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梦——牧秦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刺进心里，无弦忍着脾气，妥协。

「好，我去，但你要把小石头还给我。」

韩敔一扬眉，这小子敢跟他谈条件？

「可以。」

韩敔一反常态爽快答应反而教无弦迟疑，不相信他有这麽大方。

但是除了相信韩敔，他别无选择。

建武将军和韩敔差不多年纪，体格魁梧，相貌粗犷，满脸虬髯大胡，一看就是个大老粗，要真正地相处过才知道他这个人胆大心细、谈吐有物、冷静自持，并非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鲁莽武夫。

韩敔和无弦受到最热情的招待，建武将军心仪李嬛已久，是韩敔居中牵线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娶得美娇娘，他当然欢迎他们来参加婚礼。

韩敔下这步棋可谓高明，一来可以彻底让无弦死了心，让这一对有情人不再藕断丝连纠缠不清，二来可以藉此拉拢手握十万大军兵权的建武将军，让将军欠下他一个人情，此计一石二鸟，从中获利最多的人便是韩敔。

拜堂时，无弦站在最不显眼的角落，看着身穿美丽嫁衣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心头不禁隐隐泛疼。

她似乎瘦了。

喜宴上，无弦埋头喝酒，一杯接一杯下肚，伤心？难过？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韩敔按住他持杯的手，难得体贴地说：「我们回家喝，要喝多少随你，醉了也不必担心在人前出糗。」

无弦没有异议，默默跟着他回到自己的丞相府。

花前月下，小亭里伤心的失意人没了平时的温文和善，斯文脸庞罩上忧郁的阴影，烈酒毫无节制猛灌，一壶又一壶，韩敔由着他喝，悲伤情绪必须适时发泄，他可不想他闷在心里闷出病来。

也不知道无弦到底喝下多少酒，当他醉得一塌糊涂时，是韩敔抱他回房，服侍他脱衣就寝。

炙热的薄唇印上对方的柔软，舌尖撬开贝齿探入口中，品嚐烈酒的馀香，醉得迷迷糊糊的青年下意识回吻他，低声喊出的并不是韩敔的名字。

「嬛儿……」

韩敔懊恼退开，手指却仍留恋地轻抚他饱满的嘴唇。

他相信总有一天，无弦会彻底忘了那个女人。

「你是我的人，只要你顺服於我，我也会对你好……」

韩敔彻夜照顾醉酒的青年，直到天亮才悄悄离去。

失魂落魄地醉了好几天，无弦好不容易开始振作，生活逐渐回复正常的轨道，对於李嬛的感情他需要时间来慢慢沈淀遗忘，执着於一场没有结果的恋情太傻，不是他的作风。

再说现在的他光是应付韩敔毫无节制的需求就已经备感吃力，哪里有多馀的心思去怀念不幸早夭的爱情。

韩敔精力旺盛，需索无度，时常半夜潜进丞相府找他「办事」，也不管他累不累有没有心情，霸道的男人一把抱住他就开始扯衣带，直到在床上滚了好几回韩敔才肯放开他，心满意足离开丞相府，这时候天都快亮了。

无弦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因为长期练武造就一身结实的肌肉，抱起来肯定没有女人舒服，而他倔强的性子不懂软言细语承欢献媚，总是被动躺着让韩敔自己来，无弦认为自己在床上很无趣，但是韩敔似乎乐此不疲。

浮生梦 018

在某个深夜里，激情过後，一向沈默的无弦突然开口。

「你什麽时候要把小石头还给我？」

无弦看见男人眉心皱了起来，面露不悦。

「哼，我还以为你把这件事忘了。」

「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韩敔瞪着他，深呼吸压下妒火。

「今天没带来，明天陪我去游湖，我把小石头还给你。」

「好，明天我一定奉陪。」

游湖这件事其实韩敔已经邀过他好几次，但是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现在竟然答应得如此爽快，韩敔非常恼火。

「小石头是那个女人送给你的吧？」所以他才千方百计想要回去。

无弦没答话，但是韩敔看他脸上不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很好，我会让你把石头拿回去那才有鬼！

