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莱尔看著他拿匕首手。瓦伦斯是坐著的,要够到他的手,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跪下。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葛诺亚一向跟凯莱尔不睦,这时候看到凯莱尔的难堪,实在忍不住要笑出来。但看清楚凯莱尔的脸的时候,他又笑不出了。凯莱尔的脸在水晶和烛光下,确实美,美得让他都觉得有些不忍。
凯莱尔闭上了眼睛,在瓦伦斯座椅边跪了下来。他跪得很慢,瓦伦斯相信这是他很少做的动作。等到凯莱尔跪在了他脚边的时候,他伸出手掐住了面前的人的下巴。
凯莱尔的脸不够圆润,但那种瘦削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他没有塔希尔的那种无懈可击的完美,下巴的轮廓虽然优雅,但却过於尖削,用指尖捏住的时候有点担心会把手戳出个洞来。鼻梁笔直的线条非常美,鼻尖微微翘起,形成了一个纤巧精致的弧度。
凯莱尔的声音响了起来,模糊而僵硬。"要动手就快一点,别耽搁时间。"
一直伏在瓦伦斯膝上歪著头看的塔希尔,这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比平时清脆和明亮,但却没有情绪。"怎麽,不舍得动手了?"
瓦伦斯看了他一眼,塔希尔视如无睹,咯咯地笑著说:"这麽漂亮的一张脸,连我都觉得美。难怪大人舍不得......"
克雷达一直不敢说话,他太清楚凯莱尔的性格,这时候如果为他求情等於是跟他作对。他是宁可挨上一刀也不会求瓦伦斯的。这时候实在忍不住了,走近一步,对瓦伦斯说:"你伤了他的脸,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瓦伦斯。如果你肯收手,我愿意把......"
他话还没说完,凯莱尔就怒喝了起来:"闭上你的嘴,克雷达!你再说一个字,我先宰了你!"
瓦伦斯又笑了,说:"不错,看来你是真不在乎这张脸。可惜了,这麽美的脸却长在你身上。只能看......为什麽要闭上眼睛?"他把凯莱尔的脸硬扯向朝中间的方向,这个角度让坐在长桌旁的所有人都能看到。"睁开,让我看看你究竟在想什麽?......"
他突然顿住了,没有说下去。凯莱尔的脸上有种近於绝望的听天由命的表情,那是瓦伦斯很久以来都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不管怎麽样,把脸送到对方手上等待这可能会完全破相的一刀,还是要很大的勇气的。微微张开的嘴唇丰满而红润,像熟透的桃子,有种肉感的诱惑。接近下巴的地方有颗小痣,很小,因为两人相隔太近,瓦伦斯不想看,也看到了。
"你承诺过,这时候你的脸是我的。睁开眼睛,如果你不想对我示弱的话。"
凯莱尔终於睁开了眼睛。正对著他的脸的伦巴德一瞬间是真的震动了,凯莱尔的眼睛非常奇特,一喝多了酒,就仿佛是把酒吸到了眼睛里一样,潮湿得仿佛是在流泪。那种美甚至让人觉得可怕,塔希尔的美丽是既让人想供奉在祭坛上同时又让人想蹂躏的那种美,而凯莱尔不同。他的眼神有些迷惑,有些空洞,没有了平时的明亮和锐利。那双像在流泪一样的眼睛看著人的时候,几乎可以让人心碎。伦巴德一瞬间相信,如果现在拿刀的是自己,大概手里的刀都会掉下来。
这张脸不该长在他身上。这双眼睛,更不应该长在他脸上。
"我的天,原来他不肯喝酒是为了这个原因。"葛利诺喃喃自语,他终於明白凯莱尔为什麽从来都不肯喝酒了。原来他自己是知道的。
在场的人都瞪著凯莱尔死看,瓦伦斯也不例外。只有依然猫一样蜷伏在瓦伦斯膝上的塔希尔没有看他,嘴边依然是那抹迷人的浅浅笑容。他的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活像是在强烈的阳光下的猫儿的眼睛。一线线的光,从他密密黑黑的睫毛里漏了出来,闪闪发亮。
凯莱尔觉得脸上一阵刺痛,忍耐著没有动手去摸。感觉到一滴滴血从脸颊上落了下来,他没有说话。虽然看不到,但他凭经验知道只是浅浅的轻伤。
"凯莱尔,我可没有对你这张漂亮的脸造成什麽不可挽回的伤害哦。你不懂怜香惜玉,
我还是懂的。"
凯莱尔脸色发白地对著他看,突然一伸手,"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就甩到了他的脸上。
"愿赌服输。但我不是让你这样侮辱的。"
瓦伦斯并没发作,而是微笑著凑近凯莱尔,非常低地说:"总督大人,如果我是你,这两天一定会留在家里等伤口好了再出门。"说完这句话,他一弯腰把伏在膝上的塔希尔抱了起来,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各位,请继续你们的宴会。我先告辞了。"
看著他带著塔希尔扬长而去,克雷达终於回过神来,慢慢地靠近了凯莱尔。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凯莱尔?"
