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抬起头,抽了抽鼻子:「才没有流水无情,他,他听我哭了后来又折回来了,还,」咬了咬嘴唇,脸上漾起红晕,「他还同我说,他其实,其实心里那个人就是我,他,喜欢我,只是不敢说。后来有人跑过来,他就走了。说让我乖乖回宫,他以后一定一直瞧着我。好好待我。他,他说他喜欢我,他居然喜欢我。我~~呜呜~~~~好开心~~呜呜呜呜~~」
仁王带着公主和李统领孙将军连夜赶回皇宫去了。我送走一堆人,居然有种猢狲散尽的空虚。裴其宣不晓得何时靠在前庭的廊柱边对我一笑:「总算可以安静了。」我叹气向内院走,裴其宣悠悠道:「那位小书童还在下房里安排着。符小侯爷说他有些累,安排客房歇下了。」
我也去洗涮洗涮睡了。第二天大早,我转了两个圈子,方才让小顺领我去客房,却在半路碰见苏衍之。
我踌躇着道:「不知道符小侯起来了没?」
苏公子望着我道:「符小侯爷天刚亮就带着墨予告辞回去了。」
从那天后我没再碰见过符小侯,也一直没去府上找他。在别庄歇到七月初,天渐渐转的不多热了才回王府。京城的消息倒一直都没间断,公主回宫十天后,皇帝正式下圣旨把永寿公主许配给安国府的小侯爷符卿书。八月二十八过门。老子帮兄弟一场总算功有所成,有了个欢喜结果。
进了八月,一眼望过去就是中秋。
八月初八,安国府的喜帖下到王府。苏衍之拿着大红描金的喜帖来同我商议,送什么贺礼好。
符卿书是老子的兄弟,小公主又是小王爷的妹妹,礼一定要重上加重。我把喜帖举到鼻子跟前看了一看,又递回去,让衍之斟酌着办罢。苏衍之说礼要上两份,一份宫里送给公主,一份送到安国府。我说怎么排场怎么来,一定要送的名贵送的值钱。不过,老子思索良久问苏公子,「衍之,你说我去吃喜酒,是坐娘家客席还是婆家客席?」
苏衍之拿着喜帖道:「王爷这等的贵客应是单开一席。」敢情是贵客席。其实老子就算坐个首座吃个媒人席也当得起。
媒人席的话符卿书跟小公主还要一人敬老子一杯谢媒酒。
衍之走后我独自到院子里兜圈子,假山旁边被草根绊了个踉跄,惊动一只牛虻,估计困觉方醒正看见上门的肥肉,毫不客气在老子额头就是一口,火燎的疼。
迎面不利一天倒霉。所以老子要出去逛上一逛,转一转运气。
八月初八是吉利日子,大街上店铺约好的开张。噼里啪啦这边方罢那厢起,我拿扇子挥着炮烟正迈闲步,街边听见一嗓子吆喝:「小老弟!」烟雾里跨出一个人挡住我去路,我楞了一楞,那人嘿嘿笑道:「小老弟你什么记性,前些日子在钱麻子铺子上吃西瓜,咱哥俩还叙过。」我恍然想起:「李铁三,李兄!这几天生意可好?正说哪天找你大家兄弟喝一顿。」李铁三黑脸里泛着红光:
「小本生意一向也就这么对付着,正好余点钱盘了个小铺子,也算有个门脸。今儿开张,小老弟不嫌弃,赏个情面进来喝杯水酒,捧捧场。」
我把扇子往腰带里一掖拱拱手:「恭喜恭喜,要是兄弟事先知道,一早来你这里讨酒喝。」进了李铁三的铁匠铺店面,袖子里摸出两锭银子当了贺仪,还跟李铁三推让撕扯了一番。铁匠铺门面不大后面倒有个不小的小院子。堪堪摆了四五张大桌子,我扫了一圈瞄见了钱麻子,彼此一笑就在那张桌子上坐了。李铁三待客殷勤,地道的烧刀子用的是大碗,肥鸡整鸭子,糖醋的鲤鱼都足有两斤以上。我听着猜拳声就高兴,敬了东家与钱麻子碰罢,几桌子人管他认得不认得,都过来喝一个。席罢道了叨扰出门,还真觉得酒有些上头,又到街上捡了个茶楼,叫了一杯清茶解酒。吃了几块点心,听了两段书。
