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牧秦

浮生梦 01 BE慎入

连年乾旱，作物欠收，西姚发生百年来最严重的大饥荒，斗米万钱，即使富贵之家也只有稀粥拌蚕豆可食，受害最深的当属社会下层之贫民，所谓「饥不择食」，人在极度饥饿之下，就算树皮草根也是人间美味。

「真糟糕，已经没有草根可以挖了。」

骆远看着脚下被翻挖过的土地，推测不久前有另一批难民经过，如蝗虫般把野果野蔬树皮草根野花和深埋地下的植物块茎啃食得一乾二净，半株可食用的植物都没留下。

「哥哥，我好饿……」

年仅八岁的小男孩无力地蹲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

严重饥荒引发暴动，不得已之下他们跟随父母离开家乡，加入其他难民的行列，徒步往北而行，听说西姚北方，也就是国都所在的城市没有饥荒，在数十万难民的眼中，那是沙漠里唯一的绿洲，磁石般吸引着他们，不惜千里跋涉只为抓住一线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只是这一路走来，那份微渺的希望逐渐转变成绝望。

他们的父母被争夺食物的暴民打死了，如今只剩年幼的两人相依为命，骆远一肩挑起照顾弟弟的责任，虽然只是个九岁的男孩，却已经早熟得像十八岁的青年。

「小悠走不动了吗？」骆远也跟着蹲下来，背朝着弟弟，「来，哥哥背你。」

在找到安全的落脚处过夜之前他们不能停下来，万一遇上失去理智的暴民，弱小的两人根本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哥哥总是把食物让给他，自己饿肚子，瘦成皮包骨，却没有怪他拖累他，还处处为他着想，骆悠心里好难过。

「我不累，哥哥，我们继续走吧。」他摇摇晃晃站起来，饿得脑袋发晕，但仍是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

骆远知道他在逞强，十分担心，「真的没问题吗？」

「嗯，小悠还走得动，不会有问题的。」

牵着弟弟骨瘦如柴的手，骆远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下一个城镇或村庄就在前方不远，就算没有食物，至少也要找到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

现在的骆远最害怕的不是饿肚子，而是比饥荒更可怕的暴民。

爹娘惨死的教训让他警觉到，加入难民潮是件非常危险的举动，陷入绝望无助的人们容易失去理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因此骆远带着弟弟远离其他难民，继续朝着北方前进。

傍晚之前，他们顺利找到一座村庄，跟之前经过的每个村子一样，这座村庄的难民都离开了，大街上静悄悄空荡荡宛如鬼域。

他们逐一搜索房舍，把每一户人家的厨房都搜了个遍，一无所获，倒是在荒废的鸡舍里找到半袋饲料。

「太好了，省着吃的话够我们吃上两天了。」

饲料是大豆混和糠麸，直接吃又乾又硬，但此时的他们也顾不上品味了，一人抓了一把放进嘴里大嚼，还差点噎着。

吃了个半饱，肚子不再饿得难受，解决民生问题之後两人都觉得又累又困，於是随意挑了一间房舍过夜。

两个男孩互相依偎着，睡同一张床盖同一条被子，骆悠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骆远却是半梦半醒，睡得极不安稳，到了下半夜，他突然睁开眼睛醒过来。

骆悠还在睡，月光自窗外投射进来，照亮他清秀的小脸，昏暗的房间非常安静，静得能够听见屋外的声音。

有人在说话！

骆远悄悄溜下床，穿上鞋子，轻手轻脚走到屋外，循着谈话声走向白天他和弟弟曾经去过的鸡舍，声音似乎从鸡舍後方传来，他沿着外墙绕到鸡舍後方，待看清眼前景象，呼吸顿时停止。

鸡舍後方是一道篱笆，篱笆外面原来还有另一户人家，就在屋前的空地上，一群男子围着火堆取暖，以人骨当作柴禾所燃起的火堆上架着一只大铁锅，热气蒸腾香味四溢，其中一人拿着勺子搅拌了一下，捞起锅内的某物，骆远清楚地看见了，那是半截手掌，人类的手掌。