凯莱尔慢慢地站起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过一阵又发青。一道显眼的血痕留在他左颊上,鲜豔而冷酷。红玛瑙一样的血珠沿著他的脸颊流下来,衬著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非常刺眼。但却美,出奇地美。
伦巴德也起了身。他的声音不再是半睡半醒的,非常清晰。"我本来想保持中立,看看情况再说。因为我实在觉得你不是我应该投靠的人。不过,因为刚才的事,我的想法变了。凯莱尔,你要的东西,我会像利奥他们一样给你。"
凯莱尔沈默了一会,然後说:"我是不是应该道谢?"
14
伦巴德对著他看了一眼。"凯莱尔,太过骄纵和自负不是一件好事。我不是想教训你,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我只是为我自己著想,如果你真想要皇帝的宝座,你应该收敛一下你的锋芒。瓦伦斯给你的......与其是侮辱,不如说是教训。你应该非常清楚,在这场角逐里,败可能就是死。我们已经等於把命交给你,我不希望因为你的骄纵任性和自负而让我们都去死。"
他们几个人离开後,凯莱尔一倒又倒回了靠椅里,仰在椅背上一言不发。
"凯莱尔,伦巴德说得有道理。算了吧,今天晚上你并没有损失。"克雷达看著他脸上那道明显的伤痕,瓦伦斯不仅是手下留情,而且那一刀是非常技巧的。伤口斜在左颊上,长长的鲜红的一道,仿佛是一幅精美的画像,被人在上面划了一刀似的。那种残豔的美让人不忍正视。
幸好伤口非常浅,愈合起来也会很快。克雷达瞟了一眼凯莱尔戴著脚环的那只脚,他几乎不敢去想象如果他脸上的伤像他脚上一样会怎麽样。瓦伦斯只要愿意,他是可以削掉凯莱尔半边脸的。
但他没有。
凯莱尔的眼睛在烛火下看起来是雾蒙蒙的,浸淫著水意,水好像马上就要滴下来。他的声音空洞而飘浮。
"刚才......我好像想起了什麽事。一瞬间......好像发生过什麽很相似的事......我想不起来了。"
克雷达没有回答。他把眼光转向窗外。那一片片红白相间的蝴蝶一样的花朵在风里摇荡。白的像雪一样,红的像大红的嘴唇,厚厚的花瓣甚至带著肉欲的味道。
那种花叫Cassandra。
瓦伦斯把塔希尔抱到了马车上,塔希尔软软地靠在他身上,把头搁在他怀里。马车里点著小小的火炬,看得见塔希尔脸上隐隐约约的闪烁的笑意。瓦伦斯俯下头,问他:"你的气出够了吗?"
