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证也转身向无念打趣道:"小娃娃好利一张嘴。"
无念张口回道:"大和尚恁亮一颗头。"
法证闻言大笑出声,厅上众人再也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
卓仲天看向陆长廷,冷冷说道:"陆兄收的好徒弟啊,口齿伶俐,胜过我儿百倍。"
陆长廷哈哈一笑,"小徒顽劣,卓兄见笑了。"
"顽皮或许,劣倒未必,不光性子狂妄一如陆兄,只怕武功也已得陆兄真传了吧。"话音未落,已出手如电,向无念袭来。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卓仲天会大失身份,向一个孩子发难,待要施救已措手不及,陆长廷一掌蓄势向卓仲天拍去,笃定他不敢不回身自救,趁势为无念解围。只是掌还未到,变故已生,只见明晃晃一柄长剑架在卓仲天脖子上,正是沈清云送给无念的情人泪,此时卓仲天的右手离无念还有一寸之遥,只这一寸,胜负立判。
厅中众人已是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鸦雀无声。
陆长廷收住掌势,看无念没有受伤之象,放下心来,又见这小徒儿仍是笑嘻嘻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不禁心中大赞,负手而立,得意一乐道:"卓兄敢情是要试试我这徒儿的功夫来着,不知可有见教?"
卓仲天也算一派宗师,享誉江湖数十年,武功自有独到之处,他知陆长廷武功高出自己甚多,必会出手阻拦,此番出掌虽是出其不意的偷袭,也用上了十成功力,就怕一击不中失了面子。不料今日阴沟里翻船,栽在个孩子手上,却连这娃娃如何出剑也未看清。此时想要说话也已毫无面目可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如开了调色铺般。
法政为人慈悲,不忍见卓仲天难堪,又深知自己这个老友的脾性,只有嘲弄看热闹的份,决不会主动解围,只得上前,一手拉住卓仲天右掌,一手架开无念长剑,说道:"卓兄想必是与娃娃开个玩笑,小娃娃不懂事,怎么当真了?若卓兄真要伤你,你如何还能拔剑出来。"
陆长廷既不阻拦也不附和,冷冷一笑。
无念知法政是为自己化解敌意,虽不以为然,却也感激,抱拳道:"多谢卓掌门掌下留情。"
卓氏父子此时已无面目再待下去,向展冲一拱手,道了声后会有期,双双下山去了。
此时众豪杰回过神来,纷纷赞叹无念少年英雄、剑法了得。陆长廷听了更是大为高兴,虽知无念天赋惊人,倒也不料能达到这般地步,想起四年教授之功,今日方显便一鸣惊人,实是按捺不住,一把抱起无念转了几个圈,三个徒儿也围上前来,或拍背或按肩。
其余众人见他们几个尊卑不分,毫无师徒间应有之礼,好笑之余无不摇头叹息。
第十二章 知己优伶,一剑舞嫦娥
经此一役,无念名声大噪,人人都说陆长廷收了个天资出众的小徒弟,师父高明,徒弟也青出于蓝,便有人想同无念一比高下,无奈无念是个不喜争风斗狠的,当初学剑是为了母亲遗愿,日前出手是情势所逼,如今面对前来要求比试的人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把三个师兄推出来抵挡。
陆、沈、展三人宠他上天,如何不应,轮流替他出手,两三天功夫,打了十几架。
无念自己不喜欢打架,却喜欢看热闹,每架必在一旁观看,心中暗自比较双方武功高下,招式优劣,甚而有时带了瓜子、核桃边嗑边看,看得沈清风、赵一鹤等人暗暗好笑。
两三天下来,除展杰输给了柳彦一次,其余比试三人都大获全胜,众人又都纷纷言道,不止小徒弟出众,几个师兄也都是少年英雄。沈清风更是日日前去给陆长廷请安,万分敬佩。
这日中午,惊雷堡堡主雷霆来贺,带了名震京城的四喜班前来贺寿。这四喜班善演话本、戏剧、舞乐,镇班之宝乃是一套惊鸿剑舞,相传是唐时公孙大娘传下,端的是妙不堪言。台柱莫言年只十六七,艳丽莫名,十三岁上台技惊四座,一舞成名。
