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时矮了几分,恨不得俯身贴到地上,躬着腰连连应道:“是,是,武忠记下了!这便捎信回去,让武悌把府里的闲人打发出去……”说着,那人偷偷抬眼,小声询问,“将军,几天前有人送了两个孩子过来,说是您在外面瞧上的,使人赎了送回府,这两个孩子……要不要一并打发了?”
秦昭然一挥手,极不耐烦的喝道:“一并打发了!前些日子我一直在这聚承堂,上哪儿瞧上什么孩子,又使人赎了……”秦昭然猛的睁大双眼,急急扭头盯着那人,“那两个孩子,可是一个雨蔚,一个荷儿?”
那人头点的小鸡吃米似的,“是,是,将军,正是雨蔚和荷儿,听武悌传信,那雨蔚倒是一副温吞性子,只那荷儿,尖牙利齿,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直说……”那人渐渐息了声,不敢重复荷儿的言语,秦昭然抿紧双唇,“他说什么?”
那人觑着秦昭然的脸色,诚惶诚恐的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他说早瞧着您不……不地道,难怪应承不杀他们,却原来是要收了他二人做禁脔……”
秦昭然轰然大笑,直笑得那人心里发毛,小笛在一旁听他笑得甚是开心,忙含笑踱过来,轻道:“秦大哥,怎地了?是这位大哥说了什么笑话么?”
秦昭然点着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伸臂揽着小笛,道:“上回我接了任务,和何湘函一道儿去巡原,机缘巧合,我随手做掉了那人,无奈他手下能人甚众,多亏他那舫上两个孩子施了援手,我这才能毫发无伤的回来见你,事后我托人赎了这两个孩子出来,本是要放他们自由,哪知那人会错了意,竟把他们送我家里去了,我正和武忠商量,让人给他们些银子,放他们自由呢!”
小笛听得一脸神往,下意识学着晗茗素常的动作,摇晃起秦昭然的手臂,道:“秦大哥,你便留下他们吧,如今世道艰难,你让他们两个孩子如何过活,不若救人救到底,我瞧这几位大哥,似乎都是你的从人,想来你家也是大户,必短不了吃穿,便多养两个人,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秦昭然哈哈笑着反手握紧他的小手,冲那武忠发了话,“既然小笛都说了,那就留下那两个孩子吧,其余人等就照我说的安置!”
武忠察言观色,心知他这主子实是把身边那娇小少年爱到骨子了,不愿让他受一点委屈,忙凑趣儿道:“是,笛公子当真心地良善!却不知笛公子平素,可有什么忌讳的食材物什,武忠这便捎信回去,命府里早早安排妥当,备了宴席,为您和主子接风!”
小笛被他奉迎的满面通红,低声道:“这位大哥,您太客气了,小笛没有什么忌口的,什么都能吃,却不用费心预备什么宴席了!”
秦昭然原就出身豪富之家,对这等穷奢极欲的富人作派早就习以为常,见小笛害羞,不由朗声笑道:“这些许东西,如何算得费心预备!”冲武忠微一颔首,“小笛身子弱,每日要用些滋补调养的炖品,你命府里备好材料,不可轻慢!”
武忠连声应是,悄没声儿的退到一角守候,小笛怔怔瞧了他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微愣神,秦昭然正要问他在想什么,晗茗却巴巴跑来,盯着秦昭然,一脸崇敬,“秦大哥,你是将军,那你家有没有将军夫人?巽院的老杂役一说起故事,将军出场,身后必然跟着凤冠霞帔的将军夫人,你有没有?”
秦昭然喷地一笑,还没想好怎么答话,武忠已沉声喝道:“兀那小儿,早告诉过你,一路之上,不能那般称呼,若引来宵小恶徒,累及我家主子,我定不饶你!”
晗茗咧着牙冲武忠做了个鬼脸,拉着秦昭然的衣袖不住摇晃,仰着头急切的问他,“你有没有?你有是没有么?”
武忠见秦昭然面有难色,忙接口道:“自然没有!我家主子年方弱冠便拜了将,这些年征战厮杀,没有片刻得闲,哪顾得上自已的亲事……”
歆朝得他这一句,登时松了口气,眼风一转,见小笛也是偷偷松了口气,歆朝紧着冲晗茗使了个眼色,晗茗这才嘻笑道:“如此,我便替小笛哥多谢你了!”
