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一僵,这句话,总觉得对方说得别有深意。
“这么,现在店里缺了个人,你帮少爷也与那边接触不少,明日开始到那里做个账面,你认为如何?”
三寒看着那群蚂蚁,拖着长长的队伍,爬到树洞中,渐渐就看不到踪影。
管家也不催促,两人静静站在树下,和风吹过,沙沙作响。
落叶,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三寒抬起头,拢起袖子恭敬地弯了腰。
作者有话要说:累,但很充实^^
十
祥云布行只是魏家产业其中一处,也只是个小分号,本来人马就不多,再加上个半路来的三寒,倒显得有点局促。
都是见惯的面孔,相处下来却没有特别轻松些。一来因为他本身无法言辞,二来他又着实学不来那套人事钻营,原本还因为他是“府里”的人而有点忌惮,几番下来便被人摸得通透,一个不会告状不会迎合不识世故的哑巴,着实没什么可顾虑的。
可是管账本的,本来就是个油水的活儿,却偏偏撞上个如此不懂风情的人,众人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渐渐地便上了脸,出了口。
三寒人再迟钝,也感觉到了别人的不友善,可是,又能说些什么呢?
光是每天的工作就足够他疲累不堪。
本来豆大的字都不曾认识,靠在少爷身边好歹也是学了一点。管帐的关键是心明目利,可是经验也是十分重要,原本掌柜便想提拔一名近亲接任这工作,没想到半途却硬是被三寒抢了彩头,嘴里不说心里也始终硌着刺儿,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点什么。
靠自己摸索,多听多看多记,忙碌起来就像被绷紧了的弦,却再没了其它无谓的心思。
自从那天神不守舍地离去后,那个院子便成为他记忆的禁地,偶尔梦回,都会吓出一身冷汗,然后醒来,再也无法入眠。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对此会作何感想。
也不想知道,那人后来到底如何。
那个人,他的少爷,就好像一个影子般,在他记忆中被刻意模糊了去。
他不愿意去想,回忆,实在太痛。
所以,当那个人真真确确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三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立着,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溅起小小的墨点。
怔忡间,那人的模样越发鲜明起来,就像是长久的雾气渐渐吹散了,露出了乌黑整齐的发,修长挺俊的身姿,一根乌金发簪日照下泛出深邃的光。
“……三寒,三寒……”
“三……寒……”
“三寒!”蓦然惊起,如梦方醒,他耳边依稀还是那晚上低哑的喘息,眨了眨眼,迟缓的步子才走上前去,被掌柜的狠狠剜了眼。
那人并不着意看他,让随身带着的小厮递上账本与他的对过一遍,又问了掌柜店里一些生意,便往下一处目的地而去。
“咦,不是听说你从前是大少爷身边的贴身小厮吗?他怎么好像……”一人按捺不住好奇,靠过来悄声问道。
三寒不作回应,那人又不死心地问了两三遍,才不屑地“切”了声,与其它人小声嘀咕起来。
“……我就说嘛……”
“果然是假的……”
“假的还那么嚣张……”
“就是……”
假的,都是假的。
三寒拿起笔,细细地记帐,小心地核对,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都是假的。
为什么,他还要当真呢?
十一
这是月里最末一日,大家都忙翻了天,一直折腾到了掌灯时分才放人。
三寒回去的时候手脚都不稳了,先去厨房拿了饭食,穿过回廊的时候,累得实在没有办法,就挨在假山旁歇了歇脚。
一停歇下来,眼皮都凑热闹地打起架,他原想就眯一会,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回到屋里,母亲正坐在桌边喝着稀粥。
他抹了把脸,总算清醒过来,却寻思着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又是怎样回的屋。
问母亲,自然是没有回答的。
肚子也早就“咕咕”抗议了,他过去抓起馍馍,再顾不上什么埋头就往嘴里塞。
抬头的时候,正见母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待二人目光接上,又淡淡转开视线。
布行的第一个月,总算过去了。
算不上什么进步神速,却也着实摸出了些门路来。
少犯错,自然怨言冷嘲也少了些。
这个应该是好的开始。
三寒偶尔想,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十年,赚点钱,然后去求老爷把契约赎回,就能带着母亲离开。
