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糖小川

林冠群把手按在他的伤腿上，“你退伍绝对不会去干交警！我保证！”

于向南乐了，“我倒是想啊，人家能要我不？”

林冠群白了他一眼，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未免沉重。若有所思地，或者说没来由地，他突然念念有词，“那小交警还给你写信？”

“罚款通知吧，我没收到。”

“还车归还车，要是打电话骚扰你，你别理他啊！”

“至于嘛！”

“我老觉得那小子眼神不对。”

于向南忍俊不禁，“怎么个不对了？”

“猥琐！色迷迷！”

于向南“噗嗤”笑出声来，“哎哎，如果你是要夸我魅力无限，男女通吃，那小弟我就收下你的美言。我倒觉得419挺帅的啊。”

“你什么审美？还419，我CAO！”

“我觉得你也挺帅。”于向南刻意强调。

林冠群自咬舌头，质疑于向南的审美，不就是质疑自己的品质么？算了算了，为个半路跳出来的小丑生气，不值当。

车子拐入一个小区，在道边停好。

林冠群跳下车，从后面搬下轮椅，拐杖，然后预备过来扶于向南。

但是车门早就打开，他低头，看见一双耐克球鞋上面，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腿，一条当然是原装的，另一条则是黑色塑钢制成的骨架，一直延伸到部件复杂的膝盖以上，再上面则被铅灰色休闲短裤盖住伤处，于向南上身穿着单色的白T恤，忽略那条腿的话，他简直悠闲得像从海南岛度假回来。

林冠群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干什么不穿长裤？”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嫌弃人家？

于向南倒是丝毫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上面去，只是笑了笑，“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少了一条腿，遮遮掩掩的，大家反而更同情我，至于不认识我的人，又何必在意。”

“你总是想得开，只是我看着，心里难受。”

于向南低头瞧瞧，“MIKE还说这样挺性感。”

“CAO！那家伙是职业病，审美观游走在变态的边缘。”

于向南试着迈步，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他还是不太熟练这样走路，不过好歹——勉强可以走路。“他只是看习惯了，哪天你看习惯了，没准也觉得我这个样子挺性感。”

林冠群心里狠狠地CAO了一声，嘴上道：“你在我眼里，怎么样都是性感的。”

第四章：记忆

打开门的五秒钟，于向南还是后悔了，后悔他今天出院的时候，不该大着胆子穿短裤的。

一家人，父母妹妹包括妹夫，甚至还有一个何在林，全部等在家里。

小北跳起来道：“本来大家都想去接你的，林二毛说车里位置不够。”

于向南回头瞪了林冠群一眼，嫌他事前不知会一声，他尽量恢复平静的神色，笑道：“怎么都来了？班都不用上了？小妹你也真是，爸妈一把年纪了，你也让他们搭飞机过来。”

做父亲的还强撑着，做母亲的已经捂住嘴，眼泪从手背上流淌过去，虽然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有一段时日，可是听说和亲见还是完全不同的刺激。在于向南躺在医院里截肢时，签字的是林冠群，小北在手术室外面吓得瑟瑟发抖，于是林冠群建议这件事情先不要通知于向南年迈的父母。

但是终于要这样直面现实。

于向南道：“我走得挺好，走两步给你们看看。”

在他迈出第一步时，一个颤抖的怀抱紧紧拥住了他。

于向南听到耳朵边呼哧呼哧沉重的呼吸，终于眼眶有点发热，低声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每时每刻，都为你骄傲！”

“哎哎哎，太煽情了，别招我跟着一起哭啊，进去吧进去吧，都在门口堵着干什么？”林冠群把轮椅拐杖行李包之类的一起高高举过头顶，林家的女婿赶紧来接手，大家呼啦啦到客厅沙发前坐好。

小北对假肢很熟悉了，一副专家模样给大家做介绍，这个部分干什么的，那个部分干什么的，如何保养如何更换，了若指掌。而父母亲则是关心儿子痛不痛，恢复得如何，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尽管事先已经谈论过无数次，现在还是忍不住再唠叨重复。

“后期还有很多次复健治疗，如果疼的话，MIKE会给我更换新部件，厂商那边的定制，是一直做到你满意为止，而且还有相当长时间的保修。有专人负责照顾我的护工，我过阵子就要回军区工作了，所以不必替我担心。”

“工作的事情……”

“爸爸，工作性质会有变化，不会再那么危险了。”

小北撅嘴道：“你现在这样说，谁信？以前也骗我们说在设计硬件，结果是在拆弹，妈听了几乎要晕过去。”

于向南将目光移向父母脸上，“如果你们实在不放心，我就申请复员。”

林冠群坐到沙发扶手上，将手按在于向南肩膀上。

于家父母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郑重道：“本来你的事业，你自己做主，不过我们老了，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务必好好活着。”

