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尔望著他。不再微笑,眼神沈思而锐利。"你现在很危险,瓦伦斯。一个有钢铁一样的自制力的人,一旦他自制的堤岸被冲垮,後果是很严重的。"
瓦伦斯看了他一眼。"你是看戏的人,我是在舞台上演出的人。你说,我们谁更能进入角色?"
"你是想说我站著说话不腰疼?"塔希尔再次微笑了起来,"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
瓦伦斯看著他。塔希尔一直是个好的听众,但他从来不会提出建议。"说出来听听。"
"你为什麽会忘记最简单的办法?现在你们三个人势均力敌,但是如果两方联合,其余一方是怎麽也抵挡不了的。"
瓦伦斯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多好的办法,看来我高估你了。你难道不明白,一山不能容二虎?"
"罗马一向有共治的传统。这用不著我来提醒你吧?两人共治,甚至四人共治,直至朱利安的时候都是一直存在的。凯莱尔的父亲莫里斯就是朱利安的共治者。"塔希尔眼睛里闪著亮光,"你为什麽不延用这个传统?先登上皇位,以後......再说以後的事。或者,瓦伦斯,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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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斯打断了他。"塔希尔,别说了。凯莱尔跟乔维安不同,我可以跟乔维安分享,因为他跟我最想要的东西不同,彼此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凯莱尔不一样......"
"我知道你想独占一切。我想说的就是你登上帝位後再杀了他。当然,如果你没能杀了他而让他杀了你,那这一切就属於他。这也是赌博,只不过赌注大一些而已。难道这次你就不敢赌了?"
瓦伦斯望著他,他回答的时候有些迟疑。"凯莱尔是我不能动的人。我答应过......我曾经发过誓......"
塔希尔冷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看来,是我高估你了。瓦伦斯,我一向以为你什麽都敢做,什麽都不怕。你却为了凯莱尔在这里犹豫,你真让我失望。你说你爱我,我甚至怀疑你是把我当成凯莱尔的替身。因为他是你不能动的人,所以......"
"塔希尔!"瓦伦斯叫了一声。"不要胡思乱想。请你相信我,如果我有犹豫,那是我心里还留下的一点良知。一些藏在心底的温情的记忆。或者说是在长年冷酷无情的政治漩涡里残留的一点人性......他的母亲卡珊德拉视我如子,我爱她胜过我早早过世的母亲。如果要把这些都丢弃,踩碎这些唯一的美好来登上帝位,你觉得我会快乐吗?我大概就会像朱利安一样,终生都在寻找救赎,疯狂地寻找新的信仰来为自己的过去忏悔。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我为什麽还要重蹈覆辙?这些年来,朱利安在黑夜里的後悔和恐惧,你大概比谁都来得清楚。"
塔希尔沈默了。那个在黑夜里像个孩子一样紧抓住自己的皇帝脸上的悔意和惧怕让他记忆犹新。是吗?用良知和人性去换取想要的东西,是一种错误吗?也许,当时会义无反顾,之後,会用一生去痛悔?
因为那时候已经没有更值得追逐的东西了?
瓦伦斯再次握住他的手,在嘴边吻了一吻。"换件衣服好吗?我带你去个地方。今夜我想跟你在一起,一直到明天黎明。"
"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值吗?现在你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塔希尔温柔地说,看到瓦伦斯不快的眼神,他微笑了。"好吧,大人,请你等我一下,我这就去更衣。我想知道,今天你又给我准备了什麽节目。是每天堆满在我房间里的来自远方的鲜花,是西罗马的宴席上的笛鲷和鳗鱼,还是来自波斯的丝绸,叙利亚的玻璃花瓶?或者,是在月光下献舞和歌唱吟诗的艺人?噢,瓦伦斯,你忘了,我本来就是用自己的舞蹈或者乐器去取悦别人的,我不需要这些。如果你有兴趣或者有心情,我可以为你跳舞。也许可以作为现在打扰你的回报?"
