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人。
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不知道少爷要去的地方,甚至连大宅也无法比划出来。
哑巴,还不认字,就是想求救也没有办法。
站在人堆中,被挤来挤去,三寒默默退到一旁巷子里,心里慌得很,茫然地四处看着,手中的账本被捏得死紧。
旁边就站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见到三寒以为生意上门来了,堆积笑脸靠过来:“小哥,吃冰糖葫芦不?”
“……”
“三文一串,又酸又甜哪。”
三寒这才发现有人跟他说话,连忙摇摇头。
“才三文,小哥,来一串如何?”那人还不依不饶的。
三寒只能不住摇头,退后。
那人不乐意了:“嘿,你这人,不买就不买嘛,装什么哑巴……”
“老板,这葫芦我全要了。”中途插进来一把声音,卖冰糖葫芦的汉子顾不上三寒乍喜之色,连忙迎上去:“好好,这里,这里总共是……”
那人抛出一锭银子:“不要找了。不过……我要你在这里给我全吃下来。”
卖冰糖葫芦的汉子一听,先是喜,然后有点惊讶,明白对方是来找碴的,但看看打扮又知道不可发作,勉强着笑说:“您是贵人,这不能……”
“那好,”那人走到三寒身边,“你给他道歉。”
“这,这……”
大少爷神色肃然,仍旧是缓缓开口:“老板,希望你知道,我们魏府的人绝不是让人说闲话的。”
汉子一听“魏府”,汗就刷刷下来了,连忙点头称是。少爷也不作理会,牵了三寒就往外走。
三寒一愣,忙把账本夹到腋下,腾出一只手来。幸亏东西不多,这样也不觉得累赘。
少爷像是没发现,牵他走了一路,到了铺子里才放了手。
问了些情况,又吩咐了管事一些事,少爷带着三寒往回走。这回没牵他手,却不再让他走到后面去了。
两人并排走了一段,少爷开口,目视前方:“三寒,这路,我只带你一次,以后出来,要认得如何回去。”
三寒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五一到了~三天假期要好好珍惜~
四
至此,有些什么事情需要和铺子沟通的,少爷脱不了身也会让三寒带着帖子去转交。路走得多了自然也熟,甚至还让他摸出一些快捷方式来。
少爷似乎正式涉足到家族的生意中去,越发地忙碌起来。三寒在旁伺候着,少爷需要什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领会,能帮上的不过都是些琐碎小事,却着实让人轻松不少。
“哟,这不是那个谁么?”
“嗨,你少说两句,人家啊,现如今还是大贵人了呢。”
“啊,对对对,我都忘了呢,人家现在是傍了高枝,我们这些下人怎么能比呢?”
“哈,你还说,你还说,人家就要告状了。看那小胳膊小脸的,一哭起来要你好受!”
“哎哟哎哟,哥哥我真怕……”
从厨房里给少爷拿熬好的药汤回去,经过回廊的时候跟以前相处过的仆人碰上了。三寒抿着唇不理会,径直往前走。
“你看你看,高升了吧,都不理人了。”
“哼,得意个什么劲!谁知道他靠的什么伎俩……”
……
充耳不闻,声音渐渐就听不见了。
不听,不闻,不理,所有的不好的东西就会过去。
突然觉得做个哑巴也挺好,不想知道的事情,就充作沉默,着实,也没必要为此白费心力。
三寒加快步子,朝少爷房间走去。
轻敲房门,却听不到回音。
许是工作太忙没注意到吧。
心里觉得奇怪,也未作他想,便自行推门入内。
把东西放在桌上,三寒一看,少爷居然不在。
之前并无吩咐,也没有外出的打算,等了一盏茶时间,药汤早凉了,只好先搁回厨房温着,等少爷回来再送来好了。
端了瓷碗正要跨出房门,内间忽起的响声让他不由止住脚步。
压抑的……沉重的……沙哑的……痛苦的……
似乎是人的呻吟。
心头一惊:少爷受伤了?
当下顾不得什么规矩,三寒返身直冲过去,顺手把门一推……
门里的动静一下定格了。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三寒的脚步已经收不回去。
少爷从床上翻身下来,随意地披上衣服,连头也没回:“你先回去吧。”
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三寒怔忡间,床上那人已经收拾妥当,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擦身而过的乌黑长辫,清冷的花香。
忽而记起,那是叫“小冬”的丫头吧?