本想着一天这么混答过了,没想到今天分外长。听完秦叔宝说书的又扯了段薛仁贵,听到我内急,太阳还挺高。
行了方便老子没奈何回到王府,没见到衍之也没看见裴其宣,其他公子也估计各有事情,只有小顺小全接着我,还十分有良心地问:「王爷您哪里吃酒去了,可把奴才们急坏了。」
小顺打水拧了手巾把子我擦脸,说:「王爷吃些茶去睡一睡罢。」
我琢磨着现下也只有睡觉可做,就到房里小睡了一睡。还是睡觉的日子最好打发,睁眼就是天黑。
天黑了,也看见人了。我踱进小厅,裴其宣与苏衍之都在,还有九公子跟十三公子。裴其宣打着呵欠对我笑了一笑,苏衍之道:「礼单大概拟了出来,再拿来看看?」我说:「罢了,就这么办罢。」四下再看了一看,寻不出什么话来说,只憋出了一丝笑道:
「晚饭诸位先吃罢,我今晚上不饿。」
裴其宣皱着眉尖看了看我:「可是下午喝多了酒心里闹?」苏衍之也道:「不然让厨房单熬碗白粥。」我把脸上的笑再憋深些:「委实不饿,别来回折腾。我去中庭吹吹风,凉快凉快。」
裴其宣在我身后缓缓道:「那便添件衣裳,晚上风凉,中庭里蚊子多。」
入了秋蚊子毕竟少了,我在中庭的小亭子里对着金鱼池坐着,半天只被叮了两个疙瘩。缺口月亮倒挺亮,金鱼池的水皮子都明晃晃的,它亮星星就稀。我一向没发现这个亭子位置盖得不错,临着金鱼池旁边还有桂花树。风吹进来凉得恰到好处,中秋节可以风雅一把来这里啃月饼。算起来中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明月大地照团圆。我看着水面上起伏荡漾的缺口月亮,忽然就想到一个不该想的人。
老子居然,想燕妮了。
也就是两年前的中秋节,燕妮在人民公园的长凳上问我:「马小东你爱不爱我?」我立刻明白她这辈子跑不出是我的。一个女人逼你说你爱她的时候,表示她很想和你好下去。老子当时十分配合场景,搂着燕妮把那三个字说了N遍,只说得她涕泪直下靠在我肩头,从那天后燕妮就是老子的达令。
我对着金鱼池小叹了一口气,燕妮现在也该过得不错。这时候回头想想,当初还真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个人让你痛痛快快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其实就是天大的福分。
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先人教导说,知足者常乐。
含着笑意掺着桂花香的声音被清风轻轻送过来:「敢情是成天看苏衍之参禅,方才到这里学入定了。」我转回头,看见来人的笑眼:「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找个消遣。」
那一双笑眼弯得更深了些:「哦?都悟出些什么来了?」挨着我的肩膀坐下,「说来我听听?」
我伸手搂过纤削的双肩,迎着那一双眼狠狠把嘴压过去。桂花香正浓,酒在樽中只需醉。
怀中的身子向后微仰,低低说:「先把手松一松。」我依言,怀中一空,我诚惶诚恐对着拂袖出亭的背影喊了一声其宣,裴其宣在台阶上转过身,「入完定便回去睡罢,你不回房小顺小全也要跟着熬夜。」
我坐在石凳上对着苍天叹了口气,一两个月的日子,这样都五回了!