瓦伦斯把他搂在怀里,抚摸著他的头发。"送给你各种各样的东西,只是为了取悦你。如果你不喜欢,或者你不中意,立即告诉我或者侍候你的人。没有人可以在这里对你不尊重,塔希尔。"
塔希尔望著他,冰冷的眼神终於开始熔化。"没有人敢对我不尊重。好吧,瓦伦斯,如果你愿意,我会陪你到你想要的地方去。"
"那是个美丽的地方。也是......能唤起记忆和想念的地方。"
一个景色如画的山谷,盛开著一种金色的花。像一片金色的麦田,当山间的风吹过的时候,金色的波浪就开始起伏。
塔希尔站在金色的波浪里。他穿了一身黑衣,这是他最惯常的装束。剪裁得精致而朴素的黑衣,黯淡而高雅。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当他没有媚笑的时候,他是冷淡的,高傲的,甚至是神秘和高贵的。黑色的衣袍就像他的眼睛,可以把所有的颜色和光线吸进去,却让人什麽都看不到。
唯一让人觉得妖豔和诡异的,就是那钉在他胸前的盘旋的金色的蛇。黎明的天光下,蛇的眼睛是冰冷的碧绿色,妖异得似乎有生命。
"美丽的花。金穗花,是吗?只可惜,这应该是长在冥河四周的花。是让亡灵们踩在脚下走向冥河彼岸的地府之花。"塔希尔的声音,悠悠荡荡地在清晨的雾气里飘浮。
人也在雾里。
"我最初见到你的那时候,就在金穗花变成金色的时候。只有那麽短暂的几天,能够看到这如同丰饶的深秋一样的景象。"瓦伦斯说,他的眼睛里闪烁著记忆的温柔。
塔希尔微笑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著瓦伦斯那带著一点梦想和回忆的声音。"你赤著脚,穿著一件鲜红的衣服。之後,我再也没有看到你穿过那样的颜色。那不是像血一样的红,是真正的鲜红,像大红的蔷薇或者玫瑰开得最盛的时候的颜色。你的皮肤在这种鲜豔欲滴的红色衬托下,更加的鲜豔欲滴。我从来没看到过那麽美丽的皮肤,就像是玫瑰,蔷薇,百合在湿润而多雾的天气下孕育出来的最完美的一种颜色。你的卷发披散在肩头,一根鲜红的丝带勒在额头上,那是真正的黑色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发色。你的脸美丽得如同晨雾里的一个梦境,当你那双鸽子一样的脚从金穗花丛里飞舞而过,时隐时现的时候,我以为,我是看到了奥林匹斯山上不死的青春之神。"
塔希尔开始有些动容,他的神情有一点迷惑,眼神也有些迷蒙,仿佛是在注视著自己记忆里的什麽东西。
"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金穗花被风刮得满天飞舞,在你的身边旋转著。就算在梦里我也不曾想过,我会见到这麽美丽的景象。金色的小小的花朵在雾气和风里旋转和飘荡,围绕著在跳舞的你。你就像在发光,整个人都在发光,在闪烁,你的红色的衣服,你的黑发,你赤著的脚,都在飞扬,在发著光。那时候晨雾渐渐散去,黎明的玫瑰红遍地洒落,望著那些金色的飞舞的金穗花,我知道我错了。我看到的,是罗马的神像柱上,不朽的弗罗纳。"
塔希尔的唇角挂著一丝也像在做梦的微笑,听著瓦伦斯梦呓一样的描述。瓦伦斯恍惚地继续说:"前些年,为了政治上的目的,我觉得我有必要入基督教派。那会对我助力很大,然而,那时候,我常常想,我心里记挂著的还是弗罗纳,这算不算是一种亵渎和背叛?......"他挥挥手,指著远处,"你就一直跳,一直跳,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美和青春都释放出来似的。你完全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偷看,你不会在乎,因为你那麽美,那样极致的美就是要人来欣赏的。那时候,你还没有现在这种雕像一样完美和优雅的外壳,你明净,热烈,生动得就像是开在你脚边的野花和草,像燃烧著的火,像春天野心勃勃的风。......