空山新雨(18)
没过多久,武忠留在山下的同僚带了马匹来接应,秦昭然自带了小笛共乘一骑,晗茗和歆朝没骑过马,由武忠和另一名黑衣男子带着共乘,小笛前天夜里劳累太过,偎着秦昭然坐在马上,竟慢慢睡沉了,秦昭然替他拂去额角一绺凌乱的发丝,悄声吩咐身边的随扈,“你去前面最近的镇子定下客店,早早备好热水热饭,我们先歇一夜,明儿再走!”
那随扈应声去了,秦昭然收起面上笑色,这才定下神来,细细思量——那雨蔚和荷儿究竟是被何人送到他府上?何湘函事前不知他的来历,他又再三嘱咐,这两个孩子赎出来后,即便放他们自由,是以他们俩应该不是何湘函使人送去的,秦昭然蹙眉良久,蓦然想起度宿客店时,曾拾得的纸鹤,和那季氏的提点,现在想来,这所谓内祸,指的便是程征,可这提点他的人,和送了那两个孩子到府的,究竟又是何人呢?
天擦黑时,到了一处小镇,那赶在前面打前站的随扈,早早迎在镇外官道旁,候着他们进了小镇,去了镇中心一处灯火通明的客店,掌柜的满面欢容迎了上来,秦昭然打横抱起小笛,也不多言语,那打前站的随扈急急引着他去了后面清幽的小院,晗茗歆朝自打幼时被带上山,再没见识过山下的花花世界,这时一脸稀奇,便是个普通的琉璃灯盏,也能引得二人惊呼连连,秦昭然抱着小笛进了屋,动作轻缓把他放到床上,呼吸略微粗重了些,喷到他脸上,那卷翘如蝉翼的长长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小笛轻轻打了个呵欠,似醒非醒的眨了眨眼,就觉有人凑到面上一吻,呵声轻道:“小笛,你醒了么?起来吃点东西,待会儿再睡吧!”
小笛懒懒笑道:“我困,不想吃东西,你先吃吧,别管我了!”秦昭然把头埋在他颈窝里,深深吸了一气,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着饿了,可是……先吃哪里好呢?”说着手指头很不老实的钻入小笛衣内,沿着腰线慢慢抚摸,小笛一个激灵,紧着从床上跳起来,胡乱推着他的手,不住讨饶,“秦大哥,我这便起身,你别捣乱……”
秦昭然听他求饶,这才端身坐好,候在屋外的武忠,听得屋内渐渐有了声音,便轻轻叩了叩门,道:“主子,饭菜已经得了,属下这便给您送进去?”
屋内“嗯”了一声,武忠带着四个随扈,布完菜用银针试了毒,便要悄然退下,小笛见屋里那张硕大无朋的黄梨木八仙桌上,堆桌满碗,俱是精致的菜盏,一时看得眼花缭乱,忙开口唤住他,道:“武……武大哥,烦您把我们随来的那两名小童也唤来一并用饭,可好?”
这一声“武大哥”,只吓得武忠平地一个趔趄,慌的连连摆手,直叫着,“使不得,使不得,笛公子您有什么事,只管使唤武忠便是……”
武忠说到半截,晗茗咯咯笑着奔了进来,扑到小笛身旁,递过一个装满白底青花小瓷瓶的包裹,再冲秦昭然甜甜一笑,说道:“秦大哥,这是我师父特特使人捎来的香料,他说小笛哥甚是喜爱这连翘的香味,你们走的匆忙,也没来得及带走一些,只怕小笛哥用不惯山下那些香料。”
小笛赧颜接过包裹,见晗茗不明所以,兀自说的得意,不禁有些心虚,秦昭然端坐床边,按着膝不动声色的听他说完,缓缓开口,“你师父使人捎来这香料?你师父虽私底下没个正形儿,可绝做不出这等事来……是谁送了这香料来?”
晗茗撇撇嘴,哼哼着,“堂里除了那牛皮糖,狗皮膏药,又有谁能随意出入?”
“哦!”秦昭然神情淡漠,“那他现下,已经被你和歆朝轰走了吧?”
