。况且南夷跟我故乡西域一般宽广,看了心也开阔。夜晚白昼都是不同风情,你想着,我就陪你
散步、泡茶,与在这儿一样的生活。我陪着你呢……」
讲着美好的愿景,历历实景的描述,却是那样不真切的未来。怜渶的声音,逐渐带了哽塞。
「别哭啊!你不是要看清我吗!纵是这样狼狈的我,你也要给记清的。」两手捧住怜渶的脸,两人
对望,岚是想强作坚毅。但他知道,避不开地,从怜渶的眸子中,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悲伤。
「你是男子汉!羞不羞,你要我最后记得的你,还是哭泣的傻弟弟吗?也应该让我看清楚你啊!」
倚着那份脆弱的坚强,岚硬扯开了笑颜,却是那般凄,苦……
再隐忍不住的,怜渶俯身吻下那苍白薄唇。一路的吻,从眉心到颈项,他没有闭上眼睛,没有流泪
,却为何渐渐看不清岚。岚已病的这样瘦,瘦到细骨嶙峋的。最后,怜渶将脸埋在岚颈窝,细细,
细细吮着。
仅盼时间能静止,多一时多一刻都好,他要再看他一眼,再多吻他一下,将他的痛、他的苦,一并
咽吞。
「你欠我一句话,也许,将来我没机会听到了,你可以现在对我说吗?」将脸颊靠在怜渶发上,手
臂环拥着他,岚有些羞涩的说,「用一个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的表情,只看着我,告诉我好吗……
」
轻轻地,在岚印下最后一吻时,怜渶回以他的笑颜,阳光璀璨。
「岚,我爱你──」
细雨纷纷,落洼响。
怜渶已倚床而倒,滑下了身子,岚靠在那仿佛只是入睡的爱人身旁,乌黑长发交结过那秸灰银亮的
发丝,宛若一绵密蛛网,缠住了,便不知何处是出口。眼泪这才滑过脸颊,淌融在发缠之处,滴滴
,滴滴……
*****
快马驰奔在狭隘山道,崎峭山岭高过了云,已不再见平地豪雨,倒是浓雾逼人,前方路途,一眼难
望清地,状况危险。
不过,英琏现在却减不得控马速度,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本以为怜渶跟岚告别完后,他要找霖,只需往她寝宫和宁一行。但前去才知霖早已不在。霖的侍女
们个个是守口如瓶,压根问不出来究竟,莫不是逮着那小鱼儿,哀求到她心软,英琏不会知道霖竟
是决意要出家为尼!
一路策马急奔,随着融合时间逼近,英琏的身体也越难以掌控。又一剧痛袭来,麻痹的手让英琏险
要坠地,所幸那雪斑壮马通灵性,随之侧弯扯回了他。
「雪风,多谢了。」
疾风骋驰,是与时间竞赛。英琏一心只有一个念头,只盼夕阳能晚些落下,只盼再多求得一些时间
,让他能见到霖……
紫雾山上的重霞寺,以雾厚终年积雪闻名,环境清幽,花木扶疏,钟楼及围墙,多带红黄色,斜阳
倚照,便成一长线剪影,斑彩淳和。
「女施主,您当真考虑透彻了?」侧殿中,持着剃剪的尼僧,再次问道。
合上了眼,两掌十指在胸前相合,霖是恬静虔诚。「是的,师太。我心已定,但愿长伴青灯古佛,
为世人、家兄祈福。」
尼僧不知霖是何身份,但重霞寺本为十代前耿帝为遗留妃子所设,若不愿留守冷宫或守皇陵者,便
是出家念佛一途。而百多年来,此处不再只收容妃子,任何对俗世灰心的女子,只要从紫雾山脚,
三跪九叩显示决心,皆可归依佛祖求得清静。
而这位貌美绝世的女孩,已身体力行之,连续三天,遵从古法,她一路自山下叩首行至正殿,也为
求一份解脱。尼僧便不逼问其过往,只是她再再端详霖的面相,却总觉得她眉宇间隐隐约有道祥光
。
曾经,这样的光辉,尼僧只记得于西杭郡王的两位儿子面上瞧过,而这对双子,后来其中一人是登
上了皇位,成了当今圣上。可见这女孩也非一般凡人命格,但遵照古俗,尼僧是不得干预。
剪子落下,断去的是发丝,可三千烦恼根,真理得、清得?
