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归(尽千帆 后续)——风铃子

作者:风铃子  录入:11-08

又气,又苦,悲哀,愤怒,绝望……体内血气翻涌,全身如入冰窖,真气再由不得自己控制,在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经脉骨骼里乱冲乱撞不休……心神失守,走火入魔的痛苦犹如身在地狱,可是——
身痛,心更痛!
……即使我,拼尽了生命的残艳,拼死也要守护神教子民、守护这种尊严……苍天却是如此的不公!偏偏,就要在我认为有一线希望的时候,夺走一切!
那时,在极度的痛楚之中,头脑反而清醒了……他一一看着众人,咬了咬牙,我是要死了……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里,决不容许!
他冷冷地抬眉,知道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比黄泉归来的幽魂还惨白……强撑起身子,快步走入林中……
无法控制内力的散失,草木纷纷冻结了,身子渐渐衰弱无力了……唯一的希望,只是韩剑不要跟上来,不要看着这样的自己……
然而,他听见背后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
拼命走得更快,脚步就追得更快!
……来不及了……
几千几万次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却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一刹那,心神失守了——于是,所有的悲哀痛苦冲了出来,血花怒放!
……随着我最深的绝望……和最凄厉的痛楚!
韩剑搂着柳煜云,看着火焰一样凄红的血,怨毒地爬满了一片雪地……一时间只觉心痛如绞,却忽然,肩头一紧!
韩剑一惊!
却见柳煜云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肩头,惨然道:“梅远鹤此子不除,我一生心血,尽赴东流!本教也——”拼着吐出几个字,他脸上血色一现,鲜血又从唇边漫涌而出!
“云儿!”韩剑肩头一沉,柳煜云的手,已然坠落!
他紧张地唤了一声,发觉云儿昏了过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心下大乱,只好将他身子横抱了,向杭州城跑去。
跑了几步,却猛地想起,云儿六年前已是死者之身,全仗着程青蓑的药,才延命至今——连程青蓑都救不了他,城中庸医又有何用?!
一下子,心里又急又苦,在山上走来走去,却是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法子。
韩剑这一番走不打紧,柳煜云被他摇来晃去,又吐出几口血,心脉剧痛,让他回复了一丝清明。
两人心灵相通,柳煜云自然明白韩剑心中所想,只摇了摇头,轻轻一叹道:“韩剑……别费心了……咱们回灵苍山去!”
“云儿!”韩剑有些愤怒,更多的却是悲伤,“你别放弃,我……我去找程师兄,找丁圣姑,总要治好你,我——”
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
因为,他看见了柳煜云的眸子。
韩剑心里一震,那依然清澈,依然坚定,可是……清澈里染上了苦涩,而坚定中,竟然透着丝丝的绝望!
“我没有办法救本教,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在幽弦竹林里,和你一起静静过……”说到这里,柳煜云顿了一下,“能做多少是多少了。”
“云儿……”惊愕,心疼,狂喜……韩剑只能紧紧地搂住柳煜云,最苦最苦的,也是最温柔的滋味从心底泛起……云儿,云儿,我一生所求,也不过你这一句了!
因为,这一句话,已经许了今生今世的祸福与共风雨扶持——
从此以后,悲欢共,生死同!
热泪泉涌,韩剑说不出话来,即使六年前得到云儿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如此深刻的欢愉和痛楚,纠结于心!
柳煜云眼神清澈,望着他,微微笑了。
韩剑,韩剑,我许你一生一世……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不久以后……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我过奈何桥了……因为,要几十年后,我才允许你来见我……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喝孟婆汤的。


第四章 杜鹃声里斜阳暮
韩剑早早地打点了一辆马车,不再理会其他,只一心一意照顾柳煜云。两个人,一辆车,踏过斜阳地。
一路过去,却是满目弯腰的稻子、落地的叶子。渐渐秋风高了,蝉声小了。然后是北方的收割结束的高粱茬子,乱鸦满天。
秋风到霜起,由北及南的归家途中,柳煜云的伤势一直没好。醒着,他照旧咳嗽,不多时又吐出血丝来。待要睡了,却是昏迷不醒,往往要用金针扎穴道,才活转过来,继续在这世上折腾。
他的脉象,乱得象是糅了一辈子的恩仇爱恨,长长乱乱的思绪,几十个世纪也理不清……只怕,若是有朝一日理清了,那微弱的呼吸也要随之烟消云散了……
韩剑只给他搭过一次脉,换来的,依旧是黯然神伤。
霜色重了,斜阳也失了血色,就好象久病的容颜,还透着那么一星半点微红,却已是惨淡无力……这才明白了,原来,凄凉也是要有力气的,想深深怨恨些什么,也得趁这颗心还没死透还懂得跳动……才行。
一路上过几个关口,正道的弟子都盘问得紧。正值多事之秋,韩剑更不想惹是非,只好耐了性子,处处低头敷衍。也亏得他如此,那些弟子瞅不出什么疑点,就放行了。
江湖风云也乱,名门正派趾高气扬,而不属于其范畴的,只好如过街老鼠惶惶不可终日。胆小的躲了,被揪出来杀;胆大的闹上门去,被人围攻惨死,弃尸城外。
民间百姓也乱,有趁着机会闹混当的,把看不顺眼的几个家伙拖出来,硬扣上个魔教罪名,整得不死也脱层皮。至于真的隶属魔教的几个,早就逃到荒山野岭去了,结果,也不知是被狼吃了,还是被自家人出卖了,捉起来活活打死。
而那时候,梅远鹤在武林大会里战胜群雄,被推举为“武林盟主”。
天下大势,终于归于正道。
魔道衰微,如落日倾颓江河日下。
苍圣神教建教八百三十二年,年末,柳煜云韩剑回到“灵苍山”。
其时,风雪正大。