回房的路上看见了苏衍之,点头让我晚上好睡。声音温和平顺,恭谦合度。
第二天,又是一天,漫漫又长远。附近的大街小巷经不住老子时不时的踏看连青砖都踏熟了,我坐在小厅看一杯茶水的沉浮,小全进来通报,仁王爷与安王爷来了。康王最近忙着对付金屋的娇娃,所以仁王闲逛只能拉安王垫背。
府里正好有刚到的红籽石榴,拿来剥皮磕牙。仁王说:「其实今儿来还是要问一声,八月二十八可想好送什么礼没有?」
送礼的事情有衍之,老子哪里知道,我没奈何只好说:「还没。」趁工夫转过话头,「说起来,怎么小皇妹忽然想开了,不再
想着飞天蝙蝠,愿意嫁给符小侯了?」
安王脸动了动,仁王眼角往下耷了耷,一起笑了。仁王说:
「你这些日子躲得好,宫里被永寿那丫头搅和得鸡犬不宁回宫后又跑出去两三趟,还跑去他安王府一回。」安王苦笑:「别提那次,说是猜到飞天蝙蝠是谁了,要再印证印证。等到深更半夜才回来,说是虽然没印证成,但是绝对知道。等再回宫居然就安分了,还点头肯嫁给那符卿书了。」仁王跟着道:「谁也不问她为什么,只要她肯安生嫁了,万事大吉,一天云彩都散了。」我也笑:「是,那好得很。」
仁王与安王留下吃了顿午饭,仁王下午还有个鸡会,安王与人约了棋局,赶着走了。一天打发掉半天。我忍不住又出去,遛着遛着居然遛着遛到了安国府的那条街上,遥看对面的金闪闪的门匾颇踌躇了一下。进还是不进?符小侯答应过如果娶到公主一定请兄弟喝酒。上门蹭酒算师出有名,不过迎娶公主一定有许多事情忙,还是不方便打搅。我来回踱了数趟,身后转出来一个人,对我作了个揖:「这位公子,您行行好那边走动行么,俺这摊子摆着您看……」我干笑陪了个不是,从米糕摊前挪到块空地。对面朱红大门前站着的葱叶绿小哥依稀还是上次那位,歪着脖子向这里正瞧,该是依然不认得老子。我摸摸鼻子,再抬眼看看,叹了口气,走了。
磨着磨着,中秋到了。
其实中秋节也就这么回事,中午放了串鞭炮,我吩咐厨房菜里一定有鸡。一二十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下午歇了一歇,到晚上本来打算在金鱼池的亭子里吃月饼看月亮,人太多,改在回廊里摆了一张大桌子。月亮很争气,大而圆,圆而亮。座上的诸人都像有些感慨在心里,只喝酒,不说话。我只吃了个蛋黄月饼撑出来一个饱嗝还响亮些。等到螃蟹上桌,我刚抖擞了一些精神,裴其宣站起来淡淡道有些累要去睡,我环视左右一张张炖不开老石膏的脸,通情达理地说:
「今天都散了罢,早些睡。」席面空了我回头看小顺小全,「家在附近的就拿些螃蟹月饼回去看看罢,同院子里的其他人也说说,大过节的吃个团圆饭。」小顺小全欢欢喜喜地应了,一遛烟的没了。
一个人对着月亮啃螃蟹其实也别有风味。螃蟹尽是母的,各个都是满黄,我掰一个倒上姜醋,吃一口再一口花雕,甚得趣味。八月十五晚上,就这么过了。十六一天心里潮着堵,螃蟹吃多了积的。一天都没好生吃饭。到了傍晚掌灯时分,正准备去拨点粮食到肚里,出门抬头,看见假山旁站着一个人。
符小侯到老子家,少走正门。
符卿书在暮色里袖手站着:「今天晚上,请你喝酒。」
上好的花雕酒,两小坛。
我与符卿书各搂了一坛蹲在房顶,符大侠飞上去的,我扛梯子爬上去的。
泰王府的房子盖得高,固然望得远风景好,但爬上去委实费事。我向家丁讨了梯子,亲自扛到北院。小顺小全要帮忙,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小顺战战兢兢看我扛着梯子向北院:「王爷,您同小侯爷喝酒在园子里摆酒罢了,厨房再整治些小菜。奴才们都下去,一定不打扰了王爷的兴致。」我说:「你不懂,着顿酒一定要在房顶上喝才有趣。」王爷我这几天酒少喝了?符小侯成亲前同喝的最后一顿,一定要喝的别致。
符卿书说要请我喝酒,结果还是在我泰王府里喝。酒是符小侯带来的,放在房顶上,所以老子才说左右出去麻烦,不如就在房顶上喝算了,空旷又开阔。符卿书点头说好。
泰王府的房顶是细瓦铺的,不算陡,好坐。头上滚圆一个金黄的月亮,意境。小酒坛子不大,正合适搂在怀里对着嘴喝。我爬上去的时候符卿书已经开了一坛自喝。我挨着他在屋脊上坐了,开了另一坛。扑鼻的醇香,入口绵稠,掺水兑个五六坛普通花雕不在话下。我赞了一声好酒,符卿书对着月亮喝酒,没做声。
闷了半柱香的工夫,还是老子又找了句话来说:「喝了这一顿,下一顿就是符老弟你的喜酒了。」符卿书还是灌酒,不吭声。我拎着小酒坛子干笑:「公主与你我看般配得很,真真是天作之合。」符卿书终于开口了:「公主下嫁是圣上对家门的恩典,只要公主愿意屈尊下嫁,只求今生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一口酒灌下去,我伸手拍拍符卿书肩膀:「放心,公主晓得了你是飞天蝙蝠,今生今世便跟定你了。我早说过,这个驸马的位置跑不出是你的。」
符卿书笑笑,符小侯的笑与往常不同,要成家立业,沉稳许多。
