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14)
一时间洞内诸人呼吸可闻,再没半点声息,洛原有些不解的搔了搔头,奇道:“武将军,小人以前无缘面见真颜,可您捎了信来,嘱咐小人秘密下山,接应您派来的信使,小人那日在山下接应的便是您本人,虽说您当时甚是急迫,却没有半分异样,胡全礼如说是,难不成……您早算准了程丞相的举措,索性借机脱身,来聚承堂找符堂主筹谋大事?”
秦昭然哪知武江昂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微微一笑别过头去,轻道:“符堂主,烦您找个清静的所在,先带胡先生过去暂居,吃住别刻薄他,只不能让他到处乱走,或是传了消息出去,适才你们一番打斗,堂众怕是都已知晓了,你和华主事寻个由头,敷衍过去,防着堂中仍有哪党的眼线,咱们在乾院待了这许久,大家还是快些散了吧!”
符堂主躬身应命,凑到他身边压低嗓音,道:“武将军,这处密道纵横交错,贯穿八个院落,堂中除我和胡全礼外,再无人知晓,待会儿我把秘道图谱呈上,您若有事吩咐,便去开启坤院的秘道入口,我得了旭笙传言,自会早早在秘道中候着您的!”
秦昭然略一颔首,当先步出甬道,循着那积尘的小屋出去,秘道内与闻机详,出来后感觉天地为之一变,秦昭然原本不知内情,以为事态严重,竟有些草木皆兵,这时胸怀大畅,首先想到的,就是小笛,这孩子若是发现被晗茗歆朝诓骗着反锁在院内,恐怕会胡思乱想,心急如焚守在院里等消息,一想到小笛,秦昭然满脑子乌烟瘴气,尔虞我诈的权谋倾轧,立时消于无形。
拖过那杠门的栓木,秦昭然一把拉开木门,外面有个人竟扑地撞在他身上,秦昭然眼急手快,迅速扶他站好,那人看清是他,急赤红眼的嚷道:“你……要急死我么?怎地进去这许久都不出来?”
那人一袭淡绯衣衫,秦昭然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淡淡笑道:“何主事,您认错人了,堂主和华主事都在院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少陪!”说完避开那人,跨出月洞门,径自扬长而去,湘函瞬时愣怔当场,他何曾见过秦昭然这般冷淡,这几天在屋里养伤,还尤自不平,想着秦昭然若不来看他,他自此便不理会秦昭然,哪知适才听堂中有人传言,符堂主和胡先生大打出手,华主事和秦昭然都去了那院,他听了登时心急如焚,直叹这人犯浑,华主事去得,他一个普通堂众,怎敢去瞧热闹,便不是去瞧热闹,只是好心劝解,万一撞上符堂主心里不爽,使人打他一顿板子,那也当真冤枉,湘函生恐秦昭然无端受责罚,顾不得脚心患处,拄着剑一瘸一拐,强撑着来到乾院,却见大门紧闭,趴在门上听了半晌,里面也没半点动静,这乾院倒仿佛空寂一片,湘函越想越觉心惊,又趴在门上细细倾听,门却霍地被人打开,他一直惦记的那人,就站在眼前。
湘函泥塑木雕一般立在门前,华旭笙出门时见了他,不由笑道:“湘函,你忤在这门前作甚?你那脚这么快就痊愈了?”
湘函茫然回顾,低头看了看自已的脚,突地惊叫一声,再也站立不稳,华旭笙忙施援手,扶着他靠墙站定,神情颇为无奈,叹道:“你脚还没好,就学人来瞧热闹,真是……我先送你回去,替你换了药再说吧!”
再说秦昭然快步回了坤院,晗茗和歆朝果然已把门杠上,秦昭然略推了推门,扬声唤道:“晗茗,歆朝,快来给我开门!”
院里立时有人跌跌撞撞的跑来,取下门栓,开了院门,猛地扑到秦昭然怀里,抽泣着道:“秦大哥,你……骗我,你……”哽噎的险些透不过气,秦昭然忙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一边柔声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适才我只是骗那两个孩子,谁知他们竟当真上当……快别哭了,仔细华主事回来瞧见了笑话你!”
小笛忙从他怀里脱身出来,拿袖擦了擦面上泪痕,秦昭然见他鼻尖红红,小嘴微微嘟起,真是越看越爱,忽然想起他临走时的问话,登时心中一热,凑到小笛耳边,悄声道:“华主事特制的香料,你那儿还有吗?”
