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糖小川

在煮面的空挡里，他的嘴也没闲着，继续说着那辆滞留在交警大队的雪佛兰，为了防止发动机故障，他每天还帮着打打火，在场地上溜一圈。至于这次超速的罚款滞纳金车辆保管费之类的，他已经帮着垫上了。所以于向南现在开始必须把他当哥们儿，一般人他才不会那么殷勤，于向南可是牛逼哄哄的大英雄，拆弹什么的简直酷毕了帅呆了。

“我做多了，你要尝尝我的手艺不？”

陆昊不容分说，两盘凉面一起端过来，上面红橙绿相配，还淋了一点点芝麻酱汁，非常可口诱人的样子。

于向南始终面带微笑，捡了分量少的那一盘接过来。

面条的味道清爽有滋味，于向南就是吃过了晚饭，还是觉得这宵夜很值得一吃。

“可惜用的方便面面块，要是现擀的水磨面，那就有劲道了，下回煮给你吃。”抱着碗窝在沙发里开始吃面，陆昊的眼睛滴溜溜转一圈，最后终于落到于向南那条伤腿上，他努了努嘴，“你那腿换了几等功？”

“事情比较复杂，炸弹爆炸了，还死了几个兄弟，是事故，我要负全责。当然我的腿没了，他们也不至于追究我的责任，这样我还怎么好意思去争功？”

“不可能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于向南低下头腼腆地笑，“我在部队里升得很快，就是以前攒下的功劳。而且我是个搞技术的，以后调到别的部门还可以混口饭吃，待遇应该不错。”

“搞技术的就是好啊，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所以我最佩服搞技术的。”

“交警多帅啊，一抬手就是两百块。”

陆昊乐不可支，“是吗？你也觉得交警帅吧？夏天我要是戴墨镜往路口那么一站，姑娘们见了简直想过来拍我的屁股，哈哈！我上一个女朋友后来就跟我这么说的。当时她一见我就心动了，下班天天往那个路口走，还故意违章让我拦她，她说我瞪着姑娘想骂又不好意思骂的样子别提多帅了。”

于向南抿着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把面条从鼻孔里喷出来。

“不过我们分手了——一言难尽！”

“嫌你华而不实？”

陆昊佯怒着瞪了他一眼，“华而不实怎么了？好歹咱帅！什么帕萨特雪佛兰随便扣，要是赶上个奔驰宝马的违章，你多开几张罚单，人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到逢年过节大家忙着喝酒，你们往街边上拦一辆罚一辆，一年的创收就齐活了。虽然西北风是有点凛冽吧，就苦那么几天，比不上你们。”说着他又拿眼睛溜于向南的腿， “你现在生活还方便吗？”

“一开始有些不方便，慢慢习惯就好。人本来是四足动物，后来解放了双手，脚就是拿来走路的。科技发达，现在一条腿也可以走路。比起失去手，我觉得失去腿比较好一些。”

“话是这么说，总是有些不方便的地方。怎么家里也没个人照顾你一下的？”

“他们一直想来，是我不让。我能照顾好自己，部队上也给我安排了护工医师，就我这假肢，怎么也得几十万。几十万够请N个保姆照顾我了，我真的不需要。”说着他用手指敲了敲膝关节处，发出“当当”的声音。

陆昊把吃干净的盘子拿到厨房洗干净，然后擦着湿手走过来，坐到离于向南极近的地方。“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自负，傲气十足，一直拒绝别人的帮助？”

于向南定定地看着他，咬字清晰，“我只是失去一条腿，并没有失去我的自尊和自信，或者你所说的——自负。”

陆昊看着他，不知道接什么话好，他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死硬这么强悍，同时又这么可人疼？如果他说他想照顾他，大概会被当成神经病扫地出门吧？然而失去一条腿的人，即使他顽强到生活上不需人照顾，又怎么可能迅速地接受自己由一个完美的人成为残疾。那种心理上的落差是他想要体会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

陆昊谈到了那辆雪佛兰的去留问题，如果于向南想转手，他会找朋友帮忙卖个好价钱。

于向南道：“不用了，我的假肢医师正好需要一辆二手车，我准备转给他。”

“免费？”

“当然不，事实上……”于向南狡黠地笑了笑，“事实上我正准备敲他一笔。”

陆昊看看时间差不多，只好起身告辞，看到搁电话的矮柜上还放着于向南的手机，他顺手拿起来翻找已接电话，果然发现自己的号码还没有储存到电话簿里。

“哎……你！”于向南皱眉，终于被这无礼举动搞得不愉快了。

“没事没事，我尊重你的隐私权，你要有个什么艳照啊裸照啊，我绝对不看。我就把我的号码给你存在电话簿里，你要出门散步有什么麻烦啊困难啊，尽管找我。人家是有困难找民警，到这里是有困难，找交警，我估摸着其他困难你都能解决，交通困难有时候免不了。咱这里不比国外那么人性化，很多道路修筑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行动不便人士。你别硬撑说你到哪儿都方便，一般人还有个磕着碰着的时候，是吧？”他把手机捏在手里，都捏出了温度，这才递回去还给于向南。“你不要介意别人的帮助，介意说明你心里其实有疙瘩，别生气，有疙瘩正常啊，没疙瘩才奇怪了。你想你要是两条腿健全，我要死皮赖脸地跟你攀交情，哪天出任务又超速了，哥们儿也可以帮你给打个招呼，你一定不会拒绝是不是？”