我又说,「从今后,你我亲戚上又近了一层。兄弟我可货真价实是你亲大舅子了。吃喜酒的时候要多敬我一杯。」
符卿书道:「一定。」放下酒坛再一笑,「便是这个不敬,谢酒也少不了的。若不是你,我这个驸马怕也做不了如此快。」忽然就转过头来:「上次在别庄,你赚我去假山后面让公主看见,可是么?」
我仔细端详端详符小侯的神色,道:「公主仰慕飞天蝙蝠许久,我又看她对符老弟你有些成见,所以想……」
符卿书回头再拿起酒坛道:「我晓得。」听口气倒像无所谓。
我忍不住道:「第二天你也没招呼一声就走了,我还当是你闹兄弟赚你了。公主那天晚上没认出你,后来怎么晓得的?」符卿书再笑笑,只喝酒,又不回声。估计是中间有些纠葛关系不好对人尽说。我把酒坛子拎高:「还有十来天成亲前的快活日子,再尽情自在一回。这阵子当你恼兄弟了没去找你,还以为这顿酒你要赖。」
符卿书半放下酒坛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几时赖过?」
我摇头:「没有,一向够意思。」
今天晚上天色好,月亮明得照人眼,几乎瞧不见星星。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见了底。我留了最后两口,搁下坛子在脚边,眯着眼睛看月亮:「痛快,不晓得下顿喝是什么时候。」不过细想我与符卿书在一处十回有六七回都在喝酒。
符卿书问我:「你还有剩么?」
我伸手再拎起坛子:「只剩两口。」
符卿书伸手我也伸手,坛子一碰,干了。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抬袖子抹抹嘴角,符卿书站起来:「今儿晚上叨扰,先告辞了。」我坐着拱了拱手,眼见着符卿书飞身而去,伸手把两个空酒坛拎到脚边。到底入了秋,小风有一丝凉。
老子搂着两个酒坛子,要如何爬下去?
我脱下外袍,把两个坛子打包扛在背上,爬下长梯。
喊人来收了梯子,再去涮个澡,却没睡意,顺口问了句小顺:
「其他人都歇了?」小顺正要打呵欠,忙拿袖子捂了回去:「回王爷话,其他公子都歇了,方才听东院上夜的人说苏公子房里还点着灯,不知道现下歇了没。」
我信步向东院去,若衍之还没睡,正好找他下棋解闷。在别庄的时候同衍之略学了些围棋,老子天生不是用脑子的人,下那个东西就气闷。今天晚上想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倒能勉强拿来打发时间。
结果苏衍之虽然没睡,却像要睡了,我敲开房门看他神色里带些倦意,床也铺了,于是道:「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晚上睡好些。」转身走了。
小顺跟我到衍之的门前便没了踪影,等我出了东院居然又冒了出来,跟在我身边道:「王爷,两更多了,您也歇了罢。」我顺着回廊往回走,路过中庭,却瞧见金鱼池旁的亭子里依稀有个人影,那人仿佛是裴其宣。小顺道:「王爷,亭子里那位不是裴公子么?」我说:「你先回去睡觉罢,我过去看看。」小顺笑嘻嘻应了声好。
亭子里的人是裴其宣,裴其宣坐在石椅上,身边还有个酒坛子。
乖乖个龙……
泰王府里有条金科玉律: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
这条金科玉律是在别庄的时候九公子思晋告诉我的,当时老子不信千万不要同苏公子喝酒这一条,晚上摆酒,十几个公子加上马王爷我,统共没把苏公子灌倒。不过老子收席的时候在同灌苏公子的人里头算最清醒的一个,只是脚步微有踉跄。
千万不要给裴公子喝酒这一条,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比如苏衍之;不能喝的人爱喝,说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还灵验。
现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里,还搂着一整坛。我移步进去裴其宣没动,我晓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坛,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着柱子,脸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样坐着。人喝高了表现种种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话多的有睡觉的,还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说话,也没神情,只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