霖已散开了髻,黑发垂至腿腹,依礼女子剪发要落九回,才得剃发。前两刀,已铰了一段,绺落于
地,便是乌亮分明。
再要剪第三刀时,殿外骚动,还待不得二人反应,尼僧手中的剪子已被夺下,扎实刺入夺刀人的掌
心。
他的鲜血淌落,滴在地上汇流红河,抚过霖的脸颊,温热。
虽然承受体内剧痛及手伤,但望着霖,将她牢实抱入怀中,英琏安心的笑说。「霖,妳久等了──
」
蔓草晚照,莹莹残雪积老松,伴着后厢废殿石级,安静庄严。
得应尼僧的谅解,借了后厢谈话。英琏牵着霖,叙述他与怜渶,是并存于一个身体的两人。
他不知她听得懂多少,一路上,他甚至不敢回头瞧她的表情。没想到,他竟然也有害怕这样的情绪
,紧张、担忧,只怕她否定了自己。
「怜渶的名字,是父王为了怜惜娘亲耿樱所取的。我的名字,则是倒转了他名字自己取的,英琏,
中原字解音竟念成了『应该怜惜』。」止住了步伐,两人停在老松树下,眼前是已接近地平的夕阳
,英琏转正了身,向霖轻轻问道:「霖,你会怜惜我一分?还是憎我骗你?」
两人的脸,贴的极近,仿佛接触到彼此的呼息,微温。他还是那一贯有些轻浮的戏逗口气,可是,
此情此景,听来却忧伤。
「你,你又再诓我,」泪水莹积,霖急道。「你不是一直在这儿?」
「是啊!我一直都在啊……」温柔拭去她的泪,英琏笑着瞧她,直像要望到心坎里头。「一直在你
的眼瞳中,我才能看见我自己,是那样清澈的显影。」
斜阳落余辉,拄撑受伤的手,英琏捧住霖的脸,声音温柔,那字句中却明白颤抖,紧张。「霖,你
可以唤我的名字吗?我想听这名字真的有人呼唤,我希望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呼唤这名字的人
,是你……」
那双木槿灰的眸啊,凝视英琏,霖这才突然解得,同样望着她的一对眸子中,为何会传达不一样的
神彩。原来,不过是这么简单。
她无法马上适应,呼唤他真实的名。但小心跃过他受伤的手,霖环臂住英琏颈子,早泣不成声。
夕照沉廊,天外烟霞澜漫。
每夕每朝,天岸一线都要焚红燃烧,纵是缈小的人类都消逝了,这天地一景,仍是腾焰高飞。却为
何不能多许他些时间,再抱她一会,再抚过她的发,等她了解,等她唤出自己的名。
连那丁点时间都不剩啊,英琏苦笑。「霖,别等我。」这是他最后一定要交待的。
「为什么?」拽住了袖,那沾满英琏血渍的白袍,霖哑嗓惊道。
「我也希望能让你安心,帮你罗织个美梦,让你能有期待,」轻抚过霖白嫩的脸蛋,他的吻落在她
额角。
「但,霖啊,我最爱的霖--」细碎轻吻,点至鼻梁。「如果醒来的不是我,你就别再等下去。好
好找个爱你的人嫁了,别作傻事让我担心。不能肯定的答案,我不要你等,一刻,一时,一生一世
,我承诺过都不会让你等的。」
冬雪似春樱,曾经,在那繁花时节,少女与少年在御花园交换的承诺。经过寒暑交替十数载,他从
不曾忘记,也不愿忘记的情感。
「若,像我这种魔物,还能有来生,能有个完整的身体,我一定予你所有的爱。一生一世,只爱你
,只陪你,再不负你……」
正因英琏是虚无,所以每一口承诺,他都尤其在意实践。这最后的尾末,虽知是以虚渺的未来做但
书,他还是说了,只为这是个美好的梦,在他短暂一生中,都日夜奢求的梦……
唇瓣叠覆,动作轻轻,声音轻轻,「嫁衣要红色的,不要再在冬季,冷的太苦太痛了……」情,却
那样苦,那样深。「在春花弥漫时,你嫁给我作新娘,好吗?」
最后一吻──
放开了紧搂住的怀抱,英琏走向夕阳红尾端,每一步踏在细雪上,澌沙澌沙。「我是霏英琏……只
要你记得我,我就曾经存在过……」笑容在最后夕阳下,清晰俊朗。
「霖,我爱你──」
夜露散浓雾,雪轻降。
霖拥着倒地的英琏,一声一声念他名字。英琏…英琏…雪飘在她脸上,融成不知是泪是雪的水痕。
遍地苍茫积雪,最终将她的呼唤、泪水,所有的声响,一尽化为宁谧,静静,静静地……
【尾声】
龙朔三十五年季夏时,哥哥因病痛缠身之故,离开行阳皇城,前往边境南夷疗伤。为求快捷,轻装
便行,只选一人陪同。
怜渶自愿担任了这个角色。
在还未确定成行前,他们三人一起渡过最后的冬与春。直到入夏时,本来多雨多雾的行阳城,总算
也清明许多。
这些日子,她就一整天伴着哥哥。也许搀扶哥哥到皇城高阁处坐坐,如初生之时,她与哥哥交叠着
双手,安静地悠然地眺远山望近水,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也许,会泡一盅芙蕖,从幼年在府京时的回忆聊起。怜渶也伴在他兄妹旁,话语至少年时期,开始
提及了他,偶尔他也会插上一两句话。像重温习一遍人生,只当谈到现在的时空,也没什么好隐讳
