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压低了声音,沉沉说道:“你还知道天地人伦道德礼范?你……你……你莫不是要气死我才罢休!”
少年却似乎吓得失了魂,继续摇晃着怀里形容惨烈的人,可怜兮兮地嘟囔着。
在魏老爷眼里,这就更是彻彻底底的目无尊长,当下气得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
四人就在斗室里无声对峙着,直到外面战战兢兢的一声,打破沉默。
“老爷,周大夫到了。”
“爹。”魏从希按住魏老爷的手,然后稳步过去,待走到近前才矮身轻声说:“从旭,大夫来了,你快松手,让大夫瞧瞧。”
魏从旭这才如梦初醒地抬头:“他……还有救?”
点头。
“真的?”
“真的。”说着便上前接手,魏从旭先是一挣,却又乖顺地松开紧锢的手。
那人的重量转了过来,魏从希轻柔接过,也不由一抖,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地说:“你快点收拾收拾,大夫要进来了。”
魏从旭这才发觉身上的狼狈打扮,慌忙整理一番,魏从希草草清理了床铺,将三寒小心放了上去,手边正碰到件衣物,却见是一件粗糙低劣的外衣,眸光一闪,便顺手捞来替他换上。
老者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个情景。
屋里有四个人,神色凝重眉头深锁的魏府老爷坐在桌边,拳头紧握牙关紧咬,连来了人也不甚理会,目光只偶然投向床边,却是复杂难明;床那边有两人,衣衫凌乱的少年靠坐床侧,听见声响有点畏缩地看了过来,脸上伤痕斑斑,手里轻轻挽着床上那人的手,而床上那人却是不言不动,离得远了也看不清楚底细,而剩下的最后一人,魏大少爷闻声便走过来,神色也是少有的急切。
这夜半三更的,居然老爷、大少爷、小少爷都来了。
明明早些时候才来看过,那孩子……不会又出什么岔子了吧?
“见过魏少爷。”
“周大夫,麻烦您了。”
“好说好说。”
说话间已走得近些,魏小少爷脸上的伤痕更明显,却都是些表浅的皮外伤,老者有点疑惑地问:“不知是哪一位要看诊?”
“都要。大夫还请先过来一下。”魏从希说着便把大夫引到床边。
“这是……”周大夫瞧见那人无声无息的样子心下骇然,忘了礼数地抓过手,听了脉又翻过眼皮一看,更是惊讶,“脉象有损,气息微弱,这究竟发生何事?”
“大夫,这伤势严重吗?”
老者面露难色:“这孩子底子单薄又多次受伤,本来就较常人虚弱些,本来早前我也跟魏老爷说明了情况,需好好调养为上。这下却是伤上加伤,只怕……”
“……还有救吗?”
“救是可救,不过既然如此,又何必再白费气力。”
“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者指着床上的少年,肃然道:“老夫不知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过错,只是再错也还是个人,也是血肉之躯,何必要弄成这般伤重难返才又施舍一点同情?”
“……大夫,您误会了。”魏从希目光注视着床上毫无所觉的那人,“这只是舍弟年少无知,小孩子打闹过了火。还请大夫施药,魏府上下定然感激不尽。”
老者也不知听进多少,返身从药箱中拿出针盒,仿若叹气道:“老夫自知人微言轻,也无权干涉府上之事,但往后到底怎样,还是要看这孩子造化,救得了一时,却又如何救得了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愉快^^
六十
“医者父母心,如此有劳大夫了。”魏从希拱手施礼,拉住一边欲言又止的少年,走了开去。
半晌。
“老夫以银针刺穴散了他积郁的淤血,皮肉之伤倒是其次,接下来好好调理照料才是正经。”
老者又替魏从旭看了诊,低垂的双目注视对方染了猩红的嘴角若有所思,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去。
送了大夫出门,又吩咐下人煎药服侍忙出忙进,三人移师到了老爷书房,魏老爷一马当先步入,魏从旭失魂落魄地趑趄不前,魏从希从后轻推了他一把,甫一关上房门就听见老爷刻意压抑的怒声:“你说说,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好好的半夜三更怎么就打起来了?三寒平时内向得可以,总不会先挑事端……”
魏从旭手有点抖,就这么直愣愣站着,衣衫破损头发凌乱,一副不修篇幅的浪荡模样,魏老爷更是满肚子火气疑惑,却偏生苦苦压住:“你要有理说与爹听听,到底是怎的……”
“是我打的他……”
“嗯?”
少年耷拉脑袋毫无生气地开口,声音乍听有点飘忽:“我也不想……我只是想……我没想到……”
老爷被那“想”不“想”的绕得头昏脑胀,闭目长出口气道:“你不想打他,却打了他,为什么?”