于向南扫了一眼电话簿，发现陆昊存的名字是“419”，因为是数字，所以排在所有名单的首位。他笑了笑，“你们执法都这样徇私舞弊啊？小心我去交警大队投诉你。”

“不是谁的私都能在我这里徇的。”陆昊语气暧昧，然后突然脸一沉，“哎，我说，醉酒驾车什么的我可不包庇啊，该罚还得罚，决不手软，罚的目的是让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少出事故，安全行驶。”

于向南突然想到，其实以后大概都没有这个徇私的机会了，因为他再不可能开车。

陆昊看到他的脸色微变，也马上想到那上面去了，“就是你现在不开车了，也防不住别人可能撞了你，到时候你找我，保证给你讹一大笔。”

于向南哈哈大笑。

第六章：好消息，坏消息

天气开始转热，白花花的太阳照下来，晃得人眼晕，不过比起十公里负重越野跑那点强度实在算不上什么。当然，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作那样的常规训练了，身体各项机能都在退步，于是于向南走到半路才想起来今天出门应该带上水壶。他在街边买了一杯橙汁，找了个阴凉地坐在台阶上“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大型的一次性杯子夹在手上，他看着前面的马路边休息边发了会儿呆。

就这个当口，有路人经过身边时，往他的杯子里丢了一块钱。

他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己这副样子像极了以前在大马路上常见的残疾乞丐。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他那条假腿至少值上二十万，还不包括后期维护费用。就在他生出新的感慨，甚至于到了羞愤难当的地步，接二连三的有几个硬币丢进一次性杯子。大概人家觉得这个小伙子长得还挺好，穿得也算干净，多可怜啊，年纪轻轻没了腿，于是还有人丢了一张五块钱的纸币。

仿佛做了贼一般，他迅速站起身，将那个一次性杯子丢到一边匆匆离开了那个台阶。走远了才想起来，这么多年里，这是自己第一次乱丢垃圾。

不过，总有人会捡走那个杯子吧？

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居然会想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想这些做什么呢？或者是为了避免想起别的，他鼓励自己勇敢一点，好好分析刚刚的逃离说明什么？——他其实在害怕！他听说过那些乞丐，有些人是故意致残，只为了别人能施舍几个硬币。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毛骨悚然，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其中一员。

MIKE和419都抱怨过中国的道路设计不够人性化，那些做轮椅的人，他们并非哪里都能去。当于向南是一个健全人时，他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大概中国的残疾人不多吧，即使看见，大部分似乎出来乞讨的。直到自己断了腿，在医院碰到那么多和他一样的人，接触之下才发现，原来中国的残疾人，为了不给他人造成麻烦，或者为了少一点歧视和好奇的打量，他们基本上都呆在家里不出门。

但是他不行，他二十岁的时候就给自己考虑过退休以后的生活，去中国最美的乡村承包一个山头，种上他所有想种植的植物，慢慢研究观察。他天生喜欢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他的骄傲也逼迫他承受住那些异样的目光从家里走出来，坦然地在大马路上散步。

有病友好心地告诫他，“你为什么不穿长裤呢？”

他想了想，“穿长裤有一个好处和一个坏处。好处是街上的人看不出你是个残疾人，坏处是我另一条腿比较热。我对比厉害关系，发现我没必要去介意街上的人看不看得出来，我还是不要委屈我那一条健康的腿吧。”

病友呵呵笑起来，由衷赞道：“哎，你真是想得开。”

复健和练习走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MIKE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走进理疗室，立刻大叫起来，“LEO，你又是走着到医院的？你疯了！”

说完就扑上来拆卸他的假肢，因截肢部位高，器械沉重，为防止接受腔脱落，上方还用皮带从髋部扣了两道吊着，所以拆卸时得把外面的裤子脱下来。

于向南紧紧揪着裤头，大嚷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在腰间解开皮带扣，又从裤管里把手伸进去，很巧妙地不脱裤子就把假肢卸了下来。只是这翻苦心完全白费，MIKE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掀起他的裤管。

“你看看，这里的皮又蹭破了！疼不疼？”他赶紧替他擦碘伏消毒，再用止痛雾剂“嗤嗤”喷个不停。

“长了茧子都不疼了，人脚底的皮不都那样。”于向南说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残肢，然后一个劲往下捋着裤管想盖住那里。

“你的伤口很整齐，并不丑陋，你不用那么介意盖住它。”

于向南看看周围走来走去的护士和其他病人，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他CARE的不是伤口的丑陋，而是属于中国人的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嗯，好吧，是含蓄。

