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归（尽千帆 后续）——风铃子

柳煜云只看见梅远鹤掌影如山，将自己围困，仿佛一排排高山巨石连绵不绝向自己围拢来——纵以柳煜云之能，见到这般毫无破绽、沉凝如山的掌力，也不禁为之一震——不过此刻也容不得他多想，那掌影夹带着有如汪洋大海的气势已逼到他面前！
兵临城下，身陷重围。
剑眉轻挑，柳煜云一声冷哼，不惊，不惧，只把长袖一展——行云流水间，银索舞作一片月光水影，泠泠静静清清冷冷，流泻下来！
刹那，如同荒山月出。梅远鹤密不透风的掌影，竟被这溶溶月光一般的银索，打出一个缺口来！
梅远鹤又是一震，柳煜云已飘身而起，手中银索一转一落之间，竟借了他的掌力化在其中——他心知不好，柳煜云借力打力，下一招必是难挡至极的杀招！
心念一动，却见银索光芒骤亮！
顷刻间，气劲狂涌直直冲向他胸口！其势有如银河倾倒，星光飞流直下三千尺不到黄河不回头！
落叶狂舞，那一刻连阳光也黯淡了。长风凄厉厉地吹过，江南郊外清秋十里，竟成了充满金戈铁马杀伐之音的战场！
高山与流水，成王败寇。
梅远鹤一声长叹，千古英雄的寂寞涌上心头，为了所坚持的正道，他已将漫漫江湖路走遍——直到此刻，他不能失败！
柳煜云明眸闪动，既然选择了承受命运的苦难就不会逃避，执着于自己的信念，纵然是身化飞灰——他也要努力，也不曾后悔！
决心如铁，战局汹涌。
激斗之中，金剑银剑横卧在地。他们穴道被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两大高手决斗，索影掌劲满天满场，只好心里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不要殃及池鱼。
劲风过处，两人身上越来越冷，金剑一惊，忽然发觉草木树叶上，不知何时竟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美丽绝伦。
金剑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然而与银剑目光一触，却从对方眼中找到了同样的神情——惊骇，恐惧，不可置信。
两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柳煜云此时不顾身体羸弱，全力出手，冰弦心经的寒冷真气再不受抑制，向外发散。他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受到影响，纷纷冻结——
一瞬间，整个世界，冰天雪地。
这是忘我的出手，不顾后果的招式。无论胜败，施为者心脉必受重创，轻者落下病根，重者走火入魔！
梅远鹤心中剧震，他不明白，柳煜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杀了我？为了恨我？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信仰？
信仰么……？
那一刻，梅远鹤犹豫了。
他记得，他出道是为了惩奸除恶，行侠仗义……是的，师父说了，这样是正义的，这样是个大侠，大侠不会自私……
如果世上有信仰，师父的侠道，就是他的信仰。
而魔道中人，永远只懂得欲求而不知牺牲——他，曾经这么以为的——
可是，为什么？
他秉持着侠道，却从来没有牺牲的意愿，他，其实没有爱过自己走的路，只是听了话，一步一步照着师父的吩咐走……
他是正道，而魔道是该被消灭的人。
……只是，到头来，他却发觉，懂得牺牲、懂得信仰、懂得爱自己的信仰、而不是盲从的，是魔道，而非自己。
铺天盖地的寒气涌来，梅远鹤一阵恍惚，胸口一闷，一双冰冷的手掌按了上来——身子已被那寒气击得向后飞了出去！
“啪！”后背撞在粗糙的树干上，撕心裂肺的疼。
梅远鹤只觉得喉咙一甜，头脑一晕，一口鲜血喷洒出来！
他吐出鲜血，又抚心咳嗽几声，眼前的世界才重新明朗起来。
阳光暖暖地洒在山上。树林里却是一片银白，草上覆着清冷的霜雪，树上挂着晶莹的冰凌，在阳光里，一点一点往下滴着水。
梅远鹤努力抬起头来，看见自己身前三丈处，柳煜云正静静而立，白衣轻摇，风姿绝俗。然而梅远鹤看得出，很明显，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许多，憔悴许多。
“你心有迷惑，一旦跌入我的阵法，就会被自己的心魔击败……”柳煜云淡淡看他一眼，沉吟一下，才徐徐说道，“其实，我的武功未必能赢过你。”
“成王败寇，我输了。”梅远鹤反而平静了，只是他一笑之中，还多少带着点惨淡、苦涩，“柳左使，梅远鹤任凭你处置。”一代大侠，却败给自己的心魔？何其讽刺啊……阳光淡淡地流泻下来，他凝视着，心里一声叹息。
柳煜云眸光转动，许久，才静静道：“以梅远鹤武功人品，堪称一代英雄，为了本教，我不得不杀你。不过……我留你全尸。”
“多谢。”梅远鹤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他一生没有迷惑过，唯一的一次是在临死前，却没想到这一次的迷惑，竟颠覆了他一生的信念！
天意弄人，只可惜事到如今……已没有机会让他想清楚了。
他静静等着……死亡的一刻。