少爷也不动,在床沿坐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三寒:“过来帮我穿衣。”
三寒脑中依然一片混沌,反反复复都是刚才所见,听到声音才猛然想起,忙端了药过来,又绞了脸帕帮他擦洗。
擦到胸口的时候,少爷开口:“这都不碍事的。”
三寒呆了呆,才明白过来,眉毛微微拧起。
“一点风寒,刚才发发汗早就没什么了。”
发发汗……
想到什么,三寒低头,只一对耳朵唰地通红。
“……傻瓜。”头顶的人,不轻不重的一句。
抬头看看对方,得到的是“没什么”的表情。
“傻瓜。”
作者有话要说:嗓子沒了……
五
三寒从院子里出来,踫到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蹲在一旁干呕不已的人。
这天气太热,很多人都中了暑。三寒去要来碗水,走过去,轻轻拍着那人的背安抚。
好一阵,终于缓了过来。他把要来的水递过去,细细喂她喝了。
“谢谢。”圆圆的苹果脸依然有点憔悴,比刚才却好了大半。
三寒放下心,点点头要走。
“那个……你是哪个房的?”
三寒不解。
小姑娘笑了笑,脆生生地说:“我叫小茹。”
这是新来的烧火丫头,刚进府不久,家里世代佃农。人生地不熟,跟三寒见了好几次,才总算熟络起来。
三寒去厨房办事的时候,偶尔会看到她,一张苹果脸被烟熏得又红又黑,眼睛黑溜溜的,鼻头上一个圆点,看起来很像人家说的小狗儿,分外得趣可爱。
有会他比划了给她看,被追赶着把脸也涂抹成包公状,两人相视,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寒,张嘴。”
三寒依言,小姑娘手一伸,一块冰凉的东西入口,未待细嚼就已溶化,清爽的甜味沁透舌根,十分美味。
“好吃吧?”
立马点点头。
“再来。”
一试再试,竟像吃不厌似的。
小姑娘揉了揉鼻尖,用很得意的腔调说:“这是胖厨子私藏的甜食呢,平常连老爷他们也不容易吃上的!嘿嘿……”
那这是……
似乎看出对方的疑问,小姑娘用手指把辫子绕着圈玩,眉眼笑得弯弯的:“我这不帮了他一个大忙,他才愿意分给我两块呢。”
两块?那你不就尝不了了。
见对方眉头微皱,小茹摆了摆手:“我可不喜欢吃甜食的!知道你喜欢才要来而已!如果,如果,你喜欢……那就好了。”
声音越说越小,要不是坐得近,最后的尾音几乎都听不清了。
“你……喜欢就好……而且,”姑娘抬起头飞快地在他脸颊旁亲了口,刚感觉到温软的触感便退了开去,“你那边沾了点屑……果然是,很好吃呢……”
三寒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看着姑娘羞赧的神情久久做不出反应。
脸红如血,心跳如鼓。
直看得小姑娘也忍不住戳戳他,笑出声:“你这个呆瓜。”
三寒觉得,好日子也不过如此。
能尽心伺候少爷,偶尔与小茹“对对话”,收到小茹偷偷塞来的胖厨子的私藏甜食,两人手不小心踫到的脸红心跳……和母亲好好地在西院生活下去,不能再求更多了。
“咳咳。”
一旁静候的三寒闻声递上茶盅,那人喝了口,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上前接手,力度轻柔地按摩着,那人放松姿势,长长舒了口气。
“有什么好事么?”
看着闭目养神的少爷,三寒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继续不停手的按压。
“近来看你快活了很多。”
有吗?
“听说你和一个烧火丫头走得很近。”
小茹?少爷怎么……
手中不觉缓下来。
少爷转过头,随意地看了看他:“这没什么,你也快十七了吧?等合适的时候,我向爹帮你讨门婚事也未尝不可。”
三寒眨了眨眼,似乎仍在消化。
少爷已经又闭上眼,拍了拍他的手:“继续吧。”
作者有话要说:做个勤奋好青年^^~
六
姑娘家都爱美,小茹虽然不说,但三寒能在她看见贴身丫环们精致穿戴时的目光隐隐明白到这点。
趁着给少爷跑腿的时候,三寒从首饰摊上挑了顶珠花,翠绿的叶子上绽放着脆嫩的鹅黄小花,一看到就觉得爱不释手。也不知道小茹会不会喜欢,揣在怀里的时候三寒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对方的反应了。
回去时他先绕道去找小茹,行至后院突然被鼎沸人声中关于“大少爷”的字眼止住脚步。
“我说那个……”说的人声音刻意放轻,三寒下意识就走近去。不习惯听人嚼舌,脸上渐渐燥热起来。
“这是真的吗?我说那个丫头……”
“哪个丫头?”