无念听说后大感兴趣,饭也不吃,跑去观看。到得院中,正见莫言练习,当真是人如美玉舞似惊鸿,又观他行事洁身自好,心下十分喜欢,着意结交。
莫言身在优伶之列,从来只被当作玩物看待,纵有几个礼敬之人,却也大都贪他美貌,意图染指。他人生得美,性子却烈,秉着个卖艺不卖身的想头,倒从未让人近身过,只是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这日莫言见个清秀少年有意结交,本以为又是登徒子之流,谁知无念目光澄澈,行止虽不拘礼节却率性自然,言词甚是诚恳,便放下脸色攀谈起来。一谈之下,只觉当真是难得的知己之人,竟毫不介意自己身份低贱,以朋友之义相交。他却不知无念前世里便信奉人人平等,到这世见惯了贵贱尊卑也从不顺从,结交戏子优伶称兄道弟于旁人是大失身份之事,于他却是平平常常毫不在意。
两人相谈甚欢,四喜班中一众人等也未曾见过如此人物,都待无念甚是热情。无念是个随和性子,此时将宋元明清各朝出名的戏词话本拿出奉承好友,直把班主喜得阖不拢嘴,将他当成活祖宗般供着,比京城里一众豪富享受的待遇还高。
无念近年于剑法一道实已颇有所得,见这惊鸿剑舞姿势华美,招式灵动,倒也称得上难得一见的佳作,只是剑招繁复,只顾姿势好看,破绽便多,作为舞蹈给人看还可,于剑法而言却是花架子一副。他看莫言言词见颇以不会武功为憾,似是受人欺侮良多,便有意教他一套剑法作自保之用。只是武林中授人武功需有师徒名分,若想将现成几套剑法传授必得禀明师父才行,不光费事,能否允诺还在两可,陆长廷虽宠爱自己,却也未必肯答应将本门武功传给戏子优伶,倒不如自创一套剑法教他,纵被人知道了,谁也说部出什么来。
想到这里,晚上回房便冥思苦想,挖空心思编了套剑法出来。想到莫言练习方便,便以惊鸿剑舞作底,将招式一一改过,破绽之处设法补齐,或将剑身斜劈改成反手直刺,或将虚变实。如此一来,姿势优雅华美依旧,剑招却从华而不实变成凌厉狠辣。
次日早上,无念将剑式演练相授,莫言感激不尽,自忖他日必当涌泉相报。
无念这番作为,沈清云一一看在眼里,对莫言嫉恨莫名,只想将无念关在别人看不到的所在,自己一人抱他在怀,方才称心。可叹周围人多眼杂,大哥日日在侧,想和小师弟单独相处实不可能,这几日憋得心头火起,又不好发作。
再有一日便是寿筵。
这日傍晚,莫言已将剑法学会,无念与他两人左右站定,各执一剑对演。只见莫言红衣艳丽,无念青衫秀雅,剑招舞动处,便如一幅画般。四喜班人人屏息观看。
最后一式演完,两人轻飘飘落地收剑,相视而笑。
"好美的人,好美的剑。赵某今日眼福不浅。" 啪啪一阵掌声传来,伴着话语传入两人耳中,无念转头一看,原来是赵一鹤、沈清云、沈清风三人。
沈清云面无表情,余下两人倒满面笑意。
无念微笑道:"侯爷过奖了。"
赵一鹤上下打量无念,前几日见他一剑逼住卓仲天,只当武功不错,却没想到他竟能自创出如此高明的剑法,只怕真是天纵英才了。又见无念风致淡雅,不卑不亢,更见好感。只觉此人面目虽不如莫言艳丽,只当得清秀之称,却自有一番气质独出众人,如明珠在匣,宝剑入鞘,不见锋芒,却越看越见味道。
这赵一鹤身为皇支旁嗣,坐不上龙椅倒也有些权势,喜好武功,混迹于江湖,被人送了个风流侯爷的绰号。侯爷是他的封号,风流自是指他实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赵一鹤素是个男女不忌的,这时两位美人儿在前,如何按捺得住心痒,当下上前撩拨。
"赵某往日只道莫言风姿天下少有人及,今日才知赵某实乃井底之蛙,小兄弟比之莫言竟不差什么,真真是难得的一对妙人儿。"
这番话既赞了无念,也捧了莫言。
莫言在京时便见过这位小侯爷,也曾来纠缠自己,与一般纨绔子弟没见什么不同,有心讥讽两句,又怕给班里若来麻烦,只得尽量不搭理他。
无念见莫言神色,再听赵一鹤的说辞,知道这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有心捉弄,当下回道:"哪里有侯爷说得那么好,便是有,我和莫言加起来也没有您一个人妙啊!"