,一切曾有的激情,如过往云烟遥远,淡泊。
虽然有时,霖还是会禁不住偷望他,在心中揣测是何结果──『到底,留下的是谁』。
但,最后的答案,除了那个还是使用着怜渶名讳、拥有怜渶英琏记忆的男人自己知道,没人知晓。
她不知道,哥哥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发现,他也曾那样瞧着怜渶过。不过既然怜渶没讲,他
们都没有问。也许,是因那不重要了,只知道,他作出了抉择,这便足够了。
行前当日,她一路送他们至城郊,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父皇嘱咐了,军队整备完便会出发,待得辛领军至南夷,兵权便全交由你们。」退开随从马车,
讲不完的话,放不开的手,那么句话,还是哽咽,却不知再该说些什么,只是再三又再三叮嘱。「
你们先行一路上万万要小心……」
他们是双子,感情波动亦便相近。不舍地,哥哥的手,握的比她还紧,一句话滚在喉头,「霖,哥
哥没法陪着你了……」真正要分离,是那般的疼痛。
她拥住了哥哥,一如他们降生于世前的姿态,心脏贴心脏的,满满补足彼此右边胸腔的缺口。
「我们是孪生双子,你的梦想、理念,我帮你达成,那我们就依然是一体。等毒清了病好转了,就
回来走走吧。你跟怜渶,你们永远是我的好哥哥、好弟弟。所以,你们一定要幸福。」
将岚送上了马,望着马上另一个熟悉的男人,霖只是浅浅地笑,温柔地笑,由衷祝福地。让那匹雪
斑骏马,载着影响她至今一生最深的两个男人,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一端。她已不曾再流
泪。
归还皇城,踏上不需凝神盼顾,山峦便即便在眼前的高立飞阁。
「岚儿走了吗……」立身于边栏处,看着脚下云雾与山岑,她的父亲,当今耿帝问。
「是,哥哥跟怜渶已经离开了。」
坐到她身旁,耿帝将茶壶接过,斟了两盅,再问,「霖儿啊,你不后悔吗?」那是父亲的慈爱与担
忧。
接过了茶,她只是笑笑,「当年您有郝国师帮着,将来,我有您辅助,最麻烦的边疆版图,还有他
们两个给守着、开拓呢!我还有什么好悔或畏惧的呢。」
沉默一会后,她再续道:「父皇,您别忧心我。我已经幸福够了,上天给了我个好父亲、好哥哥,
还让我识得了那个他──」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站往阁栏之处,她的视线遥远。
「他没有违反承诺,他一直陪着我,一直一直……有头有尾,再完整不过了。只可惜,一生是太长
,才会让这爱,看来怎么样都嫌短了……」
城风拂面,吹过霖发稍衣衫,茜色绢带飞扬。微风延阁旋降,直至最底层,已再不见高处浓雾,风
扫下栏杆积雨,雨珠滑下水洼,晴天照耀,也就慢慢干去了。
*****
快马奔捷,原野飞沙,前景是苍茫大地,而京城皇宫的影子,只剩下隐约轮廓。
行阳,除了府京外,他的半个故乡,这一去南夷,要再归还,也是十数载后的事了。他的梦想,他
曾计划的未来,一切都变挂了。
「……不后悔?」再回头望了眼皇城,望了眼早不见影的妹妹,这话,他却不是自问。岚的话语很
轻,细闻才能查得其中微微不安,他是向身后拥着自己的男人问。
眺看马儿奔驰的远方,男人说:「我的心,现在只有一个,只能作一个选择。这是我的选择,你不
需要介意,有任何痛、错,我一人承担就够了……」再将岚抱紧了些,那双臂腕,牢靠坚强。
转回视线,望着同一方向,岚将身子倚入这个名叫怜渶的男人怀中。两人都知道,只能向前看的未
来,他们都舍弃了过往的部分自己。
彼此皆不再是完整的一人,于是在残缺处,反而成为坦然面对及扶持的肩膀。
未来,虽然茫然,但有彼此作陪。
不再说话,他将手覆上他握住马缰的手,稳住那微渗汗滴的大手。两人十指覆扣,交握,渐渐扣紧
的手缝,每一寸温度,遂成相同炽热,牢紧。
马蹄奔踏水洼,溅起短暂雨雾,捎过两人衣摆,旋上天际。烈日烘烤,最后一滴雾水坠回地表时,
马匹沙尘已远,云天朗朗正无涯。
*****
龙朔四十一年,先帝退位,改年号仪凤,女帝耿霖即位。
接续前代繁华,女帝缔造下一个开平盛世,许多积极精湛的种族融合政策,皆在此代创立。何以继
任者为女子,以及因病远走南夷,后封岚王的太子与随侍的堇都郡王后续,历史没有详细计载。只
说南夷当地,许多功勋建设是他们创下,至今此地也留有许多两人传说。
在版图扩展,政策推广下,直到仪凤十年时,耿朝第一位混血状元应丞相入朝,更将此盛世推至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