少年却不作声。
“名义上他还是你义兄,长幼有序,我不求你什么兄友弟恭,但……你就这么的不喜欢他?”老爷大胆假设,眉头蹙起。
“不!”少年忽然大声喊道,眼睛红红的,“我喜欢他!喜欢得不行!他,他偏偏不喜欢我,他是……”
“你……什么意思?”魏老爷先是被那声吓了一跳,心头莫名有点怪异的感觉,直觉少年说的话里有话。
“我喜欢他,我就想亲亲他而已,没想到他……”
“放肆!”细若蚊蚋的声音听在魏仁礼耳中有如惊雷,这孩子的意思……听起来竟像是……莫非……
“畜牲!你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少年浑身一僵,却是缓缓抬头来,嘴唇被咬得越发殷红,脸色苍白如鬼,轻哼般开口:“爹,我明白我说什么,我对三寒,是喜欢,是爱。并不是对大哥那种,而是……”
“爹!”
话音未落,又听兄长惊愕之声霎起,一道黑影直逼眼前,躲避不及最终狠狠砸在脸上,而且未待反应又接二连三地砸来,力度凶狠,竟是不留情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畜牲……”
魏仁礼闻言眼前一黑,过去的千思万绪与方才的情景合二为一,让他无法相信却又无法不信,待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都扔出去后才重重倒在椅子里,闭了闭眼,胸膛上下起伏不定,才又眯起眼,冷厉地盯着幼子。
“畜牲,我让你再说一次。”
“从旭,快给爹陪个不是,此事就此揭过,往后也不必再提。”
魏从旭被一顿狠砸吓得定在原地,闻言也没作如何反应,魏从希在身边小心推了他几下又在耳边低声嘱咐的话语才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省味之后才看向近在眼前兄长端方疏朗的脸,不仅又稳下脸色,沉声开口:“爹,我爱三寒——孩儿所言,并无半句虚假。”
说着又往斜里瞟了他哥一眼。
“你……你,好啊!”魏仁礼面如铁青,咬牙狠声道,“我从不知道我魏某人还养了这么个好儿子!”
“爹,从旭他只是一时胡涂了……”
魏仁礼抬手,止住对方接下去劝慰的话,眯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微微僵直却强自硬撑着的少年,续道:“你不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决不后悔!”
“呵呵,很好……”魏仁礼轻哼两声,扶额不语。魏从旭也摸不准他的意思,过了半晌见再无声息,却半带希望地问:“爹,您同意了……?”
魏仁礼听罢,只当是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呵呵”笑开,好一会儿才说:“很好,你都想好了不是?”
“爹?!”魏从旭又惊又喜,眼睛都一下亮起来。
魏老爷抬头,脸上是惯常的肃然威仪,却偏偏还要笑不笑的扯开嘴角,只是说不出的古怪,他开口:“老魏。”
“是,老爷。”不知何时候在外面的忠仆连忙应声。
“现在什么时分了?”
稍一停顿:“老爷,快卯时了。”
“好,你立刻准备一下,天明之后,由你挑几个手脚伶俐的,将小少爷送回孙府。”
曲靖孙府,那就是大夫人的娘家了。
“是,老爷。”
魏从旭还没从意料之外的狂喜中醒悟过来,脑袋像搅和了一团浆糊,嚅动着唇:“爹……爹……”
“五年,我给你五年时间好好反省,想明白了再回来。想不明白……那就别回来了。”魏仁礼一狠心,冷冷说道。
魏从旭到这下总算听明白了,瞪大双眼,不信地:“我、我不走!”