柳煜云默默一点头，苍白的手缓缓举起。他没有力气多说话。刚才不顾后果的出手，早已令他疲惫不堪，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已经受了内伤了……伤人者，必先伤己。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然而，一想到这些年来的痛苦和痴狂，所有毁灭的预感和即将发生的惨痛……也许，只要这一瞬间就可以结束！
对，只要梅远鹤死了，只要梅远鹤死了……！
眉心掠过一道杀气。
柳煜云将袖子一掀！苍白的手掌已闪电般——向着梅远鹤的天灵盖——狠、狠、拍、落！
一掌下去——
天地沉默了，整个世界一片静寂。那一刻，风也停了，草木不再颤抖，阳光静静也深深地看着一切——
命和运，何去何从！
掌风近在咫尺！
梅远鹤的发丝开始结霜！
就是、这一、瞬间——
“住手——”
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响起！
一个紫衣身影从树丛中飞扑出来，迅速而美丽，更透出一种决绝，仿佛那扑火的飞蛾！
一阵凌厉的掌风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狠狠地、也是毫不留情地打向柳煜云！
——这个声音这个身影这种招式——还有，那隐隐约约的铃声——！
一刹那，柳煜云心中剧震。
只这一刻，紫衣人摧心夺魄的掌力已呼啸而至。树木被掌风所击，纷纷断裂，树叶与碎冰屑漫天狂舞，触肤生疼！
这样的掌力，平时已经难以抵挡，更何况此刻的他……早已是油尽灯枯！
因此这一掌，无论挡与不挡，结果都是一样的。
然而，容不得后悔，来不及感怀……柳煜云心中起了一声长叹，垂下了眸子，唇角泛出一丝淡淡的悲凉，只能如此了……
他奋起残余的功力，缓缓地、对上那一掌——
“住——手——！！！”
凄厉的喊声，骤然响起，象穿过了时空。
——那喊声中多少痛惜多少无奈多少悲凉！
柳煜云心中一痛，却觉得腰上一紧，已被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他微微地一震，不用抬头看，不用出声问，体温与体温相接的一刻，就可以清楚分明地认出对方——
柳煜云微微抬眸，对上黑衣人关切而怨责的目光。
目光相触，眼神传递着话语。
——你为什么来了？明知道我是去杀人。你最讨厌这种事，不是么？
——因为我知道你有危险，你为了杀梅远鹤，是会不顾一切的，我了解。
——杀人者，本来就要承担相应的痛苦。我双手沾满鲜血，早有身入地狱的准备。你何必跟着我，却苦了自己？
——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一抹温和却坚定的笑容，浮上韩剑早已成熟的脸庞。这么多年，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走的路——然后，一股强大沉稳的掌力从柳煜云脸旁擦过——
稳稳地，接住了紫衣人的一掌。
“啪！”
气劲交击，飞沙走石。
紫衣人与韩剑连退三步。
尘埃落定。
漫天的落叶和冰屑犹在徐徐飞舞，却已现出了对峙双方的身影：梅远鹤坐倒在树下，犹在喘息；柳煜云冷然而立，脸色苍白如凝了不化的冰雪；韩剑静静地站在三丈以外，当他看到紫衣人时，露出了惊骇的神情——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紫衣人身上。
紫衣人是个女子，十八九岁，明眸善睐，俏丽可喜——然而，令人惊愕的是，这个出手救助梅远鹤的紫衣人，竟然就是苍圣神教的小公主——
胡佳菁！
胡佳菁看着梅远鹤，眼中泪水盈盈，猛一抬头，狠狠瞪着柳煜云：“住手住手！你们统统不许过来！……谁都不许碰梅大哥一根寒毛！”
柳煜云眸中冷光一闪，却没有说话。
韩剑看着这般场景，虽不知怎么回事，还是忍不住道：“菁菁！怎么可以这样对柳左使说话！此人……此人是本教大敌，你五哥为了除他，费尽心血，你……”说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胡佳菁听了这话，眸光转到韩剑身上，许久，她绝望地摇了摇头，凄然道：“他已经伤成这样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他是不是？你们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说到这里，她狠狠一咬牙，豁地抽出一柄匕首，竟指向自己喉咙！
“柳煜云！你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语气，竟是坚决得不容反驳！
一刹那，全场皆惊。
“菁菁！”三个人一起惊呼！
胡佳菁举着匕首，手不停地颤抖，泪水已涌出眼眶，却厉声道：“不许过来！……我说得出做得到，你们……你们不要过来！”
柳煜云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死一样的白——仿佛在这一刻，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生命力都要消尽了！
韩剑的心都要跳出胸膛。
却只见柳煜云的眸光，缓缓地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每一个人，在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刻，都是心中一震，那眸中藏着的是难以诉说的情绪……最傲然最绝望最深刻的痛和痴狂。