两个人一边就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今卖淫嫖娼泛滥之间的矛盾作了一个信马由缰似的探讨，好在周围的人英语不见得流利，所以他们的谈话基本属于火星级别。于向南解释来解释去，仍然没有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于是他想，大概是自己的英语退步了。

“你的中文学得怎么样了？”于向南用中文问道。

“马马虎虎。”

“哦？”于向南一挑眉毛。

“哈哈，其实我也就会说那么几个单词。听说马马虎虎是成语，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成语！每一个成语后面都有一个故事，简直太可怕了，中文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语言。”他重新用英语咋咋呼呼起来。

“这样的话和同事沟通不是很有困难？”

“没事，你的同事英文底子都还不错，实在不行了，我还有电子词典。”

于向南哭笑不得。

旁边有刚刚截肢的病人第一次来做理疗，假肢装上才迈出两三步，就痛得哇哇乱叫。

很多一起做理疗的病人都回头去看，有的人充满同情，有的人微微不屑，MIKE指着于向南冲那位病人道：“你瞧瞧，这位是咱们这里的模范病人，他为了练习走路从不叫苦，他已经走得很好，可是仍然坚持练习。”

那病人眼泪汪汪看着他，“大哥，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于向南安慰道：“他说，一开始走路都是这样的，美人鱼只有在刀尖跳舞，才能感动观众。”

“啥玩意啊，我跟美人鱼有可比性吗？”

于向南脸一黑，打着哈哈，“这哥们丹麦来的，比较文艺。”

MIKE坚持开车送他回家，他知道拗不过这个家伙，倒不是打不过他，即使他少了一条腿，光凭双手也能拧断他的脖子。可是MIKE长手长脚，站起身来比他还高半个头，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又不能真的拧断他的脖子，总得给人家留点面子。况且这么专业的假肢医师，当初思想斗争很久把人家招过来的，是自己的救星啊，所以他的话还得听。

MIKE又坐了一会儿，告诫他下次走一段再坐车过来，尽管他需要练习，可是不应该操之过急，即便真的打算参加奥运会，也不是这么走法的。

于向南唯唯诺诺，送走MIKE，他躺在沙发上又发了一会呆，考虑着什么时候去销假，问问军区给他安排的新部门在哪里，如果对方不要自己，是不是找林冠群商量一下想想办法。不过上下都打过招呼，去信息组的事情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只是自己不去销假，所以人家也不好意思传唤他，只任他在这里继续休养。

他一边想着，一边脱裤子卸假肢，准备冲个凉休息休息。还没解开皮带扣，门铃响了，他看看自己下身只穿着一条灰色内裤，忙不迭地把刚脱下的裤子重新穿上。

不是林冠群，也不是几乎天天来报到负责晚餐煮面的419——他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执勤，而是有阵子没见的何在林。

于向南想，这姑娘还未满三十岁啊，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何在林提着大大的购物袋，刚刚从超市回来，里面是琳琅满目的生活用品，多数是吃的，还有一些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

“你……你干什么？”

“反正总要用到的，我看你用的洗发水竟然那么廉价，所以特意买了一套露得清的。”

“又不是演员，用那玩意干什么？男人用洗面奶，我觉得跟娘们似的。”

“这么说你不是个注重外表的人？”

“我很注重外表？”

“你不注重外表，找那么帅的男朋友干什么？还有，你觉得人家看上你，有多少原因是看在你这张脸上？再说了，等我满三十岁的时候你该多大了？我希望我结婚的对象即使私下里用不上，至少带出去要有面子吧？所以我是为我着想的，警告你，一定要认真用哦！”

于向南觉得自己也不算笨嘴拙舌的人，可是每次见了她，就是完败。

“你跑过来，不会是特意为了我这张脸吧？”

何在林点点头，“真厉害！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于向南撇嘴，“神秘兮兮的，爱说不说。”

“有关于你那口子的高度机密。”

“那……先说坏消息吧。”

“姓林的背着你去相亲呢，对方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南京军区总参，如果事情成了，那他就成了乘龙快婿，很快飞黄腾达。当然他现在已经很耀眼，不过还不够，不是吗？”

于向南心里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那好消息呢？”

何在林故意卖着关子，慢条斯理把吃的装进冰箱，然后才道：“我那个姐们嫌他太功利，没搭理人家。”

于向南的手指敲在厨房的操作台板上，然后笑了笑，“嗯，辛苦了，包打听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何在林见他反应如此平静，一时有点懵了，“怎么，你一点也不生气，不准备立刻打电话约他出来对峙？”

于向南开了一瓶统一鲜橙多，边喝边道：“事实上，像他那么优秀的男人，给他介绍对象的不计其数，有时候天大的面子压下来，不给不行，总得要去见见人家姑娘。你看你姐们不是没看上他吗？像这样的相亲，我也经历过好多次。如果我们自私一点，阴险一点，蛮可以找个什么首长的女儿结个婚，生个娃，即粉饰太平，又升官发财。但是……我们不会。”