「该是熟了吧？」

有人提议：「老头子的肉或许应该煮烂一点。」

另一人闻着香味，垂涎道：「试吃看看不就得了，我先来吧。」

骆远在那个人张口咬下手掌之前就离开现场，他的胃部一阵翻搅，忍着极欲作呕的不适，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小屋，摇醒弟弟。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动作快。」

骆悠迷迷糊糊搞不清楚怎麽回事，还在揉着惺忪睡眼时骆远已经帮他穿好鞋子，一手拎着饲料袋一手牵着他，仓惶逃离这座骇人的村庄。

骆远开始怀疑，这座村子里的难民究竟是离开了，还是被同类吃掉了？

浮生梦 02 BE慎入

大饥荒总是夺走无数条人命，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民百姓境况之惨烈令人难以想像，在饥荒中，饿死的只有少部分，死亡数字所显示出来的真相是，那些死去的人们都填了其他人的肚子。

人类相食，甚至易子而食，骇人听闻的景象是大动乱发生的前兆，朝廷若是无力账济难民，则必须向邻近国家请求援助，否则灾难扩大，後果不堪设想。

骆远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幕可怕的景象，他变得敏感而多疑，时常在夜里惊醒，因为恶梦而吓出一身冷汗，他没有告诉骆悠自己看到了什麽，他想保有骆悠的善良天真，不希望单纯的弟弟跟他一样对人性彻底失望。

「千万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不要跟陌生人交谈，连靠近都不可以。」

每天他都不厌其烦地叮咛好几次，就怕弟弟没把他的交代听进去。

老弱病幼是最先被吃食的对象，即使是人类也逃不过自然界弱肉强食的定律，骆远很害怕，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唯一的亲人，骆悠是支持他继续前进的动力，若是失去了他，他的人生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哥哥，还要走多久才会到呢？」

每天不停地走，从白天走到夜晚，小骆悠累了倦了，想念爹娘和家乡。

骆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连他们是不是走在前往国都的方向都不清楚，前方路途遥远，未来渺茫，骆远即使心智早熟，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他所遭遇的困境已经大大超过他的能力能够应付的范围，是他的坚忍勇敢帮助他撑到现在，能再撑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悠，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坚强，好好活下去。」

在小男孩的心里，骆远就是他的依靠，他的全部，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认为会有和哥哥分开的一日，就算真有那麽一天，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後的事，谁也无法预料。

就好比骆远怎麽也料想不到，他都已经这麽小心了，却还是遇上一群为了食物起争执的暴民，所谓的食物是一对母女，被五花大绑靠在一起无助地发抖。

僧多粥少，食物根本不够填饱十几名大男人的肚子，尤其各地陆续发生人类相食的惨况，那些衰老病弱年幼的「食物」也愈来愈少，有些地方连壮年男子都遭到杀害下锅的命运。

食物不足的情况再继续下去，连暴民们都要开始自相残杀了。

骆远还没来得及拉着弟弟离开，眼尖的暴民发现他们，像豺狼发现猎物一样双眼发亮，「还有两个落单的小鬼，抓住他们！」

这是一场恶梦，即使在多年以後回想起来，仍然教他背脊发凉。

「跑，小悠，快跑！」

骆悠很听话，拚了命地往前跑，不敢回头看哥哥是否跟上来，他必须专心一意在逃跑这件事情上头，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分心，就会被可怕的暴民抓住。

骆远跑在弟弟後面，尽管他的速度比较快，但他必须让弟弟跑在前头，如果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逃脱，那个人必须是骆悠。

小孩子的脚程不如大人，骆远很快被追上，粗鲁地扯住头发，他痛喊出声，眼里迸出泪水，骆悠听到哥哥的叫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哥哥！」

一道闪电撕裂乌云密布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教猎人与猎物都愣在原地。

有多久……没听过打雷的声音了？

一双双眼睛充满期盼地望向天空，豆大雨点回应着众生的期待，一滴两滴三滴……倾盆大雨当头浇下，熄灭了兽性，人人被淋成落汤鸡，却不急着躲雨，而是跪在泥泞里张开双臂，迎接三年未见的雨神降临。