林冠群拍拍于向南的后背，是一种明显的安慰。于向南也是吁了一口气，“我保证！这回是真到信息组去设计硬件了。”说着他让于向南到书房里拿个东西出来，是一个小机器人，所谓机器人，其实就是一部玩具战车的式样，但是基座上面有机械手臂和各种精密仪器。于向南一边向他们示范如何遥控机器人去隔壁房里拿拖鞋，一边解释机械手臂如何配合车载的摄像头，做到准确无误地操作，包括剪断炸弹上的引线。

吃过中饭，聊着聊着，客厅里人渐渐少下来，等到于向南进书房放好他的小机器人出来，只剩下一个何在林了。于是他知道这是刻意的安排了。林冠群倒也放心，想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于向南坐进沙发里，道：“你要看看我的伤口么？”

何在林看了看他的假肢，然后撇撇嘴，“你如果想用你的断腿来吓唬我的话，那我告诉你，没用的。你在医院病床上用尿壶的样子我都看见过了，老实说我没觉得有什么难看的。”

于向南的脸刷得通红，第一招上来就搞了个灰头土脸，实在是太衰了。

“你想跟我交往，你父母知道了吗？”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要找个什么样的，他们想管也管不住啊。”

“那就是还没有通知他们？”于向南放下心来，“你先告诉他们，解决了你父母的事情，再考虑要不要继续跟我交往。”

何在林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么说，只要他们同意，你也点头了？”

于向南扶额，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道：“我不是单纯为你的将来考虑，我没有那么无私。第一，我喜欢的类型并非你这样的，我不觉得自己少了一条腿就应该改变择偶的口味，更不想将来被你嫌弃。第二，我的过去其实你根本不了解。第三，军婚是什么样的，你心里应该比我清楚。”

何在林下巴一抬，“口气真是生硬，如果不是小北一直说你有多温柔可亲，我还真想鄙视你一下，不过，很遗憾，你没吓倒我，我说了，就是看上你了。”

于向南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第四，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何在林愣了愣，“谁？如果有，你没必要瞒着……”说到这里，她悚然一惊，“难道……”

于向南抿紧了嘴巴，一言不发看着她。

何在林将目光跳开，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吞了吞口水，干干地笑了笑，点点头，“厄……还蛮帅的，你眼光不错！”

于向南几乎要抱住自己的脑袋，天啊，这是个什么神奇的物种。

何在林有点失望地叹气，“我还以为我终于要开始一段浪漫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曲，你太打击人了。”

“你会找到更好的。”

何在林想了想，非常豪气地打了个响指，“这样吧，如果我三十岁还嫁不出去，就跟你结婚吧，反正现在这种社会状况，你们也需要女人来做挡箭牌吧？现在技术那么发达，试管婴儿很好做，这样你们于家也不至于绝后了。”

于向南彻底垮下肩膀作无能为力状。

第二天到机场送别了家人，于向南回到屋子里坐下，天色已经渐暗，小区楼外不知道谁家的音响开得很大，倒衬得自己这边越发得冷清。

有多少年了，他没有过叫做“冷清”或者“孤独”的感觉，现在却是强烈地咀嚼到了这种滋味。林冠群的假只能请两天，晚上必须赶回军区，以前一直处于暧昧阶段，到那层窗户纸捅破，一切与他原先的设想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他的腿还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应该一起准备下半年的军演。仕途的全部，不仅仅是破坏炸弹的微妙线路，分离引弹和放射源，还包括庆功宴上的觥筹交错，微妙的人际关系。即使再不喜欢，他也曾试着去经营或者钻营自己的前途，他并非擅长这些，但是林冠群总能游刃有余得应付一切，甚至不能说应付，他站在那里，他的下属就觉得他天生将才有勇有谋，而他的领导觉得他亲切可爱热血正直。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他。

而他的腿的的确确不在了。现在放开了在一起，未来呢？

必定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笔记本电脑里是一段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视频，两个人穿着作训服在比划拳脚，林冠群一次一次把他摔在地上，他终于懊恼，边笑边抱怨，“你输一次会死啊！”

镜头里的他朝着拍摄的人瞪了一眼，“别拍了，这个熊样，你看着乐呵是吧？”

林冠群放开了他，谁知道他一挺身一个侧踢过去，正中对方鼻梁。林冠群“嗷”了一声，捂着脸弓下身子，他也紧张了，去搭对方的肩膀，“怎么样怎么样？喂，叫你别拍了！”

镜头一晃，黑屏。

其实那一下，林冠群是可以躲开的，他故意输一次让他高兴高兴。

不过林冠群也总是这样，他说出来，他才会去做。

于向南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内里表现得像个女人，爷们儿嘛，有啥说啥，猜来猜去不就是跟女人一样了？

门铃响了，于向南已经卸下假肢，他拄起沙发边的拐杖几乎一跳一跳地到达门口，这具身体，过去打斗时每一次拳脚的落点都拿捏得分毫不差，他记得每一次发力的感觉，将对方打倒时的征服感，男人最原始的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笨拙可笑不如一个周岁的孩童。好吧好吧，MIKE说过他只是需要重新学习走路，习惯以后他可以跟过去一样奔跑，以他的身体条件参加残奥会说不定还能拿短跑奖牌。