隔日，无弦依约陪他搭乘画舫游湖，当船驶向湖心时，韩敔命人抬出一只大木箱，在他面前打开。

「挑一个。」他说。

各种精心雕琢的美丽宝石在他眼前散发璀灿迷人的光芒，蓝的紫的红的绿的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无弦淡淡瞥了珠宝一眼，丝毫不为所动。

「我的小石头呢？」

「这里随便一块宝石都比那颗石头值钱。」韩敔可不认为自己食言，反正他也没说要还给他的是哪一颗石头。

无弦的眼神变冷，声音低了几分，「我的小石头呢？」

韩敔终於被他的固执惹火，任性脾气被挑了起来，没有多作考虑就突然掏出小锦囊，泄忿似的朝湖心丢去，整个动作只在刹那间，当无弦意识到他做了什麽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了。

他傻傻愣在当场，面对韩敔的冷笑，就像心里未愈的伤口被硬生生扯开，不只鲜血淋漓而且血肉模糊，痛苦不堪。

自从与弟弟失散之後，他就发誓再也不掉一滴眼泪，即使被一个男人强暴，即使被喂下毒药，即使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嫁给别的男人，他都没有哭。

所以今天也不例外，他绝对不会哭，不会在他憎恨的男人面前示弱。

眼里浮上泪光，他很快地拭去，一脸平静。

韩敔的表情僵住，张扬的冷笑收敛，只因为对方眼角的一点闪烁告诉他，这次他是真的伤透他的心。

「弦，我……」他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麽。

无弦转身，声音平稳地开口：「我要下船。」

总是霸道强人所难的韩敔这次没有为难他，立刻命令船夫调头。

画舫一靠岸无弦就直接跳下船，连说声再见也没有，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韩敔非常懊恼自己的一时冲动，他的自制力在无弦面前是越来越不管用了。

无弦这回不晓得要气他多久，他有好一阵子不能到丞相府找他了，唉……

韩敔倚着船边护栏望着青年渐去渐远的身影，嘴角勾起笑痕。

经过刚才的小插曲，韩敔发现自己似乎更爱他了。

换作是其他人，巴结他都来不及，谁敢像无弦一样给他脸色看，还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自行离开？

他就是爱他的正直与坚强，爱他的无伪与勇敢，世上如果没有无弦这个人，只怕他的人生会很无趣。

「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无弦，只要解药还在我手里，你就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每一年剧毒发作的时候，无弦总是准时出现在韩敔面前，伸手讨解药。

而韩敔也不罗嗦，爽快地把解药给他，从不为难。

他们是皇子与丞相，是主人与下属，是野心勃勃的谋略者与被迫顺从的棋子，仅管多年来他们始终维持着肉体关系，韩敔要，无弦就给，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毫无进展，无弦实际上是恨他的，又怎麽可能对他产生情愫？只有韩敔一头热的爱情永远不会有结果。

无弦认为自己能有现在的权势地位都是拜韩敔所赐，既然韩敔向他讨债了，能还多少算多少，在他达成心愿之前，这段不正常的关系还会继续下去。

韩敔从来不晓得无弦有着这样的心思，他是因为喜欢他才要他，绝不是像无弦所以为的是拿他的肉体来补偿他在他身上所下的功夫。

韩敔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只能拥有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这是他的失算。

无弦每增长一岁就更为内敛，心智更加成熟，逐渐摆脱轻浮毛躁的年纪，待人处事可靠稳重，当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个丰神如玉俊雅贵气的美男子了。

不知多少姑娘家将芳心系在他身上，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弦不近女色，同时婉拒了所有上门提亲的媒人，他并非因为韩敔的威胁才拖延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他的心里已经有重要的人了。

浮生梦 019

李嬛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有缘无份，无弦把她的一切埋藏在心底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独处的时候能够慢慢回想，黯然神伤。

失去李嬛之後，找到骆悠成为他最重要的人生目标，现在的他是为弟弟而活，只要能够找到他，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大齐？」