塔希尔伸出手,搂住瓦伦斯的脖子。他眼中的笑意加重了。
"大人,谢谢你。"
"别叫我大人,叫我瓦伦斯。"
塔希尔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弯弯如同弦月,睫毛颤动得如同风里细细的柳叶。"是,大人。"
瓦伦斯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他的卫队长安德罗尼探了半个头进来。"大人,你那一刀是怎麽回事?真要动手,也要给他留个记号才行,那麽浅浅一下,过上三五天自己就好了。"
塔希尔瞟了一眼那个年青英俊的卫队长,吃吃地笑著说:"大人,您的这卫队长,真是中看不中用,草包一个。"
被他当面调侃,安德罗尼脸红得像块大红布。想发火,一接触到塔希尔那张甜美的脸,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又半张著嘴说不出话来了。瓦伦斯瞪了塔希尔一眼,对安德罗尼说:"这样至少可以让他三天不敢出门。现在我们需要的是时间。他一向争强好胜,这次栽了这麽大的跟头,在脸上的伤好之前不好意思出去见人的。"
安德罗尼心悦诚服地点头:"大人,您真高明。"他放下车帘退了出去,瓦伦斯一眼瞟到塔希尔脸上的表情,看著他说:"你想说什麽?"
塔希尔轻轻地笑了一声,说:"确实是漂亮的嘴唇,像熟透的果子,天生就等著让人吻似的。"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瓦伦斯难得一见的窘态,"我想,大人本来是真想给他点教训的。只不过,不懂得诱惑的人才是最致命的诱惑,你离他太近了,抗拒不了。凯莱尔不懂怜香惜玉,大人,您却是懂的。"
"......我只是想跟他开开玩笑而已。他太嚣张,我只想打压一下他的气焰......"
塔希尔微笑著打断了他的话头。"昨天晚上我跟他做过,我看得出来他是个相当洁身自好的人。他并不拒绝跟别人做爱,但是他从来不跟人家接吻。大人,您刚才是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没有吻下去的?如果您肯吻下去,那您可是赚大了。您知道,得到一个娼妓的心其实是最难的,而得到一个不懂得爱也没尝过爱情的隐密的甜蜜的人的心,却是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打开一扇没有上锁的门。"
"......你这个误会可真大,塔希尔。我向你发誓,我没有那个想法。"瓦伦斯苦笑著说,他在塔希尔的脸上吻了一下,"那麽,得到你的心难吗?"
塔希尔唇边的微笑,像水里的波纹一样一圈圈蔓延。"心?我没有心。大人需要的也不是我的心吧?"他停顿了一下,然後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大人。你怎麽就敢跟他这样赌呢?"
瓦伦斯再次笑了起来。"你以为,只有凯莱尔一个人用那种骰子?"
塔希尔淡淡地笑了。他的脸上有了然的表情。"原来如此。难怪第一次你连看都没有看自己掷出来的点数。凯莱尔还是算计不过你呀,大人。可是,为什麽别的总督都不知道这一点?"
瓦伦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在塔希尔的眼光下,还是缓缓地回答:"我们都喜欢用这个。乔维安,凯莱尔,还有我。只不过,凯莱尔忘记了而已。如果乔维安在场,凯莱尔就一定不会用这种方法......"他说得含混不清,而似乎也并不想再多加解释。"你倦了吗?睡一会吧。一会到了,我再叫醒你。"
塔希尔轻轻嗯了一声。他也确实非常疲倦了,很快就在瓦伦斯怀里睡著了。马车停下後,瓦伦斯也没有叫醒他,直接把他抱了进去,又叫人给他端来了一些吃的。吃了些东西,塔希尔的脸色显然好了许多。他望著瓦伦斯,轻轻地说:"我想洗澡。"
瓦伦斯迟疑了一下,问:"你......自己能行吗?"