我偷偷藏在一棵树後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我害怕惊扰了这个银足的舞者,他会像神话一样变成一阵风消失。或者,是化成一朵花,一根芦苇,月桂树上的一片叶子......类似的东西。那我会遗憾和失落到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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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希尔微笑,轻轻地说:"我没有消失。我只是......从你眼前突然消失了。"
瓦伦斯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里还带著惊豔到不可置信的神情。"是的。那麽突然,突然地在消失在我视线里。"
消失在山崖的尽头。把全身美仑美奂地舒展开来之後,突然地消失了。
瓦伦斯在目瞪口呆好一阵之後,冲了过去,冲到了山崖尽头。
山崖并不高,下面是一道小小的瀑布,聚成了一个碧色的水池。
穿红衣的绝美的少年,就在晶莹如珠的白色水帘下,冲洗著玫瑰和百合一样的肌肤,一头黑发湿淋淋地贴在颈後,鲜红的湿透的衣服勾勒出了优美的身体曲线。
瓦伦斯捡起落在水边石头上的一根银色的脚链。细细的银白色的普通脚链。瓦伦斯把银链放在唇边吻著。
一想到这条银脚链刚才就戴在那只脚上就让他疯狂。
"你看够了吧?"
塔希尔眼睛里含著笑,对他说了这麽一句。瓦伦斯错愕地抬起头,面前黑发黑衣的塔希尔,站在金穗花丛里美丽得如同梦境。他的笑容优雅而神秘,眼睛里荡漾著笑意,却带著一点调皮和纯真。这一点点的顽皮和纯真,终於跟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叠了。
终於把他完美的面具撕开了一个角。
瓦伦斯发出了一个近於叹息的声音,却是心满意足的。"是的,我看够了。......不,我没看够。当时,我就那麽傻地回答,看著你笑得前仰後合,仿佛一朵鲜花在风里颤动。我费尽力气地想跟你说话,你却只是在水里跳舞,不理我。我问你是谁,叫什麽名字,是哪里来,住在哪里......你不回答我,只是笑,笑得比山谷里那一片盛放的金穗花还要明豔。你浑身上下和头发都沾上了水珠,被初升的阳光一照,五彩缤纷,我让想起了雨後天边的彩虹。"
塔希尔微笑著说:"看来,你更怀念那时候的我。我那一年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虽然我跟同龄人相比已经过於成熟。不过,真正让人迅速成熟和长大的,还是皇宫。"
"不,不是更怀念十六岁的你。是那一幕太美,实在太美,美得已经超过了我想象的极限,一直反复地在我梦里出现。我听过的所有美丽的神话和传说,一瞬间都烟消灰灭,再华丽的词那一瞬间也苍白无力。不,还有一句诗,或者可以说明我那时候的感觉。"
塔希尔带著询问地望著他,瓦伦斯柔声地说:"一张使一千艘战舰出海的脸。"
塔希尔放声大笑了起来,他踮起脚尖,抬起另一条腿开始在金穗花里旋转起来。黑色的衣袂在他身边旋转,带著风,和花。
"瓦伦斯,你会为我开战吗?不,不会的。如果你当了皇帝,你会是位出色的君王。这不是优秀的皇帝应该做的事。不过,如果换成朱利安,或者乔维安,倒是有可能。前者,他昏庸。後者......他冲动,而重感情。"他笑著,在花丛里舞蹈,仿佛是个金黄色的梦境闪耀在黑夜里,"不过,谢谢你对我的赞美。你说得真美,真的很美,美得让我也像走进了一个美梦里。"
"那时候,你走了。你像个精灵一样,从我眼前溜走。我叫著,问你明天还会不会来?你的笑声传来,你清脆的声音像是夜莺一样,你对我说,如果你愿意等,那就等吧。我继续叫你,举著你的脚链,说你丢下东西了。你说,本来就不值钱,送给你吧。"
塔希尔突然停下了舞蹈,他把脚尖慢慢抬起,一直抬到腰间。他的脚踝上戴著一串金镯,互击的声响非常动听。"难道你还留著?"