旱象一旦解除，作物能够顺利生长，人们便不再为饥荒所苦，无怪乎众人都要乐疯了，甚至在大雨中跳起舞来。

骆远呆呆地任由自己淋得一身湿，连何时被放开也没有察觉。

往後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想，如果这场雨早个一年下，他们的命运是不是就会不一样？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弟弟不会跟他分散，而他也不会遇到那个人……

惊人的大雨狂泻而下，眨眼间地上便积了水，而且水位逐渐增高，但是所有人都沈浸在大雨的喜悦里，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在什麽地方。

又一道闪电划过昏暗的天空，巨雷声惊醒乐昏头的众人，这才看见水位居然已经到小腿了，抬眼看去，惊见原本空旷的野地出现一条浅河蜿蜒，而水位正以惊人的速度上升。

「天哪，这里是河床，乾涸的河床，地势低漥，难怪雨水全往这儿汇集……」

众人急忙涉水上岸，各自寻找避雨的地方去了，只剩下骆远着急寻找弟弟的身影，蒙蒙大雨中，骆悠站在河中央一脸无措，离自己至少有三丈远，他努力涉水走向他，雨实在太大，他必须不停地抹去脸上的雨水才能看清前方景物，「小悠──」他朝弟弟喊道：「别怕，哥哥就来了。」

骆悠鼓起勇气涉水走向哥哥，他两脚抖个不停，移动缓慢，害怕地朝骆远伸出手，「哥哥……」

雨势没有减弱的迹象，加上上游暴涨的河水在此时顺流而下，水位上升迅速，两个男孩个头矮小，不一会儿胸部已经淹没在水中了。

骆远同样朝弟弟伸出手，只差一点就抓住他了，只差一点……

「啊！」十指交握的刹那，骆悠脚底一滑，跌倒的同时把骆远也一起拉进河水里，强劲的水流将他们冲往下游，两个不愔水性的男孩在水里惊恐尖叫，挣扎扑腾，载浮载沈一段时间後，完全被河水吞没。

浮生梦 03 BE慎入

再睁开眼，是在一辆移动的马车上。

骆远怔怔望着车顶，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活着，那小悠呢？

猛然坐起，却见马车里除了自己，就只有一名撑着手肘打瞌睡的丫鬟，他心急地摇她，「小悠呢，小悠在哪里？」

丫鬟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应道：「啥，什麽有没有啊？」

「小悠在哪里，就是跟我在一起的孩子，我的弟弟，他在哪里？」

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懒腰，丫鬟完全清醒过来，疑惑。

「我们在河边只发现你，没有另一个孩子啊。」

骆远木石般呆住，一颗心直往下沈，往下沈，沈入不见天日的无底洞。

「小悠……小悠……」他全身颤抖，不敢相信，弟弟竟然在他的保护下出事，「小悠──」他暴出一声大吼，跌跌撞撞冲出行进中的马车，当场摔得灰头土脸。

车队被迫停下来，耳边传来各种声音，有吆喝有斥骂有疑问，但他充耳未闻，不顾疼痛爬起来，一心一意只想回到河边寻找宝贝弟弟。

但是有一股力量扯住他，将他往後拉，他发疯似的拳打脚踢，双目赤红，一声一声喊着骆悠的名字，浑然未觉眼泪流下来，湿了衣襟。

如果这是一场梦，快让他清醒吧。

「可怜的孩子……」

有一双温暖的手抓住挥舞的拳头，骆远抬起泪眼模糊的双眼，看见一张慈祥的，布满风霜与皱纹的脸。

「失去亲人的你一定非常痛苦，大声地哭出来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双温柔的手臂圈住他，轻轻拥他在怀中，让他想起了娘亲的怀抱。

「啊──」

他埋首在妇人胸前，用尽生命的力气哭得声嘶力竭，这是他最後一次在人前示弱，从此以後，不管面对什麽磨难，骆远再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骆远听人说起才知道，那位慈祥的妇人是保定府总督独生女的奶娘，就是她发现他倒在河边并抱他回来救治的，可说是他的救命恩人。