"哦?不知赵某妙在何处,当得小兄弟如此一语?"赵一鹤见无念这般乖巧上道,极为高兴,兴致勃勃问道。
沈清云听无念与赵一鹤调笑,面上已蒙了层青色,只是碍于此人是大哥带来的朋友,不好揍他一顿。
只听无念说道:"深秋风寒,侯爷还能扇扇不辍,这般装风流扮文雅的功力深湛若此,怎能说是不妙?"
赵一鹤的这柄描金折扇是他苦练多年的趁手兵器,当年之所以选了扇子来练,正是想到寻欢作乐时也能用上,此时正拿在手中扇风,做出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样子来,不料无念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下僵在当地,作声不得,面上也青红交错,煞是好看。
其余三人闻言大乐,莫言还憋得住,沈氏兄弟却已放声狂笑起来。
沈清风捅捅赵一鹤的后背,笑道:"如何,今日吃憋了吧,看你日后还敢随便招惹人。"
赵一鹤回过神来,尴尬无比,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小兄弟说话真是有趣。"手中扇子收起,再也不敢展开。灰溜溜说了几局场面话,匆匆离开。
沈清云这几日难得一笑,胸中闷气出了不少,与无念回房吃饭的路上又被他说说笑笑哄得开心,对莫言的嫉妒也抛在脑后。
晚上回屋将此事说与师父师兄,又是一阵大笑。
这日寿筵开席,道贺的武林人士坐满了正厅,偏厅,连厅前的院子也围了一圈,只留下正中一片空地搭了戏台,留给四喜班表演用。
展冲、陆长廷等一众武林中有头面的人物坐在正厅主席,无念师兄弟辈分低,和其他门派的弟子们坐在偏厅的一桌上,桌上都是年轻人,武林弟子不拘小节,谈谈说说倒也热闹有趣。
一番杯筹觥错之后,四喜班登台献艺。清婉唱腔、飘扬水袖和着笛箫琵琶,确是不俗,引得众人阵阵掌声。
宴近尾声,一曲箫音缓缓而起,莫言出场,一身红纱舞衣,满月清辉下映出淡淡光晕,宛如烟雾,更衬得他面如美玉艳丽夺目,执剑右手轻举,划出一道闪电,身姿飘忽若仙,剑式凌厉纵横,更兼丰神脱俗姿势娴雅,众人见所未见,无不凝神而观。
剑乃兵中之首,自古便多习剑之人,衡山武功也以剑法为首,在座诸人中亦有不少剑术名家,
陆长廷、展冲、柳彦等人更是数得着的用剑高手,此时细观莫言剑法,攻守兼备、殊少破绽,实是一套难得的剑术佳作,比之少林达摩剑法、衡山玉冲剑法决不逊色。诸人见多识广,竟看不出是哪家哪派的招式,只是一眼瞧来,实在美绝丽绝,观之不厌。
众人都只道莫言技艺出众,却不知他此时所舞的早已不是当初赖以成名的惊鸿剑舞,乃是无念的杰作,只有沈氏兄弟、赵一鹤方知其中内情,却无人说破。惊雷堡主雷霆也只道是四喜班另有新作,毫无觉察。
一舞毕,四下无声,众人待得片刻才回过神来,掌声雷动,喝彩不绝。无念桌上便有人言道:嫦娥下凡,公孙大娘再世也不过如此。
武林众人大多粗俗,能文者甚少,不少人只知嫦娥,却不知公孙大娘何许人也,赵一鹤不知何时蹩了过来,硬在众人中挤出一个位置,坐在无念对面,笑言道:"昔日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写诗赞叹,吾向来不信,今日见之,方知不谬,可见古人诚不欺我,不知风兄弟以为然否?"