小笛不解的眨着眼睛,刚要问他什么香料,见他嘻笑着没个正形,立时想起上次自已曾谎称那润滑药剂,是华主事特制的香料,这人现在提起这个,自然是正转着歪念头,小笛原不是这般沉闷的性子,只是初时甚是恐惧男子间的欢 爱,对秦昭然又是怀着一份本能的敬畏,后来两人明铺夜盖,秦昭然虽明言绝不迫他,可他总是禁不住惧怕,秦昭然那次回山,先有华旭笙从旁斡旋,后有秦昭然体贴入微,小笛终于结开心结,和他成了好事,这些日子在坤院,秦昭然待他尤胜往昔,华旭笙就曾嘲讽他二人,只说他们这般恩 爱,便是共缔鸳盟的夫妻,也比之不及。
忆及华旭笙那调侃言语,小笛有些羞涩的别开脸,秦昭然心中一动,盯着他那微红的小脸,这青天白日下细加端详,小笛的面庞较之以往在离院,圆润丰盈不少,原本那尖尖小脸,总能把眼睛衬得更大更圆,现下明秀的瓜子小脸上,黛眉弯弯,星眸迷离,嫣红的嘴唇有了血色,泛着诱人的色泽,想来住在坤院,华旭笙每日调理得当,小笛面上脱去那仿佛经年不初褪的菜色,白嫩的肌里下,微微晕染着淡淡红绯,再加上这孩子时而满面羞意,时而轻嗔薄怨,时而温言软语,时而闪避退缩,似乎可以随意采撷,又总被他牵着神智,爱怜顾惜下,生恐粗重些的动作,便会伤着这单薄的娇小身子……秦昭然痴迷的凝望小笛良久,几已忘了自已刚才问话的初衷,直到那孩子撑不住,偷偷扭脸觑了秦昭然一眼,这小心翼翼的神情惹人怜爱至极,秦昭然脑中轰的一声,顾不得打量院里还有没有人,双臂一抄,小笛已轻轻巧巧的落入臂膀中,秦昭然低头在他惊慌的小脸上轻轻一吻,卷臂急急抱他奔进西厢的耳房。
坤院西厢的一扇房门被人重重一脚,踢了开来,那人怀里抱着个娇小的身躯,进门来反手把门关紧,又单手下了门栓,抱紧他怀里的少年,不住在他鬓角唇边吮 吻,双臂不老实的在那少年周身游走着,直把他搓揉得惊喘不止,就在两人情 热已极,便要把臂同榻,共行郭仪时,房外有人扬声唤道:“晗茗,歆朝,快去取了师父的药箱来!”
房里那身材欣长,剑眉朗目的男子身形一滞,缩在他怀里娇喘不已的少年,急急寻机脱出他的怀抱,见那男子一脸懊丧,急气败坏的连连顿足,那少年竟抑不住,呵呵轻笑起来,先前那俊秀男子挑着眉梢,缓缓凑到那少年身前,不待他躲闪,直把他困在双臂之间,笑道:“小笛,你这般笑起来,当真好看,”说着嗫唇自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一路吻到那珠玉般的小耳垂,口中呢喃着,“其实我瞧着……你不管怎样都好看,以前见天板着小脸,在武轩逸那屋里处处提防我时好看,在这坤院脸上多了笑色,娇羞无限时也好看,便是你在离院每日早起捏着那柄厚重菜刀,吭哧吭哧的切着菜丝,我现在想来,也觉好看……”
小笛先是红脸听着,到后来听他越说越是古怪,不禁咯咯一笑,悄声嗔道:“我切菜有什么好看?那菜刀沉沉的,使着极不趁手,我这手又使不上力,每次腌浸菜丝,瞧着院里那堆小山似的白菜,再瞧着后厨那几口腌菜缸,急得直恨不得大哭一场……”
一语未毕,他身前那男子一把将他揉到怀里,双臂使力,直欲把他按揉进身子里一般,声气一扫之前的旖旎,带着轻微颤音,“小笛……以前我们不在一处也就罢了,以后……你要记着,无论如何,都有我陪在你身边,咱们有福同享……便有灾祸,也有我一力承担!”
最后那句说得含糊,小笛没有听清,可那人在耳边的低语,却如惊雷一般响彻心扉,鼻腔一热,小笛眼眶酸胀,几乎坠下泪来,这人在他面前,虽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但那份殷切深情,却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轻慢。
房外有人扑嗵扑嗵,急步跑到院里,嘻笑着应道:“师父,是谁受了伤?适才秦大哥回来,倒是好模好样儿的,也没听他提起,有谁受了伤啊?”