晗茗极爽利的点了点头,“是,我和歆朝留下香料,便轰了他走,这人脸皮太厚,竟涎着脸说要见你……”
秦昭然不由白了他一眼,回身揽着小笛,却不再多说,只指着那一桌饭菜,笑问,“晗茗,你和歆朝是要在这屋里陪我们用饭呢,还是自已回屋用饭?”
晗茗老实不客气,一屁股坐在那桌边下首的位置,道:“自然是在你这儿用饭,歆朝早说了,以后吃饭一定要跟着小笛哥,他说不管怎样,小笛哥的吃食,必是最好的!”
秦昭然为之绝倒,拉着抿唇低笑的小笛坐到桌边,又喝问道:“歆朝那小鬼呢?是不是躲在门外,你唤他进来吧!”
歆朝果然躲在门外,不待晗茗叫他,自已忙不颠的跑了进来,冲秦昭然和小笛龇牙一笑,毫不谦让,提了桌边银筷便大快朵颐,武忠立在一旁,只看得咂舌不已,他这主子一向冷面冷心,除了皇上和程丞相,再没给过旁人好脸色,这次出京筹谋大事,短短几月,竟似变了个人,虽仍是时常板着脸,可对着那笛公子和那两个从聚承堂带下来的小皮猴儿,却多了笑色,看向笛公子时,眼中更是爱怜横溢,武忠悄悄向小笛身后挪了挪,以便随时替他挟菜,心里打定主意,这一路定要好生奉承这位笛公子,抢个先机,他侍奉人经验甚是老到,看出秦昭然对待小笛,不若一般的优怜男宠,自然紧着端正态度,直把小笛看作另一个主子一般刻意讨好起来。
席间众人身后都立着侍卫,挟菜不用自已动手,小笛吃的颇不习惯,不住冲武忠道谢,秦昭然不时侧目,宠溺的看着他,晗茗和歆朝被狗撵了似的,三两口扒完了饭,又挤眉弄眼,做尽怪相,秦昭然用完了饭,慢条厮理的接过一侧侍卫送来的帕子,揩净了手,这才扭过头,冲外面吩咐道:“去两个人,把那给我送包裹的人追回来!”
门外有人恭声应道:“回主子,那人此刻便在前面客房里——属下等惟恐他还有事禀告,是以斗胆把他留了下来!”
秦昭然自知这类豪门仆厮,个个鼻孔朝天,除了君王和自家主子,任谁也不放在眼里,这留了何湘函下来,说不定言语间不恭敬,倒很让何湘函受了些闷气,想到何湘函先被晗茗歆朝作弄,又受了他那些随扈的气,不知为何,秦昭然竟心情大好,略带着兴味道:“那,你去把那位何公子请了来吧!”
门外那人应了一声,小笛不解的眨着眼,秦昭然怕他心里不受用,忙笑着解释,“那何湘函定是被符老狐狸派了来,随你我一道儿进京的,我教他虚实应对,他回以反间之道,老狐狸果然不简单……这般使了何湘函来,哪明亨更是猜不出那聚承堂,究竟有何变故,也猜不出何湘函究竟是我和聚承堂联系的纽带,还是被老狐狸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这等变生之法,确是道行高深!”
歆朝闻言微一点头,晗茗却搔了搔头,一脑袋浆糊,拼命揣度秦昭然的意思,小笛似懂非懂,忽闪着一双黑亮大眼,直盯着秦昭然微笑,秦昭然伸指试去他唇角油渍,武忠紧着递了帕子来,秦昭然却不理会,把那根指头含在嘴里一吮,嘻笑道:“小笛,怎地你吃过的东西,这般美味,适才我吃这菜,怎么没有这般风味?”
晗茗“噗嗤”掩面大笑,歆朝也是笑不可仰,便是立在秦昭然身后的武忠,不敢如他二人那般,肆意取笑自已的主子,却也是涨红了脸,强忍着笑意,颤着手递了茶来,给秦昭然濑口,小笛自他抚上自已唇角,便红了小脸,这时见席间众人笑声不绝,羞得扔了筷子,便要逃出这屋,秦昭然忙一把揽着他,冲晗茗歆朝急使眼色,道:“好了,好了,别笑了,看惹恼了小笛,我便把你二人赶回铭山,晗茗仍去离院劳作,歆朝便留在你师父身边,帮他焙制红花,翻晒蒲公英!”