无念轻声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念完,微微一笑:"或许吧。"
筵席已散,众人纷纷离去,赵一鹤还要再说,沈清云向赵一鹤拱手道:"天色已晚,侯爷该去安歇了。"拉起无念便走,将他扔在身后。
第二日,众人纷纷告辞离去,四喜班也收拾好东西欲返回京城。
莫言拉了无念的手依依不舍,无念安慰他道:"难过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日后我出师了去东京寻你,届时再把酒言欢岂不甚好?"
莫言闻言也不禁释怀,想了想道:"我近些年把赎身银子攒得够了,这次回京城便脱出乐籍回转老家,你去我湖南老家找我便是。"
"哦?你要脱出乐籍?你老家是湖南?"
"是啊,我家本是在湖南清水县,父亲在时于县城里开了个豆腐作坊,后来八岁那年发大水双亲亡故,母亲临死前把我给了四喜班,只求我能有口饭吃。等我脱了乐籍,便返回老家,这几年我也攒了些钱,回去再开个豆腐作坊,你若能来,我亲手做豆腐给你吃。"
"好,一言为定。"
第十三章 中秋月
自衡山回来过了快一年了,拜那十几场比武所赐,师兄弟四人此时在江湖上已经小有名气,武林中人人都说陆长廷教徒有方,调教出的徒弟一个比一个争气,这一年中不断有人送了自家子弟过来拜师,都让陆长廷推却了,只道无念是他的关门弟子,再不收徒。
这一年中,四人武艺都已学得全了,至于功力高低却因着每人的勤奋与天赋各有不同,已非师父所能教授。陆长廷便将更多心思放在了风筝给他的半本剑谱上。
这本剑谱放在陆长廷处已近五年,闲暇时也经常拿出来仔细钻研,只是风舞阳的这套剑法当真是独出心裁,与陆长廷所知的任何一套剑法均无相似之处,竟是无迹可寻,想要补全谈何容易。好在无念渐渐长大,剑术日渐精进,已可预见不出十年便可成就另一个风舞阳。因此上陆长廷也不着急,反正无念还小,尽可等他长大自行钻研,自己从旁协助便是,况且三个大徒儿目前也在身边,若现在便将剑法传授无念,还得避开他们才行。
临近中秋,沈清云接到家中来信,信中言道母亲思念儿子,请陆长廷准许他回家省亲。
沈清云将实情告知,陆长廷一口应允,又想,三个大徒儿已是满师,尽可下山了,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出去江湖历练一番,自己也好专心将无极剑法传给无念。便定下中秋月圆之夜,摆了一桌饯行酒,送三人下山。
中秋之夜,师徒几人于屋外月明风清处摆了酒菜,围坐一桌。
陆长廷见几个徒儿自孩童长成今日英挺少年,甚是欣慰,对三个要远行的徒儿殷殷叮咛,为人处事之道,江湖禁忌,武林规矩提了又提,生怕落下什么没有嘱咐到。
陆元泽三人感念师恩,想到明日便要离开生活了几年的家园,均有些不舍。只是陆元泽、展杰更多了一份闯荡江湖的兴奋。沈清云虽也想念父母,却更舍不下无念,满心想带他通行,又深知师父决不会答应,不由满面别离之情。其余几人只道他是舍不得师徒兄弟之情,均不以为意,只有无念隐约猜到他心意,虽也不舍,却因用情未深,不如他那般难过。
酒过三巡,师徒几人都有些醺醺然,展杰忽然忆起去年此时的惊鸿剑舞来,看圆月当头,叹道:"风好月好,若能再看一遍惊鸿剑舞就更好了。"
陆长廷和陆元泽也不由想起去年的剑影翩迁,赞叹不已。只有沈清云不言不语,看了眼无念。
无念笑道:"你们若真想看,倒也不难,招式我都记得,尽可舞给你们,不过我可不如莫言漂亮,你们看后可不能嫌弃。"
其余几人闻言都道:"能舞便好,怎会嫌弃。"
无念拿来情人泪,不假思索舞将起来。
这套剑法虽只在衡山演练过两次,但因是自己亲创,一分一毫都清清楚楚,比之莫言更加深谙剑意。月光下,但见无念一身月白衫子,翩然而舞,与衡山当日相比,更见夺人心魄。一时间,谷中万物都淡了下去,只剩这月下少年,飘然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