「是的，就在大齐南方靠海的云霞村这个地方，有个和骆悠同年纪同姓名的男子，非常有可能就是丞相要找的人。」

他六年前派出不少人寻找骆悠的下落，投入庞大的人力与金钱，如今终於传回一条线索，一丝希望，就在远方的国度里。

隔日，无弦在朝堂之上主动提出由自己带领进贡车队出使大齐的要求，丞相亲自出使大齐前所未有史无前例，众人皆出声反对，然而无弦立场坚定，比磐石还难以动摇，甚至不惜辞去丞相职位，他的坚持虽然引起众多猜测，但谁也猜不到真正的原因，唯一的真相只有无弦和韩敔知情。

皇帝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准他出使大齐。

弟弟若是还活着，今年应该二十三岁了吧。

抱持着期待急切又害怕是一场空的心情，无弦在一个月後从西姚国都出发，率领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前往大齐朝贡。

云霞村离西姚与大齐交界的边境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当年骆悠和他失散之後，的确很有可能被好心人所救，辗转来到云霞村定居。

无弦反覆想着第一次见到弟弟要对他说什麽？他们是否能顺利认出彼此？但如果消息有误，住在云霞村的骆悠并不是他要找的骆悠呢？

他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受得住这种打击，弟弟失踪十五年了，而他在六年前才开始派人寻找他，就算有蛛丝马迹可循也随着时间消失了。

无弦只能无助地祈祷，希望这条线索是真的。

然而最後他还是失望了。

千里迢迢来到大齐的云霞村，找到骆悠居住的小屋，却发现已经成了废墟。

打听之下才知道，骆悠已经离开将近半年，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消息传递耗时费力，远不及世事变化的脚步，距离遥远的阻隔使他错过与弟弟重逢的机会，如今只能重头开始，重新追寻。

离开云霞村之後，无弦很快从失落中恢复过来，他还有任务要办，不能因为私事影响正事。

车队继续朝着大齐皇城前进，一路上无弦看到了大齐的强盛与富饶，绝佳的地理环境造就它农业、水利、交通、海运无一不发达的优势，也间接带动商业的发展，经济蓬勃，放眼天下竟找不到一个能与大齐匹敌的国家，无弦既赞叹又心惊。

有能力统治大齐的帝王绝非泛泛之辈，齐律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

无弦怀抱着敬畏的心情来到大齐皇城，尚未晋见皇帝齐律就听到安王爷的流言满天飞，内容竟是那个叫齐锋的男人娶了第二十个小妾！

别人的家务事他不予置评，何况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富贵人家娶十来个小妾的大有人在，皇室子弟变本加厉也就不奇怪了。

车队下榻在驿馆，众人休息了一夜，养足精神一扫赶路的疲惫辛劳，由无弦指挥众人抬着贡品前往皇宫晋见大齐皇帝。

令无弦意外的是，齐律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年轻，询问内侍才知道，大齐皇帝竟然只比韩敔大一岁而已。

难怪韩敔野心勃勃觊觎皇位，原来已经事有先例。

齐律这个人跟韩敔十分相像，深思熟虑心机深沈，笑意从来没有到达眼里，行事果决，手段冷酷，唯一不同的是，齐律很重情义，而韩敔……是个没有心的人。

完成进贡任务，又接受齐律的招待在城里多住了几天，无弦想回西姚了。

此行没有如愿找到骆悠，无弦也没了心情再待下去，向大齐皇帝辞别後，他率领车队整装出发，循着原来的路线回西姚。

出城的时候，却遇到一点小麻烦。

城门口多了数名士兵盘查，车队被阻挡无法前进，士兵表明即使是使节的车队也必须搜过马车才能放行。

无弦大方地让他们搜查马车，还有礼地询问其中一名士兵。

「请问出了什麽事？」

那士兵见无弦态度和善，斯文有礼，而且是西姚前来进贡的大官，於是也恭敬地回道：「丞相大人不瞒你说，我们今天早上临时被调来守城门就是为了帮王爷找一个人，至於那个人是什麽身分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他跛了脚，失踪好几天了，依我看这个人应该早就出城，可是咱们王爷不死心，正带人搜城呢。」