这一个新年,过得惶惶然不知所措。灵苍山上,没了往日的热闹肆意。象是有了毁灭的预感,几个分坛的弟兄会聚在一起,只喝着闷酒,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透着火光,再看着出生入死的弟兄的脸……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于是轰然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且干一杯!
这下,分坛里的弟兄才纷纷举杯。
“明年,咱们还一起喝酒么!”闹闹哄哄中不知有谁问了这一句,问者无心,听的人却震了一震,全场都静了。
那人似也知道说错了,只低首不语,火光照在杯中酒上,象蜿蜒的金蛇——
他猛抬头,说出一句:“明年!……要是有谁爽约了,就罚他下辈子继续和咱做兄弟!”
一瞬间,彩声雷动,泪水和笑容一同蔓延。
——然而,这一生尚且不能由自己把握,下辈子如何谁又能左右?
——这个问题,不论他豪情还是泪水,都不能回答。
这个新年,有人受不了死亡的步步迫近,逃了。他们丢了妻子和孩子,只一个人,逃下山……落荒而逃,却在山腰被人抓到,送至刑堂处死——也有人成功地逃了出去,然后被山下守侯多时的正道联盟逮着,死了。
仿佛,命里注定,无处可逃。
一场雪刚刚落尽,整个山头已经没了玩耍的孩童。他们缩在母亲的怀里,听她们说,教主要处决叛徒了,要死人的,小孩子不要去看……孩子睁大了眼睛,怔怔地只是问,什么是处决叛徒,好多好多平时一道儿笑着闹着的伯伯叔叔兄弟姊妹到哪里去了?
母亲不做声了,看看外头的雪,好久好久才说,天冷了,人就不能出去了。
那,明年呢?……
孩子还想问,却被母亲使劲抱在怀里,紧得透不过气。
外头的天空是灰蓝的,大片大片飘着雪。幽弦竹林的竹子经不起摧残,只吹了一夜的寒风,就黄了大半。
第二天,柳煜云让人把死竹统统砍倒,只剩了白茫茫的雪地。
柳煜云本有旧疾,年年发作,这次因了内伤,则更是来势汹汹。正月还没过去,就已经昏迷数次,而即使是在昏迷之中,他依然痛得皱起了眉。
韩剑一直守着他。煎药,倒水,沐浴,更衣……在云儿痛得厉害的时候,伸出手来让他握一握,最寒冷的夜里抱着他熬过……每一刻每一秒,只要感到怀中的人儿还在呼吸,心里就一阵狂喜,尽管,他清清楚楚知道——
那呼吸早已若有若无。