华旭笙“咄”的一声大喝,“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去取了师父的药箱来?”
院里传来一声极低的“是”,秦昭然听出是晗茗的声音,难得见这皮猴儿吃瘪,秦昭然有些兴味的侧耳留神,晗茗顿着脚,一步一蹭,慢慢去了,院里一阵悉索,华旭笙似乎扶着什么人,在院里石桌旁坐了下来,那人蓦地痛哼一声,华旭笙喷地一笑,道:“该!虽说医者父母心,可你这人,几次三番,不遵医嘱,合该你多受些痛楚!”
空山新雨(15)
那人干巴巴的强笑着,有些意兴阑珊的道:“是,合该我要多受些痛楚,华主事,”那人略微一顿,声音有些飘忽,“符堂主吩咐秦大哥去做什么?刚刚我瞧着,他急匆匆的出了乾院,直说有事要办,怎地适才那小童却说,秦大哥已回了坤院?”
院外又是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华旭笙刚讶然应了句,“堂主并未交待……”晗茗已极之不耐的抢白道:“秦大哥那是急着回来陪小笛哥,”说着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定是你不识相,缠着他废话,他这才诓你。”
秦昭然不由菀尔,略一回头,见小笛晶莹的眸子里,连连闪过欣喜交集的神采,脑中忽地回想起,晗茗那日鬼头鬼脑,又带着一脸不愤,告诉他小笛那手,便是被湘函使坏划伤,自已当时怒不可遏,从那以后,瞧着湘函,便怎么看怎么不顺。可他虽得闻真相,对湘函无比厌烦,小笛却一无所知,只怕这孩子现在还担着心事,生怕湘函使出手段,把他迷住了呢。
秦昭然微微勾起嘴角,飞速低头在小笛唇边偷了一吻,那孩子自听了院外的对话,便一直欢喜不禁的偷眼留神着秦昭然的神色,虽瞧出他意图不 轨,却不闪不避,待他吻来,忽地伸出小舌,在他唇上轻轻一舔,那小舌温热香甜,自唇瓣上刷过,却仿佛在秦昭然身上燃起了火苗,秦昭然猛的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慢慢垂下头,顽皮中透出腼腆的小笛,小笛被他瞧得心头突突乱跳,埋首胸前,似乎被秦昭然看透了心思,小脸一直红到耳根,心中暗暗自责,刚刚心神荡漾之余,竟做出这般轻浮的举止,也不知秦昭然会不会因此看低了他。
华旭笙略略提高嗓音,斥道:“晗茗,你这孩子,怎地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把药箱放下,离院正好缺少杂役,灶房里乱作一团,堂众的衣裳也没人收洗,你便去离院好生劳作几日,修身养性,学好为人处事之道,再回来吧!”
晗茗“啊”了一声,华旭笙冷哼着,“啊什么啊,我看你现在越发不懂规矩了,师父说话,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即刻便去离院吧,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准回来!”
院外传来“咕咚”一声响,伴着湘函的惊呼,华旭笙急道:“歆朝?你……你爬那么高做什么?仔细掉下来,摔折了腿!”
歆朝带着哭腔,号陶道:“我……我已经摔下来了,师父……”
秦昭然听他嚎叫的厉害,拉着小笛推门出去,四下里一打量,却见歆朝揉着屁股,慢慢立起身,华旭笙和晗茗一脸紧张,乍着手在一旁虚扶着,歆朝嘟囔着,“我还道屁 股摔折了呢,刚刚那一忽儿,屁 股似乎没了,下半身一点知觉也没有……”
小笛“扑哧”被他逗笑了,摇着秦昭然的手,一脸娇憨,“屁……屁 股折了,呵呵,秦大哥,这孩子说的真好笑……”秦昭然宠溺的捏捏他的鼻子,柔声道:“你和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也难得他们和你这般亲厚。”
歆朝一眼瞧见秦昭然,急忙指着散落一地的榆钱,惋惜道:“秦大哥,可惜了这些榆钱,小笛哥还说可以用这榆钱做了蒸菜吃呢……”
晗茗听了,和歆朝一起咂巴着嘴,露出一脸馋相,小笛见那地上散落的榆钱,大半被华旭笙和晗茗踩踏过,便含笑道:“不妨事,歆朝你去取支长竿来,那些榆钱不需特特爬上树采,用长竿打落就是了!”