摘下电子门锁的话筒，里面是一个悦耳的男中音，不低沉，风格与林冠群完全不一样。

“抱歉抱歉，昨天有事耽搁了，今天才把车给你开过来，我不知道你车库在哪里，给你找了个临时停车位。我把车钥匙给你送上来吧。”

于向南并没有按键开门，只道：“你放在楼下信箱里吧。”

“厄……不欢迎我上来坐坐？”

“不方便。”

“你最好配合交警同志的工作，不然我就还把车开回交警大队。”

“嗯，你帮我把车处理了吧。”反正他以后也不可能再开车。

通话中断。

陆昊看了看紧闭的底楼大门，然后退开几步抬头朝十六楼望去，灯光暗淡到几乎没有。

他摸了摸下巴，手指点上去从一楼开始一格格往上按过去，按到四楼时已经有人来应门。

“抱歉啊，小孩乱按的，不过能帮忙开一下底楼大门么，我手上全是东西。”

对方甚至没有过问，就已经打开了大门。

陆昊将车钥匙勾在食指上，一晃一晃，吊儿郎当地走进电梯，然后非常笃定地按下了16的数字键。

第五章：有困难找交警

门铃锲而不舍响了二十分钟，非常标准每隔一分钟响一次，不知道门外那家伙是不是掐着秒表按的。

于向南慢条斯理重新装上假肢，穿上休闲短裤，还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指望着门外那个人打退堂鼓，不过他显然低估了对方，最后他叹气，走过去开门。

“看起来果然有些不方便啊！”陆昊笑得贼兮兮的，在发现于向南并非围着浴巾擦着湿头发来开门时，颇有点小小的失望，“怎么，藏了个姑娘在浴室？”

于向南真见了他，倒不复刚刚的冷漠，非常客气地解释，“我正准备洗澡睡觉，你倒是来了，那就进来坐坐吧。”

不请人进来似乎也不行，陆昊已经挤进门来。

“要换鞋吗？”陆昊弯下腰装着脱鞋，其实自己的皮鞋并没有鞋带，不过他演技好，还是一副非常难脱必须要以手助力的样子。于是那黑色塑钢骨架离他的脸不到五十公分距离，他看得很清楚，心里没来由地一抽，到底，那一次爆炸留下了不可挽回的伤害——那么好一个小伙子，成了独腿人。突然想起电视里杨过失去一条手臂时的痛苦，其实他老早就发现，演员的手臂就包在衣服里，太假了，所以当年看的时候一点也不为杨过伤心难过悲愤。而生活不是演戏，于向南的腿不可能藏在别的地方。

一双拖鞋递了上来。

陆昊接过来套上，然后跑进客厅里四处瞅瞅，“嘿，你这房子真漂亮，装修也时尚，这沙发哪里买的啊，真好看！哟，那么大的露台，原来你喜欢养花？这得有 120平米了吧？是部队里分配的？现在军官待遇这么好！应该不是啊，这小区都是商品房。还是为了养伤特意租的，不会啊，要租也不至于租这么大房子，那就是买的了？我记得当年这一片开盘那会儿房价还没炒起来。你爸妈怕你退伍转业了没房子娶不上媳妇给买的吧？哎呀呀，老人家就是懂得未雨绸缪，我就是那会儿耽误啦，好嘛，现在没房没老婆！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会不会很浪费啊？还有空房间不？我们单位配的单身宿舍虽然免费，那条件可太差了，多少钱一个月，要不租我一间吧？也算是给你一个赚外快的机会。你别看不上这点钱，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白白生出钱来还不愿意？我这人生活习惯特好，就是太好了，找不到人跟我合租。不过我没有洁癖，这点你放心，我就爱给人洗洗弄弄的，煮菜做饭也拿得出手。这年头又不要男人去打仗，扛煤气瓶的机会都没啦，要娶媳妇只能从家务活上狠下功夫。本来有个刑警队的哥们，我叫他老代，我们合租一个两居室的三年多，住得挺好，那家伙上半年结婚啦，我就只好搬回宿舍住了。哎你这卧室我能进去参观参观不？”

他一口气絮絮叨叨一大堆，于向南简直插不上话，等陆昊发现没人理时，这才回头看沙发上的于向南。后者正忍俊不禁打量着他，见他终于住口，他指指茶几上的饮料，“说了那么多，喝点橙汁吗？如果要白开水自己到饮水机那里装，不用客气。”

“说到这个，我下了班晚饭还没有吃，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不介意我到冰箱里翻翻？”

于向南“噗嗤”一笑，“陆兄还真是不客气啊。”

陆昊笑嘻嘻，“不是你叫我不用客气的嘛！”他扭头跑到厨房，真的翻出了黄瓜胡萝卜青椒，然后开火煮面，煮完，凉水里一抄，十分钟时间搞定一碗家常凉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