无弦蹙眉，「王爷？是指安王吗？」

「住在皇城里的只有一个王爷，自然是安王。」

每次听到跟齐锋有关的传言都是负面消息，无弦对这个人没有好感，於是也不再多问，待士兵搜完马车，车队获得放行了，无弦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城市，踏上返回西姚的漫长归途。

浮生梦 020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车队每日按照行程走固定的路线返回西姚，马车上少了进贡的货物，前进速度加快不少，应该能比预定日期提早到达国都，老天爷却偏偏要跟他们作对，不是雨季竟下起倾盆大雨，一连数日未曾停歇，无弦与车队被困在一座小村庄里动弹不得，冒雨前进也没办法以正常速度赶路，於是只得按捺着性子待在客栈里等雨停。

无弦揪来一个随行护卫陪他喝酒，他心里苦闷，没有倾诉的对象，只能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听说酒是治愁药，为何他愈喝愈郁闷？

护卫拘谨地提醒他：「少爷不能再喝了，再喝会醉的。」

在回到西姚之前，无弦不喜欢他们把丞相大人四个字挂在嘴上，凡事都必须低调，连称呼也不例外，於是命令他们改口喊他少爷。

「醉了就醉了，最好能一醉不起。」

可偏偏他酒量好，要喝到醉必须是很烈很烈的酒才行。

就好比嬛儿出嫁那天的烈酒一样。

无弦心情不好，护卫也不敢再多言，大不了待会儿负责把醉倒的丞相大人扛上楼就是，只不过丞相大人位高权重，有财有势，为什麽还会藉酒浇愁？

真教人想不透。

目光从埋头喝酒的男人移到外面电光闪烁的大雷雨，护卫无精打采频叹息。

这场雨再不停他浑身骨头都要发霉了。

因为下雨的关系，别说行人，连一条野狗都没有瞧见，客栈生意冷冷清清，护卫打了个呵欠，不经意地一瞥，立刻坐正身躯。

「少爷少爷，你看那里！」

无弦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惊讶地放下酒杯。

一只金毛狐狸在大门边探头探脑，发现客栈里头有人时双眼一亮，短腿儿跃过门槛朝他们跑来，湿透的小身躯沿路滴着水，沾满烂泥巴的小脚把地板都弄脏了。

无弦朝柜台瞄了一眼，掌柜正支着额头打瞌睡，目光再移回来，小狐狸已经来到他面前，着急地蹦蹦跳跳，似乎有话想说但又碍於不会说人类的语言所以只能比手划脚。

他真的喝多了，狐狸怎麽可能有话对他说呢？一定是他的错觉。

无弦一扬眉，状似随意地问道：「小家伙想讨东西吃吗？」

他并不是真的在对它说话，自然也不期待它的回答，狐狸要是会说人话那肯定是妖怪了。

谁知道小狐狸虽然不会说话，却当真对他摇头，无弦大为惊奇，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小狐狸点头如捣蒜，深色眼睛里满是乞求。

「居然是一只通晓人性的小狐狸，不晓得打哪来的？」无弦低头沈思了下，又开口问道：「难道你想找我帮忙？」

野史小说里总有这样的情节，忠心的小宠物在主人有难时挺身而出，为主人挡下灾劫或是帮助主人向外求援，该不会野史杜撰虚构的情节在他面前真实上演？

小狐狸猛点头，咬住无弦衣角拉扯。

这下无弦心里更加笃定，「你要我跟你走？」

小狐狸好开心，遇上了一个聪明的人类，它连连点头，迈着小短腿奔进大雨里，中途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莫名地，无弦就是明白它的眼神想传递的讯息。

快点跟着我，快来。

「这世上哪里有通晓人性的狐狸，只是巧合罢了……」护卫还在嘀咕的时候，无弦已经施展轻功追出去。

「啊，少爷，外面在下雨哪。」护卫手忙脚乱，怎能让丞相大人淋雨呢？偏偏临时找不到雨伞，又担心无弦冒然追去会出事，只得硬着头皮跑进大雨里，「等等我啊，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