那一刻胡佳菁，差点就想向这雪魄月魂一般的柳五哥认错了，可是……她望了一眼身边的梅远鹤，咬了咬下唇，没有动身。
柳煜云垂下眸子，静静一转身，飘然走入树林深处。
整个树林，血泪为冰，草木为霜。
韩剑呆了一呆，心中，竟有一种不详的悸动……他忍不住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心中一阵不忍，转过头向胡佳菁叹道：“菁菁……你，你可要自己想清楚了……”
胡佳菁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仍是举着匕首。
韩剑一声叹息，无奈地摇了摇头，追着柳煜云去了。
韩剑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胡佳菁才喘了一口气，“哐啷”一声，她手中的匕首，无力坠地。
胡佳菁怔了一怔，哇地一声，扑在梅远鹤身上哀哀痛哭起来。
“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五哥——”
决心这东西有多么难，斩断过去有多么痛，回忆、责任、愧疚翻江倒海将她吞没，而她只有那飘渺无依的感情，是救命的稻草。
她呜咽着，梅远鹤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抱着她，柔声呼唤：“菁菁，菁菁，你好傻……”
胡佳菁怔住了，这一声“菁菁”，有多少怜惜多少心痛……又是怎样的情致缠绵！……这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男子能待她最最最好，也只有这一声呼唤，能令她欣喜心痛相思如狂如痴如醉……
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
“呜……”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决心都不会枉费，胡佳菁忍不住哭了出来，扑进她的梅大哥的怀抱里。
淡淡的阳光，拂过相拥的两人。没有雪，也没有冬日，头顶上面是蓝天丽日，班驳错落的树影。
对不起，五哥。
菁菁永远只是任性的孩子，可是，菁菁不后悔……
真的，真的。

密密层层，回旋往复，望不见尽头宛如迷宫的树林，上面是被枝桠分割成一片一片的蓝天，还有淡淡的阳光。
柳煜云没有停步，他走得很快。韩剑跟着一路跑，骇然地惊觉，柳煜云足迹所至，树木花草片片斑白——
冰天雪地，映得阳光分外亮，亮，亮，亮得象出鞘的剑光，照穿了人心！
韩剑心里，忽然一痛，光明有的时候看起来，竟会如此绝望……他从来就不知道的，而柳煜云白衣凌然的身影，这一刻竟是无比的孤傲凄冷！
“云儿，云儿！”忍不住出声喊他。
柳煜云脚步顿了一顿，却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几分。韩剑怔了一怔，跑着跟上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呐呐地道：“云儿，你不要生菁菁的气，她还小，你——”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
柳煜云停了下来，转过头，嘴唇一动，却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殷红殷红的鲜血，已经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全洒在衣襟之上！
“云儿！！！”韩剑呆住了，大喊一声冲上来，将柳煜云紧紧抱住，触手之处一片冰冷。
柳煜云咬着牙，脸色白得吓人。他伏在韩剑怀里不停地吐血，即使咬紧牙关，鲜血还是象抓不住的生命，从无血色的唇边漫溢出来，好象怎么也止不住……生命和希望一起，默默流失……
韩剑慌了，用手去堵，手上红了，用衣衫去裹，衣衫湿了……刹那间，仿佛雪地里开出了红梅，凄艳绝美，刹那芳华。
“云儿——云儿——！”恍惚之中，柳煜云听见韩剑的声音，绝望一般的呼唤。他暗暗一叹，勾起唇角一个苦涩的笑。
韩剑，当然不知道。
为了杀梅远鹤，他动用了一直用来护住心脉的真气，早已精疲力竭，只希望能够为本教抓住最后一线生机……然而，胡佳菁的出手，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的一掌，被韩剑挡住了，可是那拼死维护梅远鹤的行动——柳煜云何等聪明，看在眼里，心中就明白了，清楚了——
从今而后，杀梅远鹤的希望已经完全断绝！
绝望一瞬间冲上心头！从此以后，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梅远鹤夺取“武林盟主”之位？就要眼看着他高举“除魔”大旗，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然后精心布局，集结势力，引领正道中人攻上总坛——
难道，要看着他，将神教生生毁灭么！要让无数子民身陷苦海、受尽折辱、身不如死——就如，当年我爹娘一般么？！
这，就是天意么！
天意又是何等的残酷！
为什么呢……苍天的垂悯总是给了一群人，却独独吝于拯救另一群人……一群同样也只想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