如此,就再好不过。
“三寒,过来搬货。”店里的买办招呼着,当下人手不够,进货时候自然也是要大伙儿合力帮忙的了。
三寒原本也是做惯体力活儿的人,也不推托,三下五除二就把好几车布给卸好。
买办手下的工人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表示赞许:“小伙子不错嘛,做事麻利也不挑三拣四,看来也不是托了大少的照荫才在这里当个绣花枕头的啊。”
三寒脸色一白,对方也似乎意识到话说过头了,连连摆手,老脸挤出点难看的笑:“嘿,看我这臭嘴说的,小伙子你可别见怪……”
三寒自然知道,大家都是如何看的。
“托了大少的照荫”,怕也是说得体面了。
究竟是背后做了什么动作,才从一个不文一名的人人避之则吉的哑巴出了头,拉上大少爷当靠山,而这管帐的一出,唱的又是什么……自己能想到的,难保别人想不到。
而且,大少爷的态度,也很是奇怪。
他不想听,不想看,自以为就听不到,看不到。
可是……
惟有苦笑。
“三寒!小心!”一声大喝,还没反应过来,黑影便从头而至……
天亮了。
光线刺眼得让他想抬手去挡,却被按下:“别动。”
这把声音……
他立马僵住,不敢稍动。
“你右手伤了,”那人顿了顿,又说,“头也被货物砸到,不过都不碍事,休养一段时日就会好。”
三寒回想起昏过去前的景象,明白过来。微眯着眼,窗外日光透进,竟是日将西沉。
那人的手按在他手上并没放开,轻轻地摩挲着,犹如安抚。他想缩开,却未敢动作。
“你总是这么不小心。端茶会泼翻烫伤自己,磨墨会溅得到处都是……不过握笔,倒是长进了许多。”
那人就坐在旁边,语气仍是淡淡,三寒意识到,他说的是在店里见到自己的那次。
“近期内再不能用力了。”似乎是叹息。
三寒低垂着眼,不敢抬头,他已经认出了这处所在,这床,这人,太多太多不应该的重合在一起。
温热的手却举起,隔空放在他头上,似乎要抚上被包扎好的地方,又似乎在描画些什么。三寒里马闭上眼,被手掌阻隔了光线,就如同整个人被笼罩在掌心中,无法逃脱。
“……你,在怕?”那人的气息更近了,挑弄着他的皮肤。不敢点头或是摇头——其实就连一个动作,他都无法连贯做出。
在这个人面前,他只有怕。
被踫到的地方,这才真正痛起来。
钻心地痛,就好像之前那一夜。
因为痛,他不由自主咬住自己的唇。
却再次被阻拦。
柔软的唇瓣贴了上去,不带一丝情欲,却把他彻底地惊起。
双眼终于睁开,却只见到自己。
惊惶,失措。
被锁在对方的眼底。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一推搡,竟把对方推开了几步。
翻身,起床,破门而出。
一直回到小屋,他才总算安定下来。
只有失速的心跳记住了方才的荒唐。
母亲在缝补旧衣,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并不因为包扎而惊讶,目光落在他脚上。
三寒低头看,光裸的脚上,早就沾满泥巴。
十二
在屋里养了几日,替母亲诊病的黄大夫来了趟,顺便帮三寒看过,着实只是小伤,只是头上的伤口太长,愈合了也难免会留疤。
掌柜那边也放了话,让他好好休息,待完全康复才上工。
回去的时候,布行的人对他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
说不上很明显的区别,只是多了点嘘寒问暖,管帐外的活儿也不怎么让他参与了。
隐隐地,有点讨好的味儿。
三寒原本就无话,这下却更沉默。
之前晚上下了大雨,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有点头重脚轻的,也不多理会,到了午饭时候却变成了低烧。
把掌柜忧虑的神色看在眼里,三寒只是默默吃了饭,回去继续把账本记好。掌柜走过来,不由分说地让他休假半天。
回去的时候,母亲却不在。他没多想倒头便睡,不消片刻就入了梦。
他梦见自己变回更小的时候,趴在半壁坍塌的墙上,看着蚂蚁搬家,看了一整天。
黄昏的时候,母亲喊他回去吃饭,然后两人在院子里吃井里凉透的西瓜,看天上点点繁星,在和风中沉沉睡去。
母亲能说话了,会给他唱好听的歌,抱他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发和脸。
手很温暖,很厚实,像是能把他整个抱住,让他安心地睡,然后醒来,又会是另一天……
手,轻轻抚摸在头发上,太舒服,也太真实了。
而这个举动,母亲从未对他做过,除了在梦中。
三寒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
“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那人摸在他额头上,掌心很暖,明明也是发热的身体,却觉得很是舒服。
但他还是偏过头去,避开那只让他梦中奢望过的手。
一阵沉默。
那人声音很低,似乎有种出乎他年龄的低沉:“你还是和那个小茹在一起?”