歆朝一拍脑门,咧着小嘴呵呵傻笑着,“你瞧我,可不是么?用长竿打下来就是了,何必这般辛苦,爬树去采,还摔了个屁股墩儿……”
晗茗甜甜笑着:“小笛哥最是聪明,人长的俊秀,做的饭菜也可口,难怪秦大哥每日巴巴赖在我们院里,不肯走了!”
小笛终是脸嫩,被晗茗这般当众夸奖,见院里众人各色眼光齐齐投射过来,不禁有些畏缩,秦昭然揽在他肩头的手臂略一紧,小笛就势把半边脸偎入秦昭然怀里,歆朝和晗茗两人见湘函沉着脸,目光阴郁,直盯着秦昭然和小笛,不由得意非凡,晗茗嘻笑着涎脸凑到秦昭然面前,伸拳比划了几下,秦昭然“咄”了一声,没好气的道:“我既答允教你那套拳法,总不会言而无认就是了,去!取了长竿来——刚刚听你们一说,倒勾起我的馋虫来,这榆钱蒸菜,想来是十分美味吧?”
晗茗乐呵呵的应着,便要去取长竿,华旭笙跨步上前,拦在他身前,喝道:“让歆朝去取长竿吧,晗茗自去离院服了劳役,”见晗茗立马拉下脸色,瘪着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不禁提高嗓门,“恩?师父吩咐,你当耳旁风还是怎地?”
秦昭然这些天和他们师徒三人混熟了,知道华旭笙待这两个小徒甚是亲厚,虽然在人前,三人那是循循有矩,谨守师徒大礼,可私底下,晗茗和歆朝仗着华旭笙的宠爱,在这坤院,却有些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敢和师父犟嘴,甚至敢偷了华旭笙的宝贝药材出来,两人在厨房胡乱捣腾一番,做出些两人异想天开,不按禁忌,随意搭配熬制出的药剂,再出去随意寻个堂众,迫着人家试药,秦昭然心知这两个孩子胆大包天,可他们聪慧狡智,却是难得的苗子,这样的孩子,需好生诱导,引他们走上正途才是,是以他虽甚喜晗茗和歆朝的跳脱灵动,华旭笙管教徒儿时,却从不僭越插言,湘函又是早瞧出这两名小童对他敌意甚众,不愿开口替晗茗求情,小笛虽有心替他分说,可瞧着秦昭然含笑立在一侧,心知华旭笙教训徒儿,他人不便掺合,只能站在秦昭然身旁,有些不忍的目送晗茗耷拉着脑袋,满心不喜的出了坤院。
歆朝偷眼打量着华旭笙的脸色,见他虽板起脸来,呵斥晗茗,可那怒意却未达眼底,歆朝一向古灵精怪,和晗茗在一起,堂中众人都以为华旭笙这两个徒儿,只晗茗调皮,歆朝虽聪慧,奈何太过沉默,想来那些整治别人的招数,都是晗茗想出来的,可他们却实实在在是会错了意,晗茗和歆朝二人,歆朝才是真正闲不下来的主儿,闲极无聊,总要惹事生非一番,才觉浑身舒泰,歆朝既算得智囊,那看人下菜碟的本事,自然较晗茗要高明,这时一见华旭笙的表情,便心知华旭笙并不是真心惩戒晗茗,他心头一松,眼风一转,又见湘函直直盯着秦昭然揽在小笛腰侧的手,目光中俱是怨愤,嫉妒,不满,委屈,歆朝心中暗笑,把晗茗被发配离院的原因忘了个干净,张口便道:“秦大哥,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秦昭然“哦”的一声,有些好笑的看向歆朝,华旭笙闻言也扭过头,看着这一向不喜在人前多言的小徒,也不知他在转着什么歪脑筋,以便接了晗茗回来,歆朝见大家都瞧着自已,心里登时得意非常,清了清嗓子,笑道:“秦大哥,你总说瞧着小笛哥腕上的伤痕,便觉心疼,直恨不得拿住那伤了小笛哥的杀手,一顿打杀,晗茗今儿也是急晕了头,为了你那套拳法,想着法儿讨你欢心……小笛哥那次在山顶竞技,我二人虽年幼,却都随着师父去了观赛,何主事剑伤小笛哥时,是我二人亲眼所见,晗茗今日求教心切,对何主事便不如何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