柳煜云终究是醒了。
就在药石罔效、病入膏肓、连“毒仙圣姑”丁盈盈也频频摇头的时候,他醒了,拖着一个百孔千疮的身子。
当他从黄泉归来,整个人已没有半点活气,惟有一双清冷的眸子,仍然光华流转,隐隐跃动着彼岸的火焰——只看得丁盈盈心惊。
韩剑却是一阵黯然,心口发痛。他知道,云儿每一次醒转,都是拼尽了一生的痴和怨。若不是爱与恨刻骨铭心,这缕幽魂似的影子,又怎能在人间长久驻留?只是……
强极则辱……韩剑忽然想起这句话来——少年时代云儿迫他读书,那时懵懵懂懂,也只是为了敷衍云儿,才断断续续背了几句诗,其中的含义也全然不解——然而此刻想来,这两句、竟是为云儿量身打造一般!
是的,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两个只要犯上一个,已是一生悲苦,云儿却是两者齐全了。
每一夜,幽弦竹轩里灯火昏黄,将一个纤瘦的影子投到竹帘上。韩剑教导胡昊练武归来,每天都能看见。
他看见影子在动,托腮沉吟,提笔疾书,有时倦了趴伏在案桌上,却又悚然一惊,继续提笔写着画着……有时,还会捂着口,身子摇晃几下——幽弦竹林里,就传来闷闷的咳嗽声:一声,两声……一直到咳不出来。
韩剑看一眼案桌,那上面爬满了浓浓淡淡的褐色,是血。
他不敢多看。因为只粗粗一眼,就象有把刀子从胸膛里面割着划着,鲜血淋漓流不出来,只闷在心里的,是钝痛。
韩剑知道云儿在做什么。这半年来,云儿再不死气沉沉,一双眼眸也有了光彩,那光彩蕴着凄凉的冷,更透着决绝的坚强!
他每天都督促着昊儿练武,自己却奋笔疾书,将一生所学阵术精髓整编改进,画成图纸,让韩剑一卷一卷送到负责布防的分坛去……他为将至的决战作准备,呕心沥血。
纵然不能改变命运,也要选择一个尊严的结束。
韩剑明白。
虽然他本不是个聪明的人,而柳煜云一向只把感情藏在心里。但是……每一次抱云儿,总能感受到那冰冷异常的体温,以及唇齿发丝缠绵间……若有若无的眷恋……
春深近暮,然后夏尽秋来,又小半年过去,平静得如同风雨将至。
昊儿的武功渐渐有些火候了,柳煜云看了,却只淡淡说句继续。昊儿生了气,不理他师父,自己跑到山上玩去了,韩剑只好负责把孩子劝回来。
柳煜云的阵术编了厚厚两本,分六十九卷,两百三十二张图解,含正反阴阳五行之道,可随天时地利人和而变……一直到十月末,灵苍山上开始下霜的时候,才全部完成,尽数交予坛主泉离烟。
泉离烟接过这书,自是欢喜万分。翻了几天,却又亲自跑到幽弦竹林来,说要把这书还给柳五圣使。
韩剑十分诧异,泉离烟只是感叹:“我老泉平生也没服什么人!可柳左使扶病著书,为了本教呕心沥血……这份痴心,老泉八辈子拍马也及不上他,我服了。如今教中阵术已尽数改善,此书字字是血,老泉不敢独占,所以,还请物归原主。”
说着,一拱手,转身而去。
韩剑呆呆地站在当地,手里,还攥着那沉甸甸的书。许久,他才慢慢翻开了那书,隐隐瞅见书页上,有一点点干涸的血迹,不易察觉。
字字是血?……
他忍不住苦笑了。
真的,字字是血。
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韩剑走进竹轩。他进去的时候,柳煜云正伏在被褥上,剧烈咳嗽着,长长的黑发散落在肩头,不住颤动。
火苗在炉子里跳动。火光照在他身上,一片惨白。
“小心,头发别沾着火星子。”韩剑一个箭步上前来,将柳煜云一束发丝小心拾起,然后自己也坐到床沿边,让云儿靠在身上。
柳煜云这才喘过气,低声问道:“怎么了?外头……来的是谁?”
“是泉离烟,泉坛主。”韩剑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泉离烟的嘱托,从怀中摸出那两本《阵术图解》,“云儿,泉坛主要我把这个还你。对了对了……他还说他很佩服你,不敢独占你的心血,所以……”
“这样么……”柳煜云没有多说,接过粗粗翻了几页,手上却是一颤,没了力气。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合上了《图解》,淡淡道:“也罢了。”随手一扔,竟将那集毕生心血而成的《阵术图解》投向火炉之中!
火舌吞吐!
火光乍然一亮,只照得墙壁上苍白一片。
“云儿!”
谁也想不到柳煜云竟会如此!韩剑只来得及喊一声,伸手一抓,将两本书抢回怀中!他使劲在封面上按几下,好歹扑灭了火苗子,却还是烧掉了几页黄纸。
“云儿,你做什么!”又是心痛,又是不解,韩剑猛转头看着柳煜云,语气中不觉加上了几分怨责,“这可是你自己的心血……怎能如此糟蹋!”!”
他说了那一句,就只见火光微微摇晃,竹帘的影子浮动两下。帘子外头,几片竹叶正悠悠飘落:
枯黄里,还未褪去一痕青色。
落寞的飞舞,一片接着一片。
——偶尔,才被秋风卷着,散入竹帘,打了几个转悠落下。
柳煜云很久没有做声。
他只静静坐在床沿,长发垂在脸闪,照不见苍白的脸上神情如何,许久,才很轻很轻地说道:“刚才,本教有探子回报:梅远鹤率领正道七大派无数小派及江湖散客,集结于黄山,召开誓师大会。估计于一个月之内,就可以开始‘灭魔大战’。”
那声音,很冷很静,听不出一丝的情绪,却又象是把所有最深刻的情感都压在了心底,刻骨纠缠。
“怎会……”韩剑震住了,完完全全怔住了。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很早以前就明白。然而,知道归知道,真正面对的时候,终究是免不了震惊绝望。
于是空气,也象在那一刻沉淀下来,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
沉默。
那一片叶子,静静睡在案桌上,象一羽错过了春天的蝴蝶。
深痛深怨,只因,所命非由他。
柳煜云凝望着那两卷烧得发黄的《阵术图解》,仿佛看着将逝的落叶。一眼望去,眼中有百转千回,然后各种情绪都沉到了眼底,很深很冷。
“不错……这是我一生心血。”许久,他沉沉地开了口,声音很轻,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傲然,“便是如此,决不能令它落入仇敌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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