瓦伦斯看著他,慢慢地伸手去解开自己的领扣。塔希尔怔住了,瓦伦斯的脖子上戴著一条银色的细链,正是自己当年那一条。
瓦伦斯跪了下来,把那条脚链一圈圈地绕在他脚踝上,然後扣紧。
"......瓦伦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这种脚链了。"塔希尔低声地说。瓦伦斯回答:"是的,你现在可以有世界上最漂亮和珍贵的脚链或者脚镯。但是,你已经送给我了,八年前。现在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以随意处置。"
塔希尔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很低,很轻。"那天......之後,你来了的吗?"
"每天都来。"瓦伦斯微笑了一下,"每天都从日出等到日落。直到一个月以後,我受命到西罗马,而不得不中止了这种等待。你知道吗,塔希尔,原来金穗花不止会是金色,它还会有别的颜色。"
"当我发现这个山谷的时候,我没有等到一个月之後就没办法再来了。我甚至连第二天都等不了......"
瓦伦斯的眼睛更像在做梦了。"几天後,这里的花变了颜色。红色。像是血一样的红色。我从来没有见过那麽像血的花朵,就像是被浸在才死去的人的鲜血里,让花瓣吸饱了人的鲜血一样。整座山谷就像是浸在一片血雾里,噢,塔希尔,你想象不到那样的景象,山谷就像要燃烧起来一样。"
塔希尔轻轻地说:"我不喜欢血的颜色。不过,如果能够踩在像血一样的花里跳舞,花瓣破碎的时候也会像血一样染红脚面的,我想,那样的景象一定很美。也许,那就是开在冥河岸边的金穗花的景致......?"
瓦伦斯望著他。"你为什麽没来?"
塔希尔的脸上浮现了一个笑容,竟然带著少许的凄伤。"那是我被送进宫的头一天。"看到瓦伦斯後悔失言的表情,他的笑容更伤感了。"你在这里看著满眼血色的花朵等我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皇帝陛下的床上了。半夜的时候,他终於睡著了,我疲倦地睁大著眼睛,在想,那个呆子有没有去?他会等我多久?他没看到我,会不会失望?......"
瓦伦斯突然地把他抱进怀里。只听到塔希尔梦呓一样的声音还在回响:"後来,过了一年多,我再次见到了他。可是,那时候他完全不是那个偷看我跳舞的呆子了,他穿著华贵的服装,年轻而英气勃勃。他非常清晰和流利地向陛下叙述著他外出的情况,而陛下一直在赞许地点头和微笑......我躲在帷幕後面,没有勇气走出来,直到陛下一再地叫我。那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先是惊喜,然後是震惊,再後来......"
瓦伦斯把他的头揉在自己怀中,喃喃地说,"别说了,别说了,塔希尔。是我不对。"
"再後来,就是不屑和轻蔑......还夹杂著那麽些失落......这是我最害怕看到的眼神,最最害怕看到的眼神......"塔希尔还是在说,"於是,我就开始对著陛下微笑,像平时一样地服侍他。终於,他向陛下行过礼後,退下了。我知道,我应该忘记那个呆子了。他当时那麽痴迷地看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我是什麽样的人,现在,他知道了,他跟别的人也没任何区别。我只是个娼妓,是靠身体取悦男人的娼妓,我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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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斯突然地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吻热烈如同火焰,感觉到对方的嘴唇如同花朵一样在自己的探求下逐渐地绽放。塔希尔在短暂的惊愕之後,开始回应他的亲吻。
他接吻的技巧比他别的技巧生涩。瓦伦斯这样想著。当他放开塔希尔的时候,塔希尔的脸上满是红晕,躲避著他的视线不愿看他。
"如果下次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用这个方法让你闭口。"瓦伦斯满意地看著他绯红的脸色,然後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并不像我想的那麽懂得接吻。"
塔希尔从睫毛下迅速地瞟了他一眼。这一眼的表情很复杂。"是的,因为很少有客人需要我跟他们亲吻。任何技巧长期不用总是会生疏的。我的嘴派上的更多的用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