“老魏,把小少爷带下去——让他好好休息早些上路。”
“是。”门推开,老管家对着慌神的少年,“少爷,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去吧。”
“爹,我不能走!三寒他,三寒他,还受了伤……”
“这些不用你操心。”平板的语调,“都下去吧。”
老管家自然拗不过年轻体健的少年,于是眨眼间便又多了好几个帮手,不由分说地将少年“请”了回去。
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再无声息。
夜,还是浓如墨。
“从希,是我错了么……”魏老爷托着头,轻声道。
“爹,从旭会明白的。”
“他不明白,你也不明白……”自言自语般,未待对方听仔细便隐去,“你也下去休息吧。”
“好的,请爹注意身体。”
眼前的中年人,像是灯火下脆弱的浮影。
魏从希行了礼,又体贴地带上门,或者他的父亲,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挑了灯,风有些大,呜呜从身边过去,拂乱了灯火。不久又会是拂晓,此时的黑暗,也不过是拂晓之前的必由之路。
魏从希向那人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又迈开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六十一
人活不活着,并非只差一口气。
眼皮沉重得没有张开,只依稀感觉有些不真切的暖洋洋的光洒在脸上,身下绵软,如同躺在云端一般。
竟像是从未有过的舒坦,让人不舍放弃。
唇上有点湿润,轻柔而细腻,沁到嘴里便是淡淡的清甜。忍不住张开嘴汲取更多,那触感顿了顿却退开些,一把熟悉的声音道:“你可醒了。”
恍如是一道咒语,神智渐渐收束回笼,眼睛睁开,却仍十分干涩,眨了眨,才看清眼前这人。
魏从希把手里蘸水的手帕收回,托起少年的背,让他稳稳半靠在床上。
又从案上端来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快趁热喝了,大夫说你大概这个时辰就醒,我让人一直温着。”
“还很痛?来,苦口良药,凉了更难喝。”
三寒拥着被子看着嘴边的药勺,被动地张口咽下,魏从希笑笑,又喂了几口,停下来用手帕擦擦嘴角,再喂几口。
瓷碗中的黑色药汁很快见底,魏从希取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脸和手:“张嘴。”
三寒依言,青年快手地塞了些什么进去,嘴里立马漾开甜香。
青年摸摸他的脸,又扶他躺平,掖好被角,才执起一卷书在旁边坐下。
“再休息一下,粥很快就送过来了。”
三寒了无睡意地随意扫视,越看越是迷糊,这里,分明不是老爷给他安排的住所。
“怎么?睡不着?”
魏从希放下书走过来,俯下身体。
越靠越近的气息让他心头一窒,连呼吸都紧促起来,青年将额头与他的靠在一块儿:“没事儿,”退开来,视线直往进他眼里,“怎么了?想要点什么?”
眉眼弯弯的,嘴角扬起,清清淡淡,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眼皮上突然被啄了下,吓得他连忙紧紧闭上,耳边的声音却更加清晰。
“你现下不便走动,搬来这边也好照应些。”相处日久,那人声音中的情绪自然是听得明白了,“而且这里你也住了一段时日,应该比较适应才是。”
说着又捏了捏他的耳朵:“三寒,你看如何?”
三寒脑筋里还转不过来。
只记得之前和魏从旭打了一架,胸口被重重踹了下,然后争斗中脑袋撞到床沿上,便人事不知了。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回到大少爷这边来,而……那个人,又在哪里?
“从旭回云南了。”
冷不丁的一句话,三寒猛地睁开眼,魏从希早已起身,坐在床边慢慢拨弄他的乱发。
“他伤了你很是后悔。”
所以,才走的么?
想起少年最后的凶狠模样,心头不由一紧,却又兀自松了口气。
青年的手在头上轻轻抚弄,声音低缓,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三寒感觉睡意又上来了,眼皮开始打架。
“所以,你不用再害怕,或是,心存愧疚。”
手干燥而冰冷,厚实绵软,指头很长,在发间穿行,一下一下细致地梳理。
三寒体内莫名涌上一股熟悉的寒意,喉头一下梗住。
青年注意到他瞬间的僵硬,柔声问道:“冷吗?”边说着又把被子拉高些,捏了捏他的手,“怎么都是汗……呵呵,是饿了吧?我让他们把粥端上来。”
脚步声纷沓远去,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年的身影。
嘴里的糖块早就融化,满满的甜香也消退下去,汤药的苦味似乎又涌上来,让他有点呕吐的冲动。
蝉声从窗外传来,生气勃勃地闹热了夏天。他身上的寒意偏偏是一阵紧接一阵,随着涔涔汗湿往外冒。
耳边渐渐清晰起来的,是自己哽咽的呼吸。
把被子拉过头顶,密闭的空间里,总算又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
六十二
“怎么把自己埋起来了?”
但没多久便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对上魏从希好气又好笑的脸:“这么热的天气,小心又烧起来。”
青年的表情生动而温和,轻轻眨着羽扇般的眼睫,将手上吹凉的粥递过来:“吃吧。”
三寒接过,也着实是饿得厉害,顾不得用勺子直接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粥里面放了鸡丝,还洒上青翠的葱花,香气氤氲,让人食指大动,不多时便吃了个底朝天。
抬起头来,魏从希饶有兴味的目光稍稍移开。
“再吃点?”
肚里有了几分饱,再吃下去可能就有点撑了,于是三寒摇摇头,魏从希也没再多说,取了一旁的帕子和茶盅让他清理漱口。
体贴而周到,亲力亲为的,看起来床上的少年人还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