“嗨,这不明摆吗?人家都寻死寻活的……”
“山鸡变凤凰了吧这都……”
“啊,大少爷可是……嘿嘿……”
“咳咳!”老管家的声音掺杂其中,人声显然低了,只听到管家冷硬的声线,“咱们魏府大门大户,养的可不是吃干饭的!还要嚼舌根的麻烦领了工钱另谋高就吧。”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顿时,散的散,留下来的也再不敢怠慢。
三寒听了个云里雾里,这到底是……?
脑海中直觉地闪出那个躁动的午后,那个布满喘息声音的房间……
一只手冷不丁搭上他肩膀。三寒一下蹦起,转过头来看去,俨然是那张看得熟悉的冷冷的脸。
“说吧,怎么回事。”
一到房间落座,少爷先是盯了他好一阵,直看得他心里打鼓,才缓缓开口。
声音还是往常那般,却又有点不同……
就是刚才回来的路上,他也是走在前面一言不发,背影看起来比往常更冷,更不容靠近。
“呵,”抚上额角,“我都忘了,你不会说话。”
三寒张了张口,神色更为困惑。
“人家说,无声狗才能咬死人。看来是不假的。”
三寒不敢稍动,今天的情况,似乎都有点不同寻常。
“那好,”少爷坐进椅子里,也不看他,“我也不追究了。”
三寒还是不能明白,只是直觉需要申辩些什么。刚一伸手,便被少爷打住。
他抬起头:“从明天起,你不再是我身边的人。乱在背后吹风的人,我还用不上。”
西院日久失修,也不知道怎么着,迟迟没有修复的意思。
每到下雨刮风,破屋子只能在风雨中苟延残喘,得过且过。
三寒撑着伞,一脚深一脚浅地,还要仔细着手中好不容易煎来的草药。
母亲又病倒了。似乎是早年落下的病根,每逢风雨天,必然浑身发烫高热不退,严重的时候还会抽搐,嘴里含含糊糊的,发不了声,只是一阵又一阵粗重的喘息。
走进屋里,大半身子都已经湿透。顾不上换衣服,随便擦两下忙把药给母亲送去。清醒的时候并不会亲近他的母亲,这时会受不住痛苦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很用力。指甲抠在肉里,很痛,但却是难得的来自亲人的温暖。
喂了药和稀粥,听着逐渐平复的呼吸,三寒暂时放下心来。把湿衣换下,从柜子里摸出手帕包着的东西,一个,两个……显然还差很多。
这回还能用那些个草药随便对付着,下次呢?病根要断,很难,但是长此以往,母亲遭的罪只会越来越重。
药铺掌柜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长贫难顾,就算再有善心,要长年累月的接济也不是个道理。
但他们,确实是耗不起昂贵的药费。
三寒曾经想过离开。或者不能过得更惬意,但至少不用对着里里外外这诸多人的嘴脸。
嘲讽,谩骂,恶毒的,冰冷的,无情的……
不期然地,他想起那个身影。
纤弱的女子,似乎叫做“小冬”的。
那天少爷的冷言冷语,就如同一个谜,他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才无意从别人口中听说到。
故事很简单。
自恃年轻貌美的女子,费尽心思希望被主人看上,兴许留在身边,做个小妾,再争气点,生个儿子,或许就荣华富贵,再也不用过遭人使唤的生活。
如意算盘打得响,生米也熬成熟饭,一切美梦似乎都会成真。
但她算错了一步。
对方一句“这个丫环是谁?”立马就能把她打下十八层地狱。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
存心传扬出去的谣言,变成不守妇道的铁证;一心想依托的良人,最终也变成镜花水月。
只是一步之遥。
“麻雀要高飞,也要看看自己翅膀够不够硬!”
于是,翅膀不够硬的麻雀,最后在得知老东家要把她卖给巷尾方屠户作填房的时候,一头栽在井里。
所谓自由,究竟会是怎样?
但是,他不能,想也不能再想。
只有在这里,才至少有那么一块地能让他们母子喘息。
即使,这根本也是别人施舍的。
三寒趴在母亲床沿,拉了拉身上的毯子,一只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
虽然他知道,明天母亲醒来,一定会把他甩开。
七
夕阳已经下山,到处都是归家的人。
万家灯火,渐渐连成一片。
三寒拖曳着疲沓的身躯往回走。很累,太累了,除了身体,还有心里。
这天端着最后一点家当去药铺,掌柜的却直接把钱还给他。
“不看了。治不了的。”
三寒不信,走上前,把钱推了推。
掌柜的索性把钱一甩:“你是聋了吗?这么点小钱,还是准备草席比较的好!”
三寒一下子没懂,等明白过来整个人都气得僵了。
对方还是念着:“以前的我就不跟你们算了,就当是做做善事积积阴德。跟你明说吧,你那老不死的要不用灵芝作引人参吊命,绝对活不过明年三月!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