保定府总督？光看车队的阵容就知道那一定是很大的官，除了总督一家，随行的还有众多侍候的奴仆和保护总督的大批护卫，可是既然是很大的官，为什麽没有对难民伸出援手，而是举家北上避难？

「我们总督最现实了，难民那麽多哪里救得完，当然是先保住性命再说。」负责照顾他的丫鬟姐姐在私底下说主子的坏话，还叮嘱他不准泄漏。

「要是传到总督耳里，那可就吃不完兜着走罗。」

她是白操心了，在这没人认识他的陌生车队里，他能跟谁说去？

下人们对李总督的评价虽然不高，却很照顾他的女儿，骆远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中途休息吃乾粮的时候，小手递来热腾腾的一碗肉汤。

「给你，奶娘说生病要吃热食才会好哦。」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儿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眼里充满对他的好奇。

骆远呆呆接过肉汤，莫名其妙地，他脸红了。

小女孩偏着头，天真地问：「你叫什麽名字呢？」

男孩喉咙发乾，咳了一下，「骆、骆远。」

「骆哥哥，你可以叫我嬛儿哦。」小女孩主动在他身旁坐下来，似乎对他颇有好感，「你愿意跟我作朋友吗？」

女孩眨着动人的大眼睛，充满期待望着他，她靠得很近，近到骆远能够细数那纤长卷翘的可爱睫毛，能够闻到令人心猿意马的淡雅花香，骆远的心脏不受控制狂跳，热潮不只袭上双颊，还一路漫延到耳根。

最後他们成了朋友，一辈子都是朋友。

李嬛，李总督的独生女，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没有结果的初恋。

骆远一路随车队北上到达西姚国都，这座繁荣的大城多多少少受到旱灾与饥荒的影响萧条许多，即使旱象解除，短期内也无法再度恢复以往的热闹景况。

李总督在城里有一间别苑，此时倒是派上用场，别苑的规模不输总督府，骆远是头一次见到这麽大的房子，光是一座池子就有家乡的小木屋三倍大，池子本来因为乾旱已经乾涸见底，最近下了几场大雨又把它给填满了。

难以想像这座别苑的用途只是提供李总督北上进宫面圣的临时住所，一年之中有十个月的时间都是闲置的。

「等饥荒与暴民的问题改善之後，我们就要再度南下回到总督府，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未来的你要何去何从。」

奶娘出於善意提醒他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虽然是个九岁的孩子，但是长久相处下来发现他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而且上过学堂，不只识字还懂诗呢，这麽聪明的孩子应该有更好的出路，而不是在别苑里帮忙打杂，埋没天份。

骆远坚信骆悠没有死，会在另一个地方好好活下去，所以他要赚钱，等他赚很多很多钱之後，他要请很多很多人帮他寻找失散的弟弟，等他和弟弟团圆了，他就可以用赚来的钱让弟弟过最好的生活。

浮生梦 04 BE慎入

但是骆远舍不得离开小女孩身边，他喜欢她的依赖，喜欢她害羞甜美的笑容，喜欢她拉着他的手，一口一声「骆哥哥」。

骆远从没有这麽喜欢过一个人，他能够清楚分辨，这份感情和喜欢自己的弟弟是不一样的，喜欢弟弟可以大声说出来，但是喜欢李嬛却是隐晦难言，这份说不出的情感只能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能被任何人窥见。

男孩和女孩时常形影不离，过於亲密引起李总督的注意，奶娘救回来的男孩身分不明，从言行举止推测应该是个普通百姓的孩子，既然只是个普通百姓的孩子，那就必须防着他，不能让他跟嬛儿太过接近。

他们现在年纪还小，如果不加以阻止，等到十年後长大了，青梅竹马的少男少女彼此心生爱慕，长久的友谊变成爱情，到时候要阻止就来不及了。

李总督叫来总管。

「听说那个叫骆远的小子识字，你明儿个打发他去八皇子府，跟府里的人说是要当书僮的，记得把他打理得整齐些，别让皇子府的人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