太突兀的一句,三寒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觉得奇怪。
小茹,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对方真挚的关心,他却觉得心里有愧,渐渐就疏远开,而女孩脸上难掩的受伤神情他却无法补救。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你还是想着她吧?”很轻很轻,却足够让他听到。
“珠花很漂亮,很适合她。”
三寒总算回过头,瞪大了眼睛,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地,把玩着手上廉价的小玩意。
翠艳欲滴的绿色,衬托着嫩黄的花蕊,犹如女孩温煦而羞腆的笑。
他霍地起身,伸了手去夺,却被人一把制住。手劲不重,他却一时无法挣脱。
那人跪坐在他床铺边,现下更是整个人覆在了上头,眼睛黑得发亮,其中的意思他却看不懂。
他开了口,只是说:“不想放手,可能也太晚了。”
不明白究竟是何意,他只是想先从对方身下解脱开,不断地挣动,耳畔的喘息却越来越重。
终于,熟悉的唇衔住了他的耳垂。
脑中似乎闪过万丈霞光,浑身一震,扭动得更剧烈。
喉咙中,始终冲不开的嘶号,拼命的后果只是如破风箱般的残音。
手,从衣襟领口摸索进去,从锁骨一路而下。
腰带,在纠缠间也已有松动,越发紧贴的身躯让对方的高热传了过来。
不能……绝对不能……
对方咬着他的下巴,不住逗弄,如同情人般的调情。
放开……放开……放开!
门,不知道何时推开,直到瓷碗“咣啷”一响,屋里高涨的热度才被倏然打破。
看着立在门口不知看到多少的妇人,三寒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处着力,对方仍然压在他身上,也没有阻止。
两人就像被定住了,直至门再次发出响声。
就在眼前,徐徐关上。
作者有话要说:母亲节快乐~!!!
十三
囧……昨天贴的时候忘了这么一段……orz
“你没有送出,我帮你送。”
“她已经被许配给了柳叶胡同的张家二子,这个,就当是你送的贺礼吧。”
那人走时,似乎这般说道。
三寒只是睁着眼,看着对方嘴唇翕动,却一点都听不到。
母亲最后的眼神,三寒看不清。
随着“吱呀”一声,化作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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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寒。”脚步顿住,声音从后由远而近,熟悉的俏皮语气。
叹了口气,缓缓转身。
女子走到近前,略略抬头看着他,笑:“我就知道是你。”
无言,甚至连该做什么表情都不知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到底不是卖身进府的丫环,从今别后,怕是再没有如此相见的时日了吧?
“那人,我也见过的……性子很温和,看来也是不错的……”小姑娘绞动双手,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虚点着,发丝顽皮地绕到眼前,三寒习惯地伸手去,把它别到耳后。
松开手,却对上一双盈满水气的眼眸,不觉一顿。
攫住对方来不及收回的手,声音不知何时哽咽起来:“如果,如果,我说,让你带我走……”
眼里,是哀戚,是不愿,更是期盼,不甘。
你,还能期盼什么呢……
不愿,又待如何……
自知失礼,收回手,像是羞怯起来般,红着脸,红着耳,红着眼:“呆瓜……我逗你玩儿呢。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这般玩了。所以……我要记住你。”
“……”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捉过三寒的手,塞进去:“这是从胖厨子那里讨来的,他知道我要走了,再不情愿也不能藏私,嘿嘿,我就老实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他的脸都绿了呢……”
搁在对方掌心,却不松手,反而是就着姿势把小包裹打了开来,露出里面一颗颗精致可爱的糖果,拈起一个快速得像是咽苦药似的放进嘴里,然后吐了吐舌:“好甜。”又拈了颗,塞到对方唇边,“你也吃。”
三寒张开口,顺从地吃下。
柔软的指腹划过嘴唇、脸颊,小茹把包裹小心弄好,似乎寻思了下,又说:“你也给我一个回礼才够意思吧?”
三寒怔忡地抬头,小姑娘摊开掌心,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珠花。
小小的,颜色很鲜,一看就是便宜货。
“我很喜欢,一直舍不得……你替我戴上吧?”
不是要求,只是请求。
默默地接过,戴上。
脆嫩的色泽衬上乌黑的秀发,果然十分可爱。
女孩儿的眼眨了眨,如同露珠般的晶莹水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细看,她抬头,依旧笑:“怎么?是不是很配?好看吗?”
点点头。
“我就知道……”声音低了去,像是忽地惊醒般,“啊,我要回去了,翠竹还让我去帮忙呢。”
她背着手,面向三寒一步一退,顽皮地皱着鼻子。
“明天,天气会很好吧?”
点头。
“或许,还会有风,穿那么厚的衣服,闷都闷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