塔希尔淡淡地笑了一下。"大人,我死不了的。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不是最後一次。"
瓦伦斯没有再说话,他走了出去,吩咐侍从把干净的衣袍送进去。回到卧室,他开始翻看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他把别的文件都推到一旁,打开了一叠盖著特别的印章的文件。那是隶属於执政长官的一个特别的机构──秘密稽察使送来的东西。
浴室与卧室仅仅是一道帷帘相隔。过了很久,瓦伦斯一抬头,才看到塔希尔正站在帘子後面,他的剪影柔弱而动人,似乎是在犹豫著要不要进来。
瓦伦斯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为什麽站在那里?进来吧。"
帷帘一掀,塔希尔出现在他面前。他披著为他准备的黑色的长袍,只在衣袖和前襟处滚了几道深色的花纹,非常朴素。黑发垂在肩头上,已经梳理过了,湿淋淋的发亮。他的脸色非常苍白,但两颊因为刚才热水的浸泡还是泛著红色。除了脖子和一小块胸膛之外,他整个人都藏在那件黑袍里,但还是遮不住精致的锁骨上的伤痕。
他明显地站得非常吃力,一只手扶著墙才能站稳。这时候他慢慢地走了过来,看得出他走动的时候很疼,几乎是一步一步在挪。每挪一下,他就会蹙一下眉头,或者咬一下嘴唇,把本来就破了的嘴唇咬得更红豔。
15
好不容易挪到了瓦伦斯身边,塔希尔慢慢地在他脚下跪了下来。瓦伦斯想起来,从前,他只会对故世的皇帝下跪。因为皇帝的宠爱,让他甚至是骄纵的,而这种宠爱在一朝突然失去,让他在一天之间就险些以最屈辱的方式丧命。瓦伦斯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把他的脸托了起来。
虽然苍白,但那张脸还是那样美丽。刚才在宴会上受到的粗暴的对待并没有伤到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除了红肿破损的嘴唇。
"我不是皇帝,你为什麽要对我下跪?"
那精巧的下颔在他的手里微微地挣扎了一下,然後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他这个表情非常柔顺而动人,两排漆黑浓豔的睫毛像黑夜的翅膀一样洒落。"除此之外,我不知道用什麽方法才能让我不受更多的伤害。"
瓦伦斯揽住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从今天起,你永远不用对我下跪。"接触到塔希尔惊讶的眼神,又看到他疼痛得站立不住的模样,他又说,"去,到床上去。"
他指了指自己坐著的矮榻。塔希尔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还是顺从地慢慢上了榻,平躺下来。恐惧,绝望和失望在他的眼里交替,瓦伦斯转过身去收拾桌上的文件,突然觉得一双柔软纤细的手触到了自己的腰上。那双冰冷的手,正在灵巧而熟练地解著自己的腰带。
"你在干什麽?"
塔希尔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他的手依然在瓦伦斯的腰带上忙碌。他的声音,温软而顺从。"大人,我会听你的话。但是......请你不要对我太粗暴。"
瓦伦斯盯著他看。"你知道我现在会做什麽?"
塔希尔恍惚地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在烛火下美得像得幻梦。"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没有例外。我会尽我所能地让你觉得愉悦,大人,请你......"他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有薄薄的水光在漾动,"我今天......如果你再对我粗暴,我会死的......"
瓦伦斯打量他,眼神里有玩味和沈思。"你真有趣,塔希尔。我上一次见到你,你还像是大理石做的雕像,即使是我,这个第一执政官,也看不到你的半朵笑容。而现在,你却像是一个奴隶一样地在奉迎我。哦,塔希尔,你知道,我并不眷养奴隶的,我甚至希望这种制度能够慢慢消失。用这种已经逐渐不合时宜的制度来拴住人并不是一个好方式,我希望能用更有效的方法。无形的绳索,诸如此类的。"
"也许,在外面可以。但在皇宫里,就不需要那麽多精美的表象。你能给我自由吗?不,就算你给我,我也要不起。我已经习惯了皇宫的精致和舒适,离开了我会活不下去的。八年了......除了宫廷的勾心斗角之外,我什麽都没学会。难道你还要我回到妓院去服侍不同的男人来生活?"
瓦伦斯叫了一声:"塔希尔!"见塔希尔再次垂下了眼睛,柔声说,"别这样说。你明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八年......我明白,八年前......"
塔希尔打断了他。"别说了,瓦伦斯。我什麽都不记得了。"
"你这麽说就说明你还记得。"瓦伦斯轻轻抽去了他的腰带,把黑袍向两边分去,露出了一堆琥珀色的果肉,晶莹而光洁,却布满了无数的红丝。"谢天谢地,你不再叫我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