那两个皮猴儿听了这话,呆怔了一下,迅速换了副正经脸色,晗茗还状似无聊的伸头看了看院外,拿手当扇,随意扇了扇,奇道:“那何湘函怎地还没带到?待他来了,我和歆朝再好生戏耍他一番,给小笛哥解闷!”
何湘函被秦昭然的随扈引着,毫不恭敬的让到门边,迎头听到晗茗调笑,气得脸色煞白,再加上刚才受了那些随扈的闷气,登时怒道:“秦昭然,我便是得罪过小笛,可又有哪点对不起你?你犯得着这般使人羞辱我么?”言罢转身要走,门外不知哪个随扈悄悄伸脚,湘函羞愤交集,急着离开这客店,也没留神脚下,这一跤绊倒,倒摔了个结实,这小院里是些粗糙的青石路面,湘函摔倒时,又撕裂了脚心伤处,一时竟爬不起来。秦昭然一怔,小笛已快步奔了过去,搀着湘函扶他起身,湘函瞧清是他,只道他是来看笑话的,猛的甩脱他手,仰起脸,那秀美绝伦的面上,俱是傲然,点漆似的黑眸,珠光一闪,小笛分明看清,那被湘函及时闭目逼回去的泪意。
空山新雨(19)
一会儿功夫,湘函手肘和膝盖处薄薄的绢纱外袍,便浸染了红色血丝,小笛见他明明软弱得想流泪,却故意做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气,心中顿觉不忍,这时秦昭然见湘函趴在院里,半晌也没起身,心知他这一跤跌得不轻,又见小笛殷殷回首,不住瞧着自已,不由暗叹,这孩子总是这般实诚,心又软,见不得别人受苦,这样的性子,怎能不被人吃的死死的!
想归想,秦昭然仍是缓缓起身,跨出房门,伸手去搀湘函,湘函本自强忍着,见他伸手,愤然冷哼着甩脱了他,秦昭然叹道:“何主事,适才是我的不是,明知你那麻雀气性儿,还要招惹你,当真不该……”
话没说完,湘函急扭过头,“啐”了一声,“你才麻雀气性儿呢,你……哼,这时还不忘取笑我……”
小笛见湘函渐渐缓过颜色,忙笑呵呵的站到另一边,和秦昭然一道儿搀着他进了屋,晗茗歆朝见没人留意他们,便溜着桌角滑到地上,两人轻手轻脚出了门,还没等撒丫子跑开,便听秦昭然奇道:“那两个皮猴儿呢?武忠,你去叫他们回来,再带上棒创药,顺便给何主事查查,还有哪儿摔伤了!”
晗茗哀嚎连连,歆朝一翻白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怒道:“妇人之仁,当真妇人之仁!”
武忠循着声儿出来,拉着他二人,嘻笑道:“您二位,先别急着走,我家主子让二位备了药膏来,再给里面那位公子查查伤处!”
歆朝扭过脸,冷哼了一声,晗茗却鬼头鬼脑的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咱们给那棒创药里加点佐料,虽给何湘函治伤,却也要让他多吃些苦头!”
武忠候在院里,见歆朝坏笑着点了点头,和晗茗一道回了自已的房间,不一时捧着刀具药膏出来,刀具极之锋利,几乎看不见锋芒,那药膏装在小瓷瓶里,已拔了瓶口木塞,隔老远都能嗅到瓶里那股辛辣气息,武忠暗暗抽了口凉气,这哪是棒创药,分明是辣椒面嘛!
晗茗歆朝捧着治伤用的物什,快步进了秦昭然的房间,见湘函坐在床上,小笛正拧了帕子替他擦试手肘和膝盖,两人又是齐齐翻了个白眼,本欲怠慢差事,哪知秦昭然便守在门边,他二人一进门,秦昭然的手就搭在了两人肩上,笑道:“你们好生替何主事医治,可别玩什么花样儿才是!”
晗茗两眼眯成一线,直咧着嘴露出臼齿,“那是,那是,你也算是